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雷特認為,絕大多數的惡性案件發生在深夜的原因主要有兩點:
第一,趁著夜色的掩護,很多事情辦起來會更加隱蔽、輕鬆。
第二,安置區政府沒辦法要求安置區的所有犯人都固定在工作日的白天犯罪。
因為這兩個無可奈何的理由,作為一名持證私家偵探的吉姆·雷特,認命的將大半夜接待客戶這種事情當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通常來說,那些深夜來訪的客戶,往往都會因為過於激動而張口結舌、語無倫次、手舞足蹈,好半天都說不到重點上。
而這個時候,自詡為諾德安置區第一私家偵探的吉姆便會先邀請客戶進屋,給他們倒上一盎司的白蘭地鼓勵他們喝下去,讓他們在酒精的作用下先平復下心情。然後,再耐心引導他們有條理的說出案情的細節。
但今夜情況卻是有些不同。
在聽到敲門聲後,才剛剛打開門,吉姆便大致知曉了是什麼情況。
「下面插播一條最新簡訊,安置區五層於十五分鐘前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恐怖襲擊。五名戴有『伊卡洛斯解放陣線』標識的蒙面人襲擊了位於新月街13號的智控城市數據節點,總共造成了十二名居民死亡,二十五人受傷。襲擊發生後,五名恐怖份子與隨即趕到的控暴特遣隊發生交火,其中三人被當場擊斃,另有兩人挾持人質出逃,目前鎮暴部隊正在追捕……」
客廳里,新聞還在播報。而吉姆·雷特與眼前這位蒙著面的不速之客,就這麼在新聞的播報聲中默默對視著。
在這位不速之客的運動緊身服上,一處焦黑的傷口破壞了「伊卡洛斯解放陣線」的完整logo。而對方在垂著的右手裡,此刻正緊緊握著一把老式左輪手槍。
「安置區公民若發現恐怖份子線索,請立即聯繫……」
聽到這裡,吉姆回頭把電視給關了,然後開口道:
「你們先前的動靜鬧得還挺大的,我剛就被外面的爆炸聲給吵醒了……雖然願意認罪伏法是好事,但我得提醒一句,像我這樣持證的私家偵探只有辦案權,想自首你得去治安局。」
那個蒙面人沒有理睬吉姆為自己指明的方向,而是依舊站在門口不為所動。粗重而痛苦的呼吸聲從面罩下傳出,橫亘在了兩人之間。
在雙方對視了約摸半分鐘以後,吉姆才終於無奈叫出了對方的名字:
「所以說,你挾持的人質在哪呢,惠里?」
說完,他左右探頭看了看,確認走廊里並沒有第二個人。
「不會被你給滅口了吧?」
在聽到對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後,那個蒙面人像是總算舒了一口氣般摘下了自己的面罩。
面罩之下的,是一個臉色蒼白到沒有血色的少女。她有著東亞人偏幼小的長相,看起來約莫十六七歲左右;留著乾淨清爽的齊耳短髮,額前劉海就像刻板印象里的優等生一樣修得整整齊齊。
「沒有人質……新聞里那些都是瞎說的,他們把控暴特遣隊暴力執法所造成的『附帶損失』全都算到我們頭上了。」
名為惠里的少女如此回答道。
沒等吉姆繼續問話,眼前這個比起戰術緊身衣更適合穿校服的少女臉上,立刻浮現出了憤怒的表情:
「而且我們先前的行動根本就不是什麼恐怖襲擊,只是往智能城市的組網上傳伊卡洛斯的宣傳片而已。但那幫賽博瘋子直接不由分說動用重武器轟擊智控節點……自始至終我們都沒有傷害一個人,剛剛新聞里報導的所有人員傷亡其實都是他們造成的……」
她這麼說著,步履蹣跚的打算從吉姆身邊鑽進房裡。但吉姆卻是沒有絲毫憐惜的摁住對方的頭,將她攔在了門外。
「你先等一下,被通緝了來我家是什麼意思?」
他一臉嚴肅的問道。
聽到吉姆的問題,惠里臉上瞬間閃過了失望的表情,隨即她低聲道:
「我沒有地方可去了……原本來接應我們的車被爆炸波及了,司機被一塊鐵片削去了半顆腦袋,我隊友留下斷後吸引注意力我才得以跑出來的。之後我跟著疏散的人群,隨大流正好到了絲蘭大街,想起了你就在這裡。我本來不想來的,但不知為什麼就……」
說到這裡,惠里咬了咬蒼白的嘴唇,用近乎祈求的語氣道:
「我明白的,把這麼大麻煩帶到你這裡確實太唐突了。但除了你之外,眼下我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夠幫我了……過去你曾經救過我一命,那麼再救我一次也是可以的吧?吉姆kun……先生?」
惠里將自己的行為稱之為「大麻煩」並非是霓虹人特有的客套——倘若吉姆藏匿一個被安置區政府定性為伊卡洛斯恐怖份子的嫌犯被發現了,最好的情況也得是自己的偵探執照被永久吊銷。而往糟糕的方向想的話,那麼被當做是伊卡洛斯同黨,拉出去打靶也不是不可能。
