溫樹臣就在她面前,和當年一樣還是習慣穿手工定製的淺灰色西裝,領帶和襯衣紐扣都系得整潔,只是看起來削瘦不少,俊美的臉龐輪廓在燈光籠罩下膚色顯得蒼白疲倦,眼神卻深諳不見底望著她。
恍然間賀青池對他的記憶,還停留在溫家那場葬禮上,隔著人群的距離,她親眼目睹他襯衣沾了血,被家庭醫生和保鏢團團圍住。
如今兩人就隔著一步以內的距離,好似只要伸出手,就能觸碰到彼此。
賀青池腦袋一片空白,此刻千言萬語也問不出半句話來。
她失了聲音,不知道說什麼。
溫樹臣沉默安靜的等她緩過來,神情帶著溫和,經過數年不見,依舊對她充滿了耐心。
過了半響,他懷裡的孩子興奮地撲向爸爸完了後,突然轉過腦袋瓜子,奶聲奶氣地聲音朝賀青池叫了一聲:「小池妹妹,這是我爸爸!」
賀青池像是沉浸在幻想中被驚醒了般,眼睫下情緒萬般驚慌失措。
她還沒有準備好,這樣的重逢完全沒法應對。
賀青池低下頭,努力克制著情緒,伸手直接拉開了車門。
她來不及提起裙擺便下車,站在繁華的街道上才發現四周被幾輛車圍堵了起來,數名黑色西裝的保鏢都安靜坐在不遠處,沒有看見曲筆芯的身影,一個個都是陌生的臉龐。
而她,單薄的身影站在車旁,一時間根本沒有去處。
車裡,溫樹臣將孩子留在了后座,也身高腿長的跟著下來。
他有意給賀青池緩衝的時間,以至於沒有步步逼近。
只是隔著距離,嗓音低沉散在了晚風中:「外面涼容易生病,先回車上好不好?」
賀青池唇瓣幾度在顫,強忍著沒有哭出來。她眼角變得很紅,當年分開時,心裡有太多話想跟他說清楚,結果連一面也見不到,電話打不通。
現在溫樹臣已經平安無事地站在她面前了,反倒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她從男人上車出現到現在,一個字也沒說。
都是溫樹臣在說,語調一度壓低變得越發溫柔:「或是你想回賀家還是烏山鎮,我送你一程。」
他說出烏山鎮這三個字時,神色沒有什麼變化。
好似她的這些年,他都了如指掌。
街道上被堵著車都有行人看著,賀青池知道要是繼續站在外面,加上溫樹臣這個身份,恐怕第二天該上新聞了,她把情緒調整好後,低著頭,饒過車頭朝副駕駛座走去。
大概是不知道坐在后座,要以怎樣的心態去面對這對父子。
賀青池選擇躲在了副駕駛座,關上車門後,旁邊也很快響起了動靜。
是溫樹臣打開了駕駛座的車門。
賀青池抬起頭,微紅的眼角划過一抹情緒,看著他鎖好車窗後,親自驅動車子離開街道,那些保鏢頓時都沒有了用武之地。
她喉嚨哽住幾下,很快又垂頭盯著自己的裙擺。
后座那邊的小傢伙乖乖配合著爸爸,坐著沒有亂動,只是睜著漆黑的大眼睛,好奇地看著前面。
車子行駛了十分鐘,溫樹臣的嗓音重新低低傳來:「我送你回賀家,可以嗎?」
他做任何事,都先問一句她的意思。
像是要聽見她開口。
賀青池指尖發白揪緊了自己裙擺,這時候再也無法佯裝沉默下去。
他要是開著車送自己回去,恐怕賀家上下今晚都要鬧得天翻地覆。
這三年賀青池把自己封鎖在了烏山鎮裡,完全與外界的消息隔斷了,她不知道溫家現在怎麼樣,溫樹臣的身體養好了沒有,孩子怎麼會被沈復帶來參加賀梨的婚禮……
