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帕洛卡記憶中的天空，總是窄窄的、小小的，被淺藍色的光亮所填滿。
哪怕她現在閉上雙眼，眼前依然會回想起那個不斷晃動的擺鐘，以及『媽媽』死在自己眼前時，她嘴角露出的淺淺微笑。
酒店房間中，帕帕洛卡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她眼眶不自覺就有些濕潤，左手端著酒仰頭灌下，右手捏著電子菸用力吸了一口，讓那些能夠輕微麻痹神經的氣體鑽入