但即便如此,在聽到對方的這個要命請求後,吉姆還是點了點頭。
確認她身後沒有跟著「尾巴」以後,吉姆將這個比自己矮了兩頭的少女拽進了屋,並迅速鎖上了門。
他先是讓惠里先到沙發上休息,然後自己開始在柜子里翻找起了藥物。
「距離上次見面,好像也有一年時間了吧。」
短暫的沉默後,感覺自己該說些什麼的吉姆邊翻著柜子邊說道。
正欠身將手中的左輪手槍擺放在茶几上的惠里,聞言便立刻糾正道:
「是一年零兩個月。」
吉姆點頭,隨後略帶嘲諷意味的打趣道:
「無意評價你的政治立場啊……但我還記得,一年多前,你還只是一個對伊卡洛斯事業表現出同情的熱血學生。沒想到,短短一年的時間你都混成骨幹份子了。不過讓一個學生參與這麼危險的任務,伊卡洛斯解放陣線會不會太冷血了一些?」
而對此,惠里則是正色回答:
「首先,我並不是什麼骨幹分子,只是一個想為他們正義事業添磚加瓦的普通人而已。並且這一年來……不,過去一個月諾德安置區所發生的那些事情,你也是知道的——越來得越多的人正在響應著伊卡洛斯號召,自然我所能夠參與的事情也就多了一些。
「至於派遣危險的任務……先前我已經說過了,在原本的預估里,這就不是什麼危險的任務。我們只是低估了他們喪心病狂的程度——是因為那些權貴懼怕那來自人民的聲音,懼怕大家都成為像廖漆那樣的人,所以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惠里的回答就像是背誦標準答案一般流利,一聽就知道不是她總結出來的話——看樣子潛伏在五層的伊卡洛斯地下組織沒有少給他們這些學生上思想課。
「都成為像廖漆那樣的人?」
吉姆重複對方的話後不由嗤笑了一聲,但也懶得繼續跟她在這個話題上爭辯,而是問起了另一件事情:
「所以說你做的這些事情,你母親知道嗎?」
立竿見影的,在聽到「母親」一詞以後,惠里先前方才鼓起的氣勢瞬間便焉了下去,她低下頭小聲道:
「那自然是……不知道。」
吉姆點了點頭:
「也是,我甚至都不敢想像你母親聽到這些會是什麼反應。」
「能有什麼反應,還能殺了我不成?」
對此,惠里則是撅起嘴碎碎念道,似乎對自己的母親有著一肚子不敢發泄的不滿。
那還真不好說……
吉姆心想。
惠里的全名叫林原惠里,但是她從來不喜歡別人稱呼她的姓氏。
林原這個姓,是控制著安置區三層那個極道家族的姓氏。這個以家族血緣為紐帶,控制著安置區地上七層三分之一的產業,以及近乎全部的黑產。在第三層的地界上,他們甚至敢跟安置區政府叫板。當然,這只是一種誇張的說法,實際上林原家族其實就是整個諾德安置區政府秩序的一部分——林原家在「十層」的公民代表委員會裡,坐擁著多個席位。
而林原惠里,則是如今前本家家主林原夫人的大女兒。
也是慶幸之前控暴特遣隊那樣暴力執法沒有把惠里給轟死,否則天知道會鬧出多大的亂子。
「等一下,你可別給我出什麼把我送回我媽那去之類的餿主意啊……她要是知道了,真做得出來把我圈禁一輩子的事情。」
眼見吉姆沒有繼續說話,惠里有些慌張地警告道。
而對此,吉姆翻了個白眼道:
「放心吧,托你的福,你媽之前就已經放出過話,下次我再敢出現在她視線里,她就直接派人給我灌水泥沉人工湖……在道上,令堂一向一言九鼎,我沒打算去觸她的霉頭。」
而且說實話,倘若自己現如今收留惠里這件事情暴露了出去,那麼相較於治安局那邊,或許林原女士弄死自己的可能要更大一些……畢竟她想弄死自己也不是一兩天了。
自知這是過去自己的問題,惠里不由有些尷尬吐了吐舌頭。
「誒嘿……對不起啦,我媽的脾氣就是這樣的……」
吉姆嘆了口氣,然後道:
「你還記得一年前在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我對你的告誡嗎?」
在聽到這個問題瞬間,惠里那原本蒼白的小臉上不知為何突然飛過一絲嫣紅。她朝吉姆的背影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然後有些扭捏地回答道:
「當然記得……你說我太容易感情用事了,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會要吃大虧的。」
此刻的吉姆已經從柜子里翻出了自愈凝膠噴霧與剪刀,在轉過身看到惠里臉上的紅暈後他不由愣了一下,隨即不由嘆氣道:
「不,你完全記錯了。我當初說的是,你太容易對救過你的事物產生悸動,並錯把這份悸動當做自己的感情了……當年我從安置區地下把你救回來,所以你在那之後糾纏了我大半年。而伊卡洛斯解放陣線當年在腦葉幫手裡救過你的命,所以現如今你就敢冒著生命危險去給他們發傳單。」