諸多的疑惑,都堆積在了胸口,被很多複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
到最後,她的聲音聽上去帶著一絲緊繃說出:「送我去機場。」
僅僅只有五個字,多一個字賀青池都不願意往下說了。
溫樹臣將車開的很穩,畢竟老婆和孩子都在裡面,半點也任性不得。
他在等紅綠燈的時候,才將目光望向了眼睫毛低垂,盯著自己裙擺的女人。
賀青池受驚般連夜都想躲回烏山鎮,強迫自己別朝駕駛座和后座看,深壓在心底的痛苦開始復甦,帶著某種警告。
她無論何時想做什麼,溫樹臣都不會攔阻的。
現在不是靜下來好好說話的合適機會,等車開到了機場,溫樹臣先開口跟她說:「我幫你訂了機票……」
賀青池低聲客氣說了句謝謝,別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
夜幕下,她單薄又美麗的身影極為狼狽的逃離這裡,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車裡,溫樹臣沉靜的坐著,他的保鏢很快就跟上去。
「爸爸……媽媽好像被嚇壞了。」這時候小傢伙的腦袋從椅背後面冒了出來,可愛搖晃著,聽著奶聲奶氣的童音似乎還有些委屈。
溫樹臣手掌輕輕安撫著兒子的腦袋瓜,聲音低醇,輕緩的教導著:「你等會見到媽媽,該怎麼安慰她?」
「替爸爸親親她!」
*
就在賀青池去機場要回烏山鎮的同個時間裡,曲筆芯被沈復拽著手腕離開了街道現場。
她高跟鞋的跟尖細走不快,沒兩步,便瞪起眼睛看向這個單手夾著香菸,西裝筆挺得像個斯文敗類的男人:「沈復你綁架啊!」
大概是被她娃娃音尖叫聲吵得煩,沈復眉宇略陰,將她攔腰一抱,手臂夾著大步走向停駛在不遠處的私家車。
曲筆芯就這樣被粗魯的丟進后座,摔得她腦袋都暈暈的,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沈復已經走向駕駛座,然後開著車先離開這裡。
車窗全部被反鎖,就算她叫破喉嚨也沒用。
曲筆芯氣不打一處來,脫下尖細的高跟鞋扔向了男人。
沈復手臂被砸到,面無表情沒有跟她計較。
曲筆芯最討厭他這副冷淡的模樣,彎腰脫下另一隻高跟鞋正要扔過去時,沈復薄唇扯動,淡漠的語調傳來,使得她瞬間就愣住幾秒。
「你連溫樹臣的兒子都敢偷走,膽子大了?」
「靠!那小丑八怪是溫樹臣的兒子?」
曲筆芯注意力被瞬間轉移,沒了吵鬧的心思,還連滾帶爬地從貼近他座椅:「什麼情況,那不就是賀青池生的?」
沈複眼神略嫌棄她智商似的,嗓音帶著諷刺:「否則你以為靠幾分薄面賣給酒店的少東家,就能輕而易舉把孩子偷出來去做親子鑑定。」
果然,他是什麼都知道……
曲筆芯當時下車,看見自己被保鏢團團包圍的時候都傻眼了。
沈復看她一臉懵逼,難得善心多說兩句:「無非就是看你是帶著賀青池來,才讓你把孩子偷走。」
「……」
曲筆芯已經不是第一次體會到這個男人多狗了,想掐死他:「你早知道就不會打電話提醒下我啊?是不是想看我被溫家給活剮了,你這個前夫好惡毒!」
要早知道這個小丑八怪是溫家的,曲筆芯借一萬個膽也不敢去偷孩子。
沈復知道卻瞞著她,太氣人了!
