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序 [Nightmare Machine·噩夢機器]

  第119章 序 [Nightmare Machine·噩夢機器]

  唐寧街位於英國首都倫敦的西敏。

  過往兩百年來,它是內閣官員、首相與財政大臣的官邸。

  它的名字來自於喬治·唐寧這位有魄力的財閥無賴,在倫敦最重要的地段建造房屋迅速發財,緊接著背叛聯邦,同流放在外的英皇室重新建立了一個大英聯合王國。

  可以說,沒有唐寧街,就沒有英女王。

  但是這些歷史淵源對聖詹姆士公園裡養鴿子的溫斯頓叔叔來說,沒有任何意義。

  早在一年前,全世界似乎都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困頓之中。

  天氣變得奇怪,政局開始動盪。

  人們生病,又康復,康復又生病。

  一年裡都見不到幾次太陽,遊客越來越少,鴿子越來越多。

  按照體面的說法,溫斯頓是被動請辭,從聖詹姆士公園的長椅挪動身體,腆著老臉找了一份代駕的工作。

  他平日裡最喜歡幹的事情,就是看著斜角街對面的政要官員似流水一樣出入,但凡能認出豪車的車牌,英衛報的人們問起這位公園裡的無名養鴿人,那麼就到了他洋洋灑灑揮斥方遒志得意滿指點江山的時候。

  往往在攝像機前,溫斯頓叔叔能在短短的幾十秒里,如數家珍一般,將自己於唐寧街外的見聞流利的用一口英式倫敦老貴族腔調說給記者聽,要用最惡毒的臆測,最滲人的陰狠邊角料,最桃色的花邊新聞,用冠冕堂皇的口吻講出來,是繪聲繪色不落任何細節。

  只是回想起這些事,就讓溫斯頓心中的枯竭泉眼,又湧出來點滴甘露。

  如今他十分落魄,穿著老舊的夾克衫,劣質的高領毛衣給脖頸的皮膚帶來陣陣瘙癢,他能感覺到領口那一片經受雨打風吹烈日暴曬的柔軟皮膚,早就長出了一層厚實的角質鱗。

  他消瘦的臉頰與陰沉的眉眼足以嚇走路上的任何女人或孩子,哪怕是攜著手杖出行,準備對付罪犯的男人,也不願與這奇怪的中年阿叔多說一句話。

  溫斯頓如此想——

  ——這是最壞、最糟糕的時候。

  連續半年的陰雨天氣趕走了鴿子,連續數年的瘟疫趕走了遊客。

  讓他這位生活在皇城根兒的正白旗老貴族,只能淪落街頭,站在酒店的門廊旁,與無知無畏不懂得紳士禮儀的粗鄙門童談談時局政見。

  這人心不古的年代,卻沒有幾位貴客,能看出溫斯頓落魄外表之下高貴的魂靈。

  陰寒刺骨的詭異天氣已經持續了整整三個多月,似乎太陽已經放棄了這片土地,日不落帝國的太陽永遠落下了。

  哪怕是溫斯頓叔叔偶爾重回故里,去唐寧街再多看幾眼,想要看清莊嚴肅穆的建築,想看清達官顯貴副駕駛上的時尚麗人。也不像往常那般盡如人意。

  光是他這幾個月看見的——

  ——內閣已經請辭了三十三位政要大臣。

  似乎有什麼非常可怕的事情發生了。與溫斯頓叔叔一樣,這些風光無限的大人物興高采烈的走進唐寧街,失魂落魄的走出唐寧街,仿佛生命中有一樣非常重要的東西,仿佛有一部分靈魂,永遠留在了這條古老的街道中。

  冬日的嚴寒就像是一隻長著骨蛆的怪手,死死扼住了春天的咽喉。

  一個電話打消了溫斯頓這位老鍵盤俠的所有顧慮,所有綺念。

  生活依然要繼續,再怎麼尊貴的紳士,也得為吃飽穿暖而低頭。

  他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父母早就變成了兩塊墓碑。

  如今想要養活自己,在租來的屋子裡領生活救濟,也能過得很好。

  可是溫斯頓不是一個閒的下來的人——

  ——畢竟他是見過大人物,大場面的老貴族。

  哪怕是做代駕,也要與醉醺醺的客人把中古時代的皇家醜聞都說清楚,像是翻弄病人做完抽脂手術的皮褶子,把最骯髒最獵奇的那點破事拿出來念叨——這才是[Old Money]的風範。

