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棲雲館,宋知玄並未直接上馬車,而是去了東街的酒樓。
那小二見到宋知玄便輕車熟路的領著他們上了二樓的雅間,應當是時常來的緣故。
「爺,今日吃些什麼?」
小二熱情道。
宋知玄坐在窗邊,眼神從街上掃過,只輕飄一句照舊。
小二喜上眉梢,手中的白巾一甩搭在肩上,「好嘞爺,您稍等。」
魏意站在宋知玄身側,見他只顧著看樓下,便上前為他斟了杯熱茶。
「公子,您可是在想秦頌的案子?」魏意小心地問。她心中有些想法,人多的地方又不好提及,現下正合適。
宋知玄聞言挑眉回頭看了魏意一眼,沒說話。
見宋知玄沒回答,魏意抿了抿唇,再次出聲,「奴婢有些想法,不知公子可願一聽?」
屋內繼續安靜,等待片刻,宋知玄沒說可以,也沒拒絕,魏意鬆了口氣。
她厚著臉皮繼續道:「不知公子可聽過磷粉?」
磷粉這種東西,魏意還是從她父親那裡知道的。八歲上下時,她父親不過是個小小的商人,家中並不是很富裕,父親為了生計年年月月都要在外頭漂泊,所以每次回家魏意都要纏著父親給她講些有趣的事。
磷粉只是眾多趣事中的一件而已。
商人經常結伴而行,也免不了夜間趕路。常年在外的商人手裡總是有些稀奇古怪的東西。
一天傍晚下起了大雨,她父親那一隊人馬未趕在天黑之前到下一個驛站,眼見雨越來越大,便尋了間破廟避雨。
廟裡十分潮濕,他們身上帶的火摺子用的用完了,丟的丟,見了雨的更吹不著。
最後有一人從行李的一角處拿出一個看似封閉的小竹罐,只見那人兩手捏著竹罐上下兩端輕輕一擰,最後將罐中的粉末倒在一個用完的火摺子上,瞬間那火摺子便冒出了藍色火焰。
那一夜下著瓢潑大雨,好在因為這個東西讓他們生著了火,平安度過了一晚。
魏意當時聽了只覺得這東西十分神奇,她還問了父親這東西從哪裡來的。
「你想說便說吧。」宋知玄放下手中的茶杯,目光依舊停留在街上。
「是,」魏意捏了捏手指,「奴婢曾聽聞有種暴露在溫度稍高的空氣中便可自燃的東西,這種東西就叫磷粉。它無色無味,只能被儲存在封閉的容器中,若不小心暴露在外便會自燃。」
宋知玄細細聽著,手指輕叩桌面,「繼續。」
「坊間傳聞秦頌死狀詭異,奴婢猜測兇手用了此物。」
「你是怎麼知道磷粉的?」宋知玄問,連他都不知道的東西,一個丫鬟怎麼就能知道呢。
「稟公子,奴婢父親……曾經是個不起眼的商人,父親說有人曾在商隊裡用過這東西,聽那人說過,是由韃靼傳來的。」
宋知玄眼神一凜,猛的一回頭,「你說磷粉從何而來?」
「韃靼……」魏意被宋知玄突如其然提高的音量嚇到,聲音弱了好幾分。
「我知道了,」宋知玄說,「午後你同我一起去見兄長,我會讓兄長帶你一同去秦宅。」
「可是……奴婢也未曾真正見過磷粉為何物,去了恐怕會添亂。」魏意將頭低下,對於磷粉她只是猜測,心中卻毫無底氣。
「無妨。」
宋知玄擺手,他也並不是非要魏意發現些什麼,只是方便兄長若有疑問,可自己行問她。
在他印象中,兄長總是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樣,為了那些所謂的案子,已經許久都未曾回過家了,這次秦頌的案子結了,他定要讓兄長回家,好好喝幾杯才是。
以前他總覺得幫不上忙,對於案子的事也一竅不通,今日驕月知道有關可以自燃的東西,不管有沒有用,總歸是一種希望,也當是為兄長分憂了。
用過午飯,宋知玄便匆匆趕往棲雲館。
大公子聽到宋知玄帶來的小廝知道有這種自燃的東西,倒是提起了幾分興趣,放下手中的茶杯便抬腳走了。
為了能更快的前往秦宅,魏意被宋知玄叫上了馬車。
車內,宋知玄筆直地坐著,在魏意上來時目光由錦簾上轉移到了那張被曬的微紅的臉上。
宋知玄心想,看樣子她並不知道自己被安排在琳琅閣的初衷。半晌後他才說:「不必緊張,到時候發現什麼便說什麼。」
魏意點頭,她倒不是緊張,只是今天熱的有些過分,自己又穿的是小廝的衣服,布料略厚,又悶在馬車裡,實在是很難表現出平靜的樣子。
秦宅位於東市北側十里處,這裡住的大部分都是商賈,所以宅子大,人也多。而棲雲館又位於西市,等他們到時,已斜暉西照。
魏意先於宋知玄下馬車,右腳將將落地,一抬眼,便瞧見秦府外孑然而立的人,頭頂那雙冷如墨玉的眼直直掃了她一眼,一股寒氣隨風撲來,驚得她後背一僵。她垂下眼眸,那便是宋知逸麼?
