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2章 序幕·五億三千萬年前的偶然相遇
寒武紀是顯生宙生物演化史的嶄新篇章。在短短數百萬年裡,出現了大量多細胞生物,幾乎囊括了所有現生動物的祖先。
其中也包括[昆明魚]——
——它是一種無頜魚類,沒有下巴,表皮沒有骨骼和鱗片,身體像是一把紡錘。
軀幹有二十五個肌節,都呈現為[V]字形。
腹部的[V]字尖端指向後方,背部的[V]字尖端指向前方。
——從二十五個肌節逐漸演化成三十三段脊柱,從水生轉為陸生。
它就是我們的祖先,是人之根本。
在五億三千多萬年之後,跨過這條星漢燦爛的時光長河,來到一八四零年的北美西部。
兩條鐵軌橫穿科羅拉多大峽谷,在華工的血肉澆灌之下,蒸汽與鍛鋼賦予它形體,汗水和金幣賜給它魂靈。
熾熱的狂風像是揮著長鞭的趕馬人,將一片片稠厚的雲彩吹向東北方,留戈壁灘上一地似雲似霧的塵沙,逐漸在夏秋交際的乾旱時節,變成一場催人喪命的沙塵暴。
——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就從一條垂死掙扎的[魚]開始。
[Part①·羅德里克斯准尉的野餐趣事]
「好!別動!別動!傑克·馬丁!我的新娘子!把你的頭紗戴好了!~」
漆黑的槍口之中透出紙殼子彈冰冷的鉛灰色光澤——彈頭在等待針頭刺破火藥。
暴力是這片蠻荒大地的主旋律,哪怕是亞利桑那州政府的官方執法者,也要依賴暴力,迷信暴力,濫用暴力。
此時此刻,十八歲的傑克·馬丁閉上了眼睛,被恐懼所支配,他站在野餐營地的一棵庇蔭大樹之下,抱住腦袋上的鳥羽冠——要苟且偷生。
很顯然,這位來自歐洲的勳爵子弟還不太適應北美大陸的暴力。
他嘶聲嚎叫著,扶穩了頭頂的戰利品,兩腿止不住的顫抖著。
「我的父親會成為英國皇家輕武器工廠最厲害的設計師!我是造槍勳爵的兒子!——咱們走著瞧吧!羅德里克斯准尉!就算你轟碎我的腦袋!我也要說!」
「史耐德比德萊賽強!史耐德就是比德萊賽強!」
騎兵隊的同僚們都在看笑話,用戲謔的眼神拷打這個新上任的小警長。
羅德里克斯准尉是個大胖子,濃密雜亂的粗眉毛下邊,滿是油光的胖臉擠出一對奸猾狡詐的小眼睛——
——他本想壓低槍口,和這個新來的小子開個玩笑。
可是在場的十六位警長都用點三零三紙殼彈,再不濟也有轉輪槍作為應急保命手段。
唯獨這個傑克·馬丁剛剛來到野餐會,就開始吹捧他的傳家寶,那是一支奇奇怪怪的,經過粗糙改造的後裝單發活門步槍,用的是點五七七子彈——在亞利桑那州根本就買不到這種子彈。
這種讀不懂聚會氛圍的奇葩舉動,換成更加淺顯易懂的例子——好比癲狂蝶聖教徒有朝一日和無名氏坐一桌,突然舉起蘋果手機大聲嚷嚷著,這就是世界上最棒的通信工具。
「砰!——」
鉛彈擊穿了印第安人的頭飾,差點把傑克小子的頭髮點著了。
「還手呀!」羅德里克斯准尉咧嘴笑道:「拿起槍!三羊鎮的警長!拿起槍!還手!」
這位作戰技能還算不錯,槍法異常優秀的准尉,捧起手裡的德萊賽步槍——
——裝填神速,舉槍就打。
「砰!——」
第二顆子彈射向傑克·馬丁身前的泥地,彈頭拱起一團沙土,砂石打在小傑克的褲腿上。
他渾身一緊,又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啊!啊!!!我中彈了嗎?咿呀!!」
他不敢睜開眼睛,從來沒受過這種委屈。
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同僚嬉皮笑臉的喊道:「你流血了!」
有心眼更壞的士官湊到傑克身邊,朝他臉上吐口水:「喔!都濺到臉上了!」
濃烈的尿騷臭氣從這小牛仔的垮褲透出來,傑克當場就嚇尿了。他向著樹幹跌去,一屁股坐斷了武器,坐斷了他的傳家寶。
槍管受到衝擊,叫他九十一公斤的健壯肉身壓彎,橘棕色的抹蠟護木當場斷成兩截。
這下好了,傑克再也不用為買不到子彈而煩惱——
——他要融入新的群體,就必須接受這種暴力。