偏偏這男人說的理所應當,完全沒有負罪感:「我跟你通風報信,溫樹臣還怎麼來要孩子?」
這話仔細一聽也沒毛病,曲筆芯很快又反應過來:「你們兩個男人下套?」
先前賀青池跑來跟她說,看見沈復抱著一個孩子的時候,她想估計就是這男人故意去賀青池面前刷存在感引起誤會,然後算準了她的性子,肯定要去調查清楚這個孩子的誰的。
這樣一來溫樹臣就「不得不出面」把孩子要回來,也理由很充分去跟賀青池見面了。
曲筆芯腦子把今晚的事情都整理一遍,瞬間變成她諷刺了起來;「呵,溫樹臣這是怕找不到藉口就出現在賀青池面前被人家打吧,現在倒好耍心眼變成我們偷人家孩子了,道理都是他占……」
沈復看她陰陽怪氣的,將車也開進了某個高檔別墅。
是他這幾年置辦的房產,看得曲筆芯注意力又跟著被轉移,瞪著眼睛說:「你這幾年又暴富了,從江城跑到這裡買什麼房子。」
沈復沒搭理她,將車停駛在了車庫,然後熄火。
曲筆芯還在觀察這個別墅,心裡想著這個惡毒的男人又不知道翻身賺了多少黑心錢了。
直到車門被打開,沈復骨節分明的手指,輕敲車身兩下:「要我抱下車,還是自己走?」
兩人這三四年來也沒有朝夕相處,曲筆芯不找他麻煩的話,沈復天天搞事業也沒有閒工夫糾纏上來,一年多前他還被外派到了國外一段時間,原本和解不少的關係,一看到他還不忘記把沈亭笈也帶上,使得曲筆芯氣得當場詛咒他這輩子都別回來了。
這還是關係鬧僵後,兩人私底下第一次接觸。
曲筆芯坐在車內不動,手心壓著膝蓋的裙擺,板著臉說:「有區別嗎?」
沈復好整以暇的看著她,過了兩秒,嗓音是一貫的淡漠冷靜:「區別在是從車上一路做到主臥,還是你自己走下車,現在就上樓到主臥躺平。」
「……」
車庫的氣氛隨著他一兩句話而變得死靜死靜的。
曲筆芯這輩子都沒見過他這樣無恥之徒,連這種事都說得這麼理所應當。
這一刻,她都自我懷疑當初是怎麼看上他的?
果然看臉不能靠一輩子!
沈復手指又朝車門輕敲一下,從眉目間的情緒看,似乎等了幾分不耐煩;「沒做好決定?」
曲筆芯眼睛閃爍過火光,把另一隻高跟鞋終於成功扔到他身上了:「你不過就是個前夫,誰給你的資格碰我?」
罵完他不要臉,又砰一聲把車門關上。
曲筆芯從后座爬到駕駛座想開車走,誰知道找不到車鑰匙。
懵了兩秒,轉頭看著車窗外,沈復漫不經心地站在外面,身影被燈光所籠罩,修長的手指勾著車鑰匙,頗有挑釁的嫌疑。
最後,曲筆芯再也忍不住罵了聲髒話;「操——」
*
夜晚臨近十一點四十分,飛機場的候機樓。
賀青池聽見可以登機的聲音後,發白的指尖捏著機票,整個人恍恍惚惚的,也不管旁邊的保鏢,跟著人群就朝登機口走去。
她的思緒完全被溫樹臣突然出現給打亂了,表情像被涼水浸過的,很麻木。
上飛機後,賀青池被空姐引導著坐在頭等艙,低頭秀髮擋住臉頰,四周的噪音完全影響不到她半分,眼睫毛下的淚珠像是斷了線般墜落。
很快裙子被染濕一小片,哭得無聲。
她白皙的手指把臉捂了起來,躲在頭等艙沒有人認識自己的角落裡。
生完孩子後,整整三年裡賀青池不敢去關注江城溫家的任何消息,不敢去想溫樹臣這個男人,更不敢聽見他的名字……
每次深夜噩夢驚醒時分,她甚至害怕哪天傳來溫樹臣的消息,是來自他的遺囑。
就這樣一天天的過去,有人告訴她已經三年了。
對於賀青池而言,她已經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重複過去多久,反正每天都一樣,對她根本就沒有什麼區別。
今晚的事情發生得太讓人沒有準備……
賀青池無從適應,只能靠無聲的哭泣來發泄自己內心堵壓依舊的情緒,她哭得肩膀處在發抖,又拼命想克制著自己在外崩潰的情緒。
眼淚流了又流,頭等艙的周圍漸漸沒了聲音。
也不知是起飛了,還是大家都已經坐到座位上忙碌自己的事情。
賀青池調整好自己的情緒時,才抬起了發紅的眼睛。
視線還有些模糊,卻看頭等艙的座位上都沒有人。