只方才那一眼,心裡的恐懼便如浪一般,打翻了她無數日夜積攢的平靜。即便此時她害怕,恐慌,卻也不敢露出半點破綻。
停頓一瞬,便迅速低下腦袋跳下馬車,以確保台上那人看不見她慌張的神色。
宋知玄瞧一眼魏意低的快要埋進衣裳里的腦袋,眉輕扣半分,在抬頭看向宋知逸時,才又舒展開來,「兄長竟來的這麼早!」
宋知逸眸中染上幾分柔色,「我比較近。」話罷,便轉身叩門去。
三人被引進府內。魏意跟在二人身後,思緒卻飄到了別處,她想,如果她現在去求宋知逸重查魏家一案,她會是怎麼的後果。
想到這,她不由得一抬眸,卻不知宋知逸好似察覺她要看他,驀地一回頭。目光相撞之際,魏意心中一虛,趕忙將眼收回去。
回神時額頭已經出了細汗,掌心也變得潮濕。她怕她在此刻暴露情緒,只得收回心思,恭敬地跟在二人身後。
三人暢通無阻地進入了秦宅後院,此時秦夫人正坐在菩薩前擦著眼淚,聽聞錦衣衛鎮撫使來,忙不迭起身相迎。婦人看起來約摸四十歲年紀,雍容華貴,手上戴著玉戒,手腕處是玉鐲,項鍊耳墜都是玉的,看起來這位秦夫人十分喜愛玉器。
秦夫人一見到他們,抬手已經擦起了眼淚。魏意十分理解秦夫人此刻的心情,畢竟一家之主突然枉死,失去了頂樑柱,換誰都會如此。
「見過鎮撫使大人,」秦燦夫人矮身行禮,「不知大人可查清了事情原委,可還我夫君一個公道?」
「莫慌,」大公子淡淡地說,「今日來有幾件事需要再確認一下,煩請秦夫人帶路,去現場再看一看。」
「好好。」秦夫人三兩下擦乾淚,由身邊的小丫頭扶著,轉身向左邊的長廊走去。
幾人繼續跟上,魏意側眸在周圍看了看,院子十分雅致,除了假山流水小池塘,還有許多比較高大的樹木。腳下是鵝卵石鋪的小道,走起來有些硌腳,可秦夫人在前頭走的健步如飛。
很快便到了發現秦頌屍體的地方,大公子應是看了許多回了,到地方後只環顧周圍,只有宋知玄和魏意兩人像是沒見過世面的,看見地上焦黑的人影略顯驚訝。
「看起來距離池塘不過十步之遙,怎麼到這裡邊倒下了?」宋知玄說,「如此看來這裡距起火點是有一段距離的,人的求生欲很強,這麼近的距離該是怎麼都會堅持的。」
「你說呢驕月?」
宋知玄突然問她。
一旁正在看風景的大公子聽宋知玄叫一個小廝驕月,舜時劍眉一挑,有些好奇地回頭,目光落在那嬌小的身軀上。只見她雙臂自然垂在兩側,頭上的方巾略顯老氣,墨黑眉下生了一雙與眉毛十分不相稱的杏眼,臉頰輪廓清晰流暢,有種說不出的美感。
他嘴角一勾,倒是不知道自家弟弟有這種喜好。
魏意盯著地上的焦黑看了一會兒,又抬頭朝四周看著。在這周圍有好多棵大柳樹,柳樹下便是矮小的灌木,在往裡就是許多芍藥牡丹,挺奇怪的搭配。
要想到池塘處有三條路,魏意先不管其餘兩條,只看著地上黑影的朝向,順著黑影頭的朝向看去,這條路要更寬些,她向前走了幾步,看到是白玉鋪成的路,十分寬敞,再往前便又是芍藥牡丹,這次倒是沒有大柳樹。
秦夫人見魏意看得不太明白,趕忙上前解釋,「再往前便是婦人的居所。」
「哦。」魏意點頭。
「看出什麼沒有?」宋知玄迫不及待問。
一旁的大公子也十分好奇,這人到底能不能看出什麼端倪。
魏意只說稍等,便開始向池塘處走去,再繞著池塘走了一圈,每到一棵柳樹處,她都會停下腳步上前去看看。
不多時魏意轉了回來,右手拿著從灌木上折下來的枝條。
秦夫人捏著手帕,目光一直停留在魏意身上。
魏意本想將手中的東西拿給宋知玄看,想了想可能大公子更能理解她的意思,隨後便低著頭走到那人身前,矮身行禮,可是卻沒有開口。
她能感受到頭頂灼灼的目光,希望他能理解她的意思。