「歡迎來到亞利桑那。」羅德里克斯准尉咧嘴冷笑,把武器遞給身邊的士官。
傑克·馬丁沒有應,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只是一個勁的哭,他過於懦弱,過於膽小,不敢去看屁股下邊的武器,依然緊緊閉著眼,捧著准尉的戰利品,托起頭頂散發出濃烈菸草味道的鳥羽飾品。
「他有個好父親,可惜他的父親沒有一個好兒子。」准尉從小桌取來一盤魚,餐叉精準的刺入魚眼和魚鰓,把食物送進嘴裡,他與同僚口齒不清的說:「三羊鎮是個好地方,他應該去那裡混吃等死。」
一同用餐的士官眼神帶著隱隱擔憂:「香水瓶離三羊鎮很近。」
「那就更好了。」羅德里克斯聳肩無謂:「反正誰去都一樣,要是惹上香水瓶的麻煩,橫豎都是個死,不如選個軟柿子,至少他足夠膽小——不會多管閒事。」
直到弟兄們吃完,傑克小子聽不見談話聲了,才慢悠悠的從樹幹邊爬起來。
他沒有去撿傳家寶,褲子沾染的尿液也被毒辣的太陽曬乾了。
羅德里克斯喊道:「傑克!給我打點酒來!」
雖然受了奇恥大辱,可是傑克沒有抗命的意思,立刻應道:「好的,長官」
他丟下頭飾,從三槍比賽的陶瓦罐碎片裡找到自己滿是彈痕的帽子,在接受這種羞辱之前,他已經在野餐聯誼會的射擊活動環節,輸了一場又一場——
——扶正了帽檐,他默默的走到酒窖去。
「你們看看這個!要繼續開工咯!」野餐會上,神色興奮的傳令官捧起報紙,來到准尉身邊:「看!看呀!」
除了來自華盛頓的頭刊以外,還有一張太平洋鐵路修造成功簽訂,大財閥斯坦福敲下黃金道釘的照片——
——羅德里克斯准尉精神振奮,這代表西進運動來到了下一個階段。
財富和權力會慢慢來到這片荒野,而他們這些拓荒者,將會成為新的名門望族。
「喂,准尉閣下。」眼尖的士官突然指著照片:「這傢伙是傑克·馬丁嗎?」
在聯合聲明欄目一側,在鐵道創辦隊伍的合照之中,不光能找到喬治·約書亞,還能看見一個熟悉的,年輕得有些過分的大男孩。
那人穿著剪刀尾禮服,潔白的花團襟領蓋住了脖頸,高帽遮住了眼睛,從下頜與口鼻的輪廓細細看去,似乎長得和傑克·馬丁很像。
「閉上你的爛嘴。」羅德里克斯罵道:「你沒看見香水瓶的火漆印嗎?就在這!就在這位大人的口袋上!袖口也有呢!」
「這他媽是約書亞少將雇來的土匪頭子!是香水瓶的大首腦!用來看管鐵路段不聽話的奴隸和僱工!」
士官:「他風頭正勁」
「對!是汗馬功勞!是人中龍鳳!」羅德里克斯接來啤酒,揮手趕蒼蠅似的把傑克擠開,要這小子滾一邊兒去。
「他媽的」
沒等傑克走遠。
羅德里克斯噴出一口腥臊的酒漿。
圍在野餐布旁邊舉杯牛飲的遊騎兵們也是如此,紛紛把嘴裡的酒給吐出去了。
「操!真他媽難喝!」
傑克越走越快,起初是心虛,後來聽到身後傳出怒吼。
羅德里克斯:「狗雜種!你他媽在酒里撒尿?!你竟敢!——」
「多莉!——救我!救我!」響亮的口哨聲被叫罵淹沒,傑克呼喚著愛馬。
他跳過草垛,攀上馬背,聽見耳畔子彈撕破空氣的嘯響,馬刺磕碰著小多莉紅彤彤的肚子,一溜煙就跑沒了!
「操!操你媽的!傑克·馬丁!」羅德里克斯准尉連續開了好幾槍,也不見傑克·馬丁中彈落馬:「操你媽!」
遊騎兵的長官們紛紛掏槍就打,順著戈壁灘的岩台一路往上瞄,子彈跟了傑克一路,卻未能傷他分毫。
只有一顆彈頭割開了他的手背,他疼得流淚,險些鬆手脫韁——
——衝進大片綠地,他鑽進樹林裡,向著三羊鎮一騎絕塵,
[Part②·死魚一條]
在鐵軌的盡頭,零散的仙人掌和雜草旁,兩隻水晶蠍藏在無人認領的大頭皮靴里,在躲避沙暴災害的同時,要跳起求偶之舞。
離它們不遠的地方,一個年輕的華工躺在鐵道的木枕上。
他兩眼無神,背脊的皮膚已經燙傷,兩條手臂上滿是勒痕,嘴唇乾癟開裂,雙目儘是血絲——脫掉了同鄉送來的鞋子,丟下手錶和眼鏡。
他像是一條擱淺的魚,和[魚群]在這場沙暴中失散以後,終於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再也無力與恐怖的自然鬥爭,即將枯敗凋亡。
此時此刻,不論做什麼都於事無補了。
想要掙扎嗎?翻身嗎?