  電話的另一邊,傳出一個模糊不清,口齒不暢的年輕男聲。

  溫斯頓照著年輕人們喜歡的口吻,比作蝙蝠俠的老管家阿爾弗雷德那般優雅精神的腔調,要作一次完美的代駕委託。

  「少爺!您好!請將您的位置發到我的手機上,我馬上就到!」

  時值二月,天空飄起了寒雨雪花。

  溫斯頓那市儈又狡詐的表情看得門童直吐舌頭,滿心不屑。

  與客人問清楚代駕的路程,交代完價錢。門童又為溫斯頓那副獅子大開口的噁心嘴臉,作弄出反胃的表情。

  溫斯頓不屑一顧,卻要用高昂的頭顱說清楚高昂價格的精妙之處。

  「年輕人!遲早有一天你會明白,我們精誠服務,並非是為了討要一兩個銅子兒——我們應該是客人們的心靈導師,除了單純的苦力活,我們要與客人在這段旅途中分享見聞,成為夥伴,或是生死之交。」

  年輕的門童只是應和,掛念著溫斯頓叔叔平時送來的幾根香菸,也不去譏笑反駁。

  「是的!您說的對」

  聽見門童的應和,溫斯頓更來勁了。

  「那柯南道爾寫的福爾摩斯與華生的友誼,或許就是在一趟車上開始,對嗎?你為客人提傘停車遞毛巾,訂飯引路拉行李,卻是金口難開的羞澀表情,這就太可惜了——我認識許多大人物!卻從不認為自己傑出優秀,你覺得我為什麼能擁有今天的成就呢?」

  門童終於忍不住了:「溫斯頓叔叔您有什麼成就?」

  溫斯頓一時語塞,於是直接跳過了這個話題:「因為與人相識,並不是讓他們認識我,而是讓他們記住我!這點很重要!要是他們記住我了,不論用什麼手段記住,都算認識了。」

  說完這些,溫斯頓才心滿意足的走下梯台,撐起一把黑傘,裝模作樣的與門童揮手道別。厚實的臉皮絲毫不為剛才自吹自擂露出馬腳破綻而心虛難堪——只是想著,今天又與年輕人上了一課,這是極好的事。

  這種感覺就像是口中念出來咒語,釋放法術。

  心中油然而生的自豪感能將近日連綿不斷的噩夢都衝散。

  是的——溫斯頓叔叔最近的睡眠質量越來越糟糕。

  陰雨天氣讓他四十六歲的老胳膊老腿快要生鏽,明明是血氣旺盛的壯年,卻時時刻刻能感受到死神的傳召。

  老舊的出租屋裡開始生霉發臭,木地板跟著煤爐地暖與室外溫差總會在半夜傳出嘎嘣脆響,若是被此類怪聲驚醒,就難以入眠。若是昏昏沉沉的睡去,恐怕這些古怪的音符,就會變成夢中的槍聲。