「走吧,坐下說。」大公子看了一眼灌木枝條,很自然的說,「去那邊涼亭。」
宋知玄也跟了上去,秦夫人原本也想去,可又想到給他們還未準備茶水,連忙說:「大人先請,我去給諸位準備著茶水果子。」
「有勞。」宋知玄見他兄長似乎沒聽到秦夫人說話,就代他答了。
涼亭下,魏意站在二人中間,她也不去看那兩位的眼神,主要是她不太敢看這位錦衣衛鎮撫使,至於宋知玄,她只是無法直視。
她將手中的枝條緩緩放在石桌上,整理好思緒,說:「這是池塘左側第三棵柳樹下的灌木,大人請看,」她將枝條按在桌上,左手捻住一片葉子,輕輕拽下來,說:「葉片上有黑點。」
「像明火燒的。」大公子說。
魏意點頭,她並不訝異大公子脫口而出答案,錦衣衛時常辦案,一點東西自然逃不過他的眼睛。
「不錯,這種灌木的葉片十分輕薄,若陽光直射,也會因葉片薄弱而卷回去。」
「繼續。」大公子目光穿過芍藥叢,落在柳樹上。
「我觀察過,所有柳樹中,唯有第三棵柳樹上有被踩踏的痕跡,不明顯,不細看是不會發現的。所以奴婢想,這葉片上的黑點是因為磷粉,有人藉助柳樹的遮掩,朝樹下撒了磷粉。由地上的黑影可以判斷出,秦頌死時,朝向是向著他們的寢室,並不是池塘,如果要去池塘應該面朝池塘才對。」
「那就是說,秦頌的目的是要去找他夫人。」宋知玄說。
「不對。」大公子斬釘截鐵地說,「他不是要去找他夫人,而確實是要去池塘。」
「可是池塘明明就在他身後。」宋知玄指著那汪綠潭,不明就裡。
「好了,我心裡已經有答案了。」大公子已經起身,兩手背在身後,見兩人不為所動,說:「不走要留在這裡過夜?」
宋知玄哦了一聲,快速站起身跟上前人的腳步,魏意緊隨其後。
秦夫人端來茶水果子時,涼亭已經空無一人。
出了秦宅,天邊只剩一道白線。
「兄長何時回府?」宋知玄見大哥二話不說就要上馬車,著急向前走了兩步問道。
「不回。」那人果斷拒絕。
魏意悄悄抬眼看了看宋知玄,神情十分落寞,像是有許多話被那兩個字堵了回去,心裡萬分悲涼。
這邊宋知玄已經上了馬車,魏意無聲回眸看了一眼宋府的大公子,寬肩窄腰,後背挺的筆直,在看了一會兒秦宅,轉身上了馬車。
在人轉回來之前,魏意已正身看向前方,跟隨馬車向宋府走去。
只是還沒走多遠,車內已經響起了宋知玄的聲音:「上來!」
魏意感嘆,這人變的可真快啊。
馬車再次動了起來,魏意如之前那般,縮在車門處的一角,眼神自然地盯著自己的腳尖。
宋知玄終於忍不住心中的疑問,煩躁地放下窗錦,目光落在那縮在一角的人臉上。
「你說說,兄長明白了什麼?」他聲音中帶著微不可察地倔強。
魏意疑惑抬頭,借著昏暗的光看向盯著她的宋知玄,想了想說:「大公子自然是明白了誰是兇手,是怎麼作案的,又怎麼在眾目睽睽之下消失在秦宅的。」
「你也明白?」宋知玄又問。
魏意搖頭。她知道的只有那些而已,至於兇手是誰,這不是她思考的範疇,也不歸她管。
「你真不知?」宋知玄不太相信眼前的人,打從他見到她,就覺得她不像是腦子簡單的人。
魏意再次搖頭,說:「奴婢真的不明白。」
宋知玄無奈點頭,又恢復了往常的樣子,後背實實地靠在車上,抬起右手伸出食指勾起窗錦,透過細縫看向外面。街上的人已經少了很多,這會兒連狗都蹲在街邊看著過往的行人,他想了想,還是放下了窗錦,目光又回到車內,只是有些不自覺的看向嬌小的人。
魏意雙手抱膝,臉埋在膝蓋處,馬車搖晃的同時,她竟然泛起了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