凌晨的航班就算在無人,也不可能就她一個。
賀青池眼睛一晃,看見空姐迎了一個西裝筆挺的熟悉身影進來,兩人交談幾句後,連空姐也退出了頭等艙。
毫無疑問——是溫樹臣把整個頭等艙都包下了。
他也上飛機,懷裡還抱著小傢伙。
賀青池一時內心緊張,坐在原位愣怔住,眼睛還帶著水色。
就這般看著他一步步的走過來,燈光下,神情溫和熟悉又帶著陌生;「孩子想跟你說說話。」
溫樹臣拿孩子做藉口,明知道賀青池不會,也不能拒絕。
她喉嚨哽住幾下,最終默認他帶著兒子坐在自己身邊。
小傢伙很聽爸爸的話,爸爸沒有讓他開口就不會吵鬧。
不一會兒空姐倒了杯溫水和薄毯進來,都是溫樹臣吩咐給賀青池的。
「你剛哭過,喝點水……不然會容易難受。」男人低柔的嗓音很體貼,還用指腹,碰了碰杯子的溫度。
賀青池睫毛輕眨兩下,知道自己哭過的眼睛太明顯了,也瞞不住他。
她靜靜的抿了一口水,餘光看向身旁的男人。
溫樹臣真的清瘦了很多,穿著西服外套不明顯,等為了方便坐著抱孩子便解開,只穿著白色襯衣的時候,感覺身形的輪廓都不比以前強健了。
那杯茶,險些是要了他半條命。
「小池妹妹……可以給我喝一口嗎?」
小傢伙奶聲奶氣的聲音打斷了賀青池的思緒,低頭看,只見他眨巴著大眼睛盯著自己手上的水杯。
賀青池原先不知道他是誰的孩子時,相處起來很自然。
現在反而有了拘束,以及沒有做到母親應有的那份責任的愧疚感。
小傢伙見她紅著眼也不說話,就當是默許了。
腦袋瓜子湊近,去和她手上的水。
賀青池僵硬著手,不敢動一下。
耳旁,反而是溫樹臣低聲開解她:「別慌張,你用正常態度對他就好。」
許是坐得近的緣故,賀青池臉頰拂過了屬於他的氣息,下意識想避開,聲音依舊緊繃:「你把他養的很好。」
溫樹臣得到她一句誇獎,眉目間的笑意更溫柔了。
她還是不願意直視他的臉龐,咬唇看著這個乖巧可愛的小傢伙。
是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跟孩子互動了,連肢體語言都僵硬著。
好在小傢伙也沒有哭鬧,伸出白白的小手去勾她的指尖:「小池妹妹……」
賀青池收起想哭的表情,唇邊儘可能給他一抹微笑:「你叫什麼名字?」
她這是第二次問,問的孩子的大名。
小傢伙眨眨眼看爸爸,沒一會兒又轉過來看著賀青池,嘴巴吐字清晰:「溫見詞,爸爸給我取的名字。」
溫見詞——
這三個字猛地讓賀青池心口緊縮了下,眼角處控制不住又開始發紅了。
小傢伙年紀小不知道媽媽哭什麼,他仰著腦袋湊過去:「小池妹妹,你要親親嗎?」
賀青池調整呼吸,不能在孩子面前落淚,想抱他又不敢抬起手。
溫樹臣看出了這細微的心思,拍拍孩子的腦袋低聲說:「你去媽媽懷裡坐。」
小傢伙是把爸爸的話當聖旨,也可能是父親對孩子天生有一種血脈的壓制,只要是吩咐,都不敢忤逆什麼,小手小腳地爬到了賀青池的懷裡。
賀青池的手機卻不知道該往哪裡放,今晚在醫院她無論是怎麼也想不到這個是她的孩子。等小傢伙自己坐好後,一旁,溫樹臣攤開了薄毯很貼心給賀青池蓋上。
這樣小傢伙只能露出半個腦袋瓜子,臉蛋兒貼著媽媽的胸口,小小的一隻很可愛。
賀青池只能僵硬著坐好,任由這對父子安排著。
現在已經很晚,小傢伙窩在她的懷裡後開始打哈欠,醒時精神十足,犯困時也很容易就睡著,大眼睛微微合上,兩三分鐘後就已經呼呼大睡了起來。
似乎從不意外見到媽媽,也沒聽見他當面喊出這個稱呼,都是一口一個小池妹妹。
賀青池不知道私底下溫樹臣是怎麼教孩子的,現在頭等艙變得安靜,好似又回到了先前車上的氣氛。
溫樹臣這時候突然低咳了下,聲音不大,卻引得賀青池緊張看過去。
她那雙微微紅的眼睛有浮動情緒,對視上男人的視線……
「青池——」
他在親昵的叫她名字,用久違的語調,讓賀青池又落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