  他想著——還好有這樣神奇的魔咒,否則他會發瘋發狂。

  不過五百來米的距離,街頭巷尾馬路大道儘是冰冷的雪水,偶爾能看見孩子們去抓握欄杆上鋒利的冰柱。溫斯頓立刻大聲喝令:「小心了!別傷到自己!」

  等到孩子們都被這恐怖的叔叔嚇得呆滯。

  溫斯頓與孩子們遲遲趕來的父母,扮作微笑。

  「伱們也不想自己的寶寶出什麼事,對嗎?」

  這下倒好,連父母們都嚇得呆滯,抱著孩子匆匆離開。

  「連一句謝謝都不會說,真是沒教養.」溫斯頓叔叔嘆了口氣:「人心不古啊,倫敦也不再是倫敦了。」

  他像是走馬觀花,磨磨唧唧的終於走到代駕客人的車輛前。

  客人倚在護欄旁,正在狂吐不止,像是喝了九十六度的生命之水,要把肚腹里的膽汁都吐進泰晤士河。

  溫斯頓立刻揚眉吐氣,一言不發,作著禮節與儀式,像個安靜的老管家,為客人撐傘,順帶去觀察客人的神態與人種。

  是個二十一二歲的年輕男子,有非常漂亮的金髮,口中冒出來的酒氣里能嗅見牛舌與龍蝦的味道。聽見客人罵罵咧咧的口吻腔調,應該是個南威爾斯本地人。

  溫斯頓叔叔知曉了這些事,立刻去看車輛的品牌與價值。緊接著就心跳加速,又開始後悔。

  心跳加速的原因是——這台車非常昂貴,是勞斯萊斯古斯特長軸距版。

  後悔的原因是——代駕的酬勞或許是要少了,要是下回能遇見這麼個主顧,他得三思而後行,見到車和人之後,再談錢的事。

  「鑰匙.鑰匙給你」客人終於吐完了腹中穢物,身形搖晃,拉開后座車門,將鑰匙塞給溫斯頓。

  溫斯頓舉傘扶著客人上車,輕聲應了一句。

  「好的,我們馬上就會回到您溫暖安樂的家裡。」

  客人沒有答話,一頭歪在車窗旁,緊接著就開始打呼嚕。

  這讓溫斯頓有些難受,畢竟他有一肚子話想說,有一大堆牛要吹。

  要是能認識這位年輕有為,或是父親年輕有為的青年才俊,溫斯頓的漂泊生涯就此結束,過上安安穩穩的小日子,那多是一件美事。

  回到工作里來——

  ——他撫摸著豪車的方向盤,感受著車輛香氛與空調暖風的味道。

  還有汽車引擎點燃時,車體的微微震顫與低鳴。

  溫斯頓的靈魂幾乎都要出竅——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輕輕踩下油門,尖銳刺耳的聲音傳出,讓他立刻慌了神。

  客人被驚醒,厲聲罵道:「蠢貨!你沒放手剎嗎?!」

  溫斯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這荒誕的鬧劇只持續了短短十來秒,溫斯頓的心臟在狂跳,客人也只是醉酒時迷迷糊糊的慍怒發問,緊接著陷入深層睡眠中,依然能聽見這年輕小伙的夢囈。

  是痛苦的哀嚎,是眼淚都要流下來的苦苦乞求。

  溫斯頓若有所思,仔細看著那年輕小伙的臉龐。

  他不知道這位陌生客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這座城市中,似乎有一台製造噩夢的機器,時時刻刻在侵害著人們的夢鄉。

  為了安全著想,溫斯頓決定下車檢查車輛狀態。

  他在風雪中矮身低頭,從茶綠色的車漆上,摸到了一點點暗紅髒漬,很像血液。

  污漬不過一個手掌大小,聞上去有一種類似潮濕發霉的臭味。

  溫斯頓沒有多想,或許是路上的泥濘,亦或是通過橋洞時染上的發霉油污。

  他立刻坐回車裡,準備上路。

  車輛跟著導航指示,開向城市西側的郊野,目的地是一座臨近黑暗公園的別墅,就在HB406道路旁。

  經過肯寧頓的鬧市區,有不少陪酒女朝著溫斯頓叔叔拋媚眼。這叫他的內心快活,嘴上卻罵道。

  「一群不守婦道的騷貨!只認得這輛車!卻不認得我這個人!」

  話音未落,就有個頭髮鮮紅衣著暴露的妹妹騎上自行車,在溫斯頓車前蛇形。

  左右搖擺的熱褲和黑絲大腿叫溫斯頓看花了眼,他只得委屈巴巴的跟在自行車後方,他只覺得煩躁,卻移不開眼神。

  那是他這個老色鬼見過的最美好的腿和臀。

  若是按下喇叭驅趕,這樣美好的肉身恐怕就會立刻離去了。

  可是時間久了,溫斯頓也會覺得一種尖銳可怖的刺痛感,像是鋼針一樣挑弄著他脆弱的神經。

  仿佛那個辣妹的皮囊下,勾連著無數鋼絲鐵線,像是一具失去靈魂的木偶,只是機械的踩動踏板,故意在古斯特豪車面前放浪形骸。

  等溫斯頓想明白這些事,內心警鈴大作,反覆對自己說——

  ——你是個老紳士,你與僱主有一個約定,絕不能在半路上出什麼岔子,要像騎士一樣,將他平安無事的送回家。

  儘管溫斯頓叔叔已經非常非常小心。

  他內心確信,那豐腴姣好的肉身並非是他能得到的東西,那是一朵帶刺的玫瑰,與流浪的吉普賽女人一樣,只會騙走算命顧客身上的錢。

  或許只要溫斯頓開得快一點,按下喇叭。紅髮辣妹就應聲而倒,緊接著僱主就得面對一筆巨額的賠償款。

  他已經非常非常小心,非常非常謹慎。

  從路肩繞行,壓上人行道,加速越過這古怪的紅髮女郎。

  溫斯頓叔叔終於鬆了一口氣,心中想著,與這些富貴客人做代駕的服務,都像是在闖關冒險。

  他照著目的地開去,心中卻忘不掉那一抹鮮紅的頭髮,那個搖曳多姿的身影。

  溫斯頓非常好奇——

  ——那個姑娘的正臉是什麼模樣?