動動手指頭都難如登天。
他即將進入脫水失血性休克,自此一命嗚呼。
只需要一點點水,就那麼一丁點水,他就能起死回生,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中來。
是的,就和這兩條鐵軌一樣。它將東部與西部連結起來,變成了[血管],給美國的新生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元質。
只要一點水。他,文先生。
中文名叫文不才,西譯的代名叫做文森特。
只要一點點水,他便能繼續活下去。
天上的禿鷲忽遠忽近,地上的灰狼虎視眈眈。
它們不敢接近文先生,哪怕這個智人看上去已經奄奄一息。
在撕咬獵物之前,這些食腐動物必須確定一件事,也就是這條可怖離奇的人類造物之上,躺在這條鐵軌上的頂尖掠食者,已經完全死亡的事實。
只有確定了這件事以後,它們才敢冒著生命危險上來大快朵頤。
烏鴉是一種非常聰明的生物,它們善於欺騙同類,用謊言和假象來蒙蔽其他生物。
有一隻小天才烏鴉,利用燥熱的氣流保持低空盤旋,血紅的眼眸緊緊盯住了文先生同樣血紅的嘴唇和牙齦。
它啃不開華工結實的皮肉和骨頭,無法化解內臟的輕微毒性,脆弱的黏膜與五官上的軟肉是它最想要的東西。
於是它開始行動,並且決定用一次佯攻來試探文先生的能耐。
這個智人看上去已經快死了,他為什麼會死,這不是野獸該關心的——
——哪怕叼不走一塊肉,只要在他身上留下一點傷口,伺機而動的獵人們也會一擁而上,留下一點屍體。
烏鴉也能得到一些邊角料,繼續在這片燥熱的紅沙旱土堅強的活下去。
當它收攏雙翼,往下俯衝——它的眼中透著對生命的敬畏與渴望。
與萬事萬物一樣,想要在這個燦爛而壯美的世界中留下自己的映畫。
「砰!——」
——它中了一槍。
頹然倒地,殞命身亡。
比獵物死得更早,更加乾淨利落。
槍聲驚走一片飛鳥,躲在極遠處樹叢里的美洲獅跑了個精光,狼群匍匐得更低,隱藏得更深,並沒有放棄捕獵的想法。
「他是我的啦!凡事講究先來後到!小烏鴉!~」
皮靴上的馬刺踏上鐵軌,發出叮噹作響的金屬清音。
胯兜的皮料上滿是灰塵,帶著馬駒的糞便,引來虻蟲血蚊。
粗大的指節轉動滾輪,拇指抵住彈巢,將一枚彈殼褪下,換上新的子彈。
傑克·馬丁提著水壺和槍,拄著膝蓋,低頭仔細觀察著文先生。
襯衫上染了血,似乎很久沒洗了,胸口有一枚正五芒星的警徽印章。
這是他作為警長,在三羊鎮騎馬巡邏的第二個月。
這位牛仔說:「我救了你一命,你要支付報酬。」
寬大的帽檐遮住了陽光,在陰影中,文先生看到了一雙藍汪汪的眸子,從皮繩下露出一部分金髮,還有被菸草熏得發黃的大牙。
文先生說不出話,他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身上沒有一毛錢,更拿不出買命的報酬。
聽不見答案,也看不到錢。
傑克將水壺擰開,要諄諄勸誘,輔以慷慨陳詞。
「在西部,每天都會有人死去。」
渾濁的水擦過文先生的耳畔,落入鐵道的道基石砟里。
「有人被蛇咬死,有人斗槍而死。」
潺潺水流在尖銳滾燙的石頭上炸開一團霧氣,文先生幾乎能嗅到它的香味——哪怕清水本身沒有味道,此時此刻,它是生命的源泉,是萬能的靈藥。
「死在絞刑架上,死在妓女床上。死的窩囊,死的偉大。死法千奇百怪,從來不缺你一個。中國人。」
「說點什麼吧!說句話!你能做到的!告訴我!為什麼你會倒在這條鐵軌上?你來尋死?還是遭了強盜?」
「有什麼不開心的事,講出來讓我開心開心呀!~把爺逗樂了!這壺水就是你的!」
遠方傳來蒸汽機的嘯叫,歷史的鐵輪即將碾過文不才的腦袋。
羅德里克斯准尉運用暴力,把恥辱和痛苦傳遞給傑克。
現在傑克也要運用暴力,把這種恥辱和痛苦傳給更多的人。
傑克·馬丁一動也不能動。
表情似乎是堅毅如鐵,頭上的冷汗卻越來越多——
——他在接受良心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