吉姆說著,將自愈凝膠噴霧與剪刀放在了沙發前的茶几上,讓她自己先簡單處理一下腹部的傷口。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私家偵探這個職業跟妓女有幾分類似——因為提供的是隱秘的私人定製服務,所以很容易與顧客擦出火花。也正因如此,這兩個職業都十分忌諱與自己的顧客產生感情。
而吉姆·雷特在這方面,倒算得上講究職業道德。一年多前,他單槍匹馬去到危機四伏的安置區地下,在重重追殺下,將這位林原家的黑道千金給全須全尾的救了出來,獲得了一筆不菲的報酬。
但也是因為那段在危機四伏環境下,兩人朝夕相處的時光,回到安置區上層以後,這姑娘便不顧自己這足夠給她當爸的年齡,對自己展開了長達半年時間的追求攻勢。
全然不清楚她的這番行為到底給自己招致了多大的麻煩……
「這裡是二十萬奧雷,還請吉姆先生您放過我的女兒。」
在藝伎將裝有現金卡的托盤遞到自己的鼻子底下以後,屏風後面那個穿著十二單衣的中年女人平靜開口道。
對此,吉姆則是拿起現金卡,往裡面劃撥了兩百奧雷進去,然後重新將卡扔回了托盤裡。
「不用了,我倒給您兩百,還請您女兒能夠放過我。」
說完,吉姆怒氣沖沖地轉頭就走。
也正是在他離開客間以後,林原夫人便放出了若吉姆·雷特再出現在自己視線里,就直接沉湖的狠話。
如今回想來,那時候對方沒有在屋裡當場格殺自己還真是個奇蹟。
「才不是這樣的!」
惠里慍怒的聲音一下子把吉姆從回憶里給拽了出來。
「之前我追求你,並不是為了報恩,而是我真的喜歡你;而現如今我參加伊卡洛斯的宣傳行動,同樣也不是為了報恩,而是我真心支持他們解放安置區的理想。」
她看著吉姆,一字一頓認真的說道。
吉姆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
罷了……今天正好是個機會,得好好跟這孩子說清楚這裡面的道理。
畢竟,要是只是糾纏自己倒還好,只要自己守好底線,那小孩總會有長大的一天。但如今她作為極道家族的大小姐,居然打算在沒有足夠覺悟與野心的情況下,僅憑一腔熱血去參加伊卡洛斯解放陣線的革命活動……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
吉姆幾乎都能夠想像得到,再這麼繼續下去,將會有怎樣的地獄等待著這孩子。
飛快的在腦海里組織好語言,吉姆對一臉慍怒的惠里,用長輩的口吻教育道:
「我知道這些話你不會愛聽,但我還是要說。過去你說你喜歡我,但實際上你根本就不了解我究竟是怎樣的人;而現如今你說自己真心支持伊卡洛斯的解放事業,但實際上你也並不清楚他們的事業究竟意味著什麼——以及將會對現如今的社會、對你自己與你的家族帶來怎樣的影響。
「我不否認在這個過程中,你所投入的情感都是真實不虛的。但是從更現實的角度來看,你那些喜歡的理由其實都只是美好的表象。而這些表象讓你錯把一時的激素震盪當做是真實,然後在通往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但現實就是——我當年拼命去救你,是因為你媽事後會付給我了一大筆錢,你真正應該感謝是你媽的那筆錢;而伊卡洛斯的人救下你,則是他們當年正在與腦葉幫在爭奪安置區地下的主導權,救你也不過捎帶手的事情。倘若當初他們知道你的身份,他們反而會把你扣在地牢里,然後向你媽再要上一大筆贖金,伊卡洛斯過去可沒少幹這種事情……我這麼說你明白嗎?」
或許是吉姆此刻嚴肅的表情一時間將惠里給震懾住了,在聽完他的話後,這位極道千金居然低下頭沉思了起來。過了許久,她才重新抬起頭來。
「我還是沒懂……」
惠里看著吉姆,一臉困惑。
「難道大家就不是這樣的嗎?」
「只有沒長大的小孩子才會把主觀感受當做是客觀現實!」
吉姆說著過去某人曾對自己說過的話,順手賞了惠里一個爆栗。
「你也差不多該長大一些了,要知道……」
他還想再多說些什麼,但突然一陣急促的警報聲打斷了他接下來的思路。
【兩百米範圍內,檢測到高能義體反應】
AI助手剛提醒完,吉姆安置在樓外的傳感器便瞬間接來了影像。
那是四名身著同樣造型黑色動力甲,高矮胖瘦迥異,提著不同武器的調整者。此刻,他們正踏著大喇喇步伐向吉姆所在的公寓樓走了過來。而在他們每一個人的左胸甲上,都貼有治安局的盾徽。
原本坐在沙發上處理自己傷口的惠里一下子站了起來。
「這是之前襲擊我們的控暴小隊?!」
她的話音剛落,那四人之中,一個腦袋後面像綁髒辮一樣綁著雜亂數據線的傢伙突然停了下來,他緩緩轉頭看向了鏡頭。
下一秒,傳感器傳來的影像變成了一片翻滾的雪花。(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