  他抬起頭,看向後視鏡。

  緊接著他便看見一輛自行車,在馬路上歪歪扭扭的行駛著。

  兩側的行人低頭神色匆匆,並未注意到這怪異的現象。

  溫斯頓的大腦在那一刻僵住,已經無法思考。

  他上一秒只是想著,這熱情似火的姑娘能在天寒地凍的肯寧頓酒吧街,露出半個屁股蛋子騎車出行,是惹人憐愛的嬌花蕩婦。

  下一秒便從後視鏡里,看見孤零零的自行車鋼骨與把手,看見它不斷轉動的踏板與鋼輪,在馬路上歪歪斜斜扭曲的蠕行。

  可是自行車三角座椅上的人呢?

  那個女人呢?

  她不見了?

  去哪裡了?

  溫斯頓慢慢踩下剎車,只怕眼睛再也無法從後視鏡中離開,為了安全著想,要把車停下看個明白。

  可是任他如何擦亮眼睛,要把眼珠子瞪出眼眶,後視鏡中的自行車也只是歪歪扭扭的蛇形著,卻不倒下,似乎真的有人騎在上面.

  「砰——」的一聲。

  溫斯特叔叔終於醒覺,有種巨大的恐怖感湧上心頭。

  他緩緩回頭,猛然看見後車窗的一點點血漬。

  方才在自行車上搔首弄姿,濃妝艷抹衣著暴露的辣妹,此刻她趴在車尾的玻璃上,眼神陰沉,微微嘟著嘴,蠻不講理的埋怨著。

  「餵阿叔,你為什麼要突然停車啊?」

  溫斯頓非常用力的喘著氣,他感覺脖頸已經開始酸痛,要保持扭頭的狀態非常難受。

  辣妹舉起骨折的變形手腕,緊緊貼在後窗開裂的玻璃上:「你聽得到,對嗎?我可是把骨頭都撞裂了,你要賠錢啊!賠錢啊賠錢!」

  溫斯頓沒有回答,他只是往前看——

  ——後視鏡中找不出任何東西,只有隱隱開裂的車尾窗玻璃。

  這詭異的一幕讓溫斯頓無法思考,他幾乎照著本能踩下油門,要奪路而逃。

  「喂!喂!!!狗娘養的!」

  一片混亂中,溫斯頓只能聽見叫罵,還有痛苦的慘呼。

  「這下你要賠更多的錢了!更多!」

  「我抓著你的排氣管呢!好疼啊真的好疼」

  勞斯萊斯開進郊區的公路,那種聲音就像是冤魂不散的惡鬼,一直追逐著溫斯頓。

  他偶爾從側方後視鏡里看去,路上除了輪胎印,還多了一條鮮紅的血路。

  「五十萬鎊?還是一百五十萬鎊?你說我的腿.還有半個身體?它們在泊油馬路變得血肉模糊了,你說它們到底值多少錢呢?」

  「為什麼你不說話?」

  「溫斯頓·斯賓塞?」

  「我看見你的駕照了.」

  「好疼啊真的好疼啊.」

  那幽怨的呼喚從車尾傳來,仿佛有什麼東西,已經爬上了這台車。

  溫斯頓的腦子裡只剩下一件事——那就是逃。

  順著後排的車窗玻璃,有一根鮮紅柔韌的結締纖維組織,帶著一顆圓滾滾的眼珠,來到了車前側窗玻璃。

  它在窗外觀察著溫斯頓——

  ——它看得見。

  只是溫斯頓不敢去看它。此時此刻,這個中年人眼中只剩下寬闊的馬路,簡單的線標,還有潮濕寒冷的路面。

  「狗雜碎!你為什麼不說話!我要你賠錢!賠錢呀!」

  「你以為閉上嘴,假裝看不見,就能躲過我了?」

  哀愁又兇狠的威脅從尾箱傳來。

  溫斯頓沒有答話,他找到應急車道的綠化帶,猛然將側窗靠向枝繁葉茂的樹叢。

  緊接著就聽見悽厲的慘嚎。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操!操!操!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溫斯頓的眼中滿是血絲,聽見這不明所以的怪物在哀嚎,他突然開始放聲大笑,帶著急促的氣喘,笑聲歇斯底里,透著殘忍癲狂的意味。

  目的地不遠了。

  後排的客人依然在夢中掙扎。

  金髮小伙子睡得非常安穩,一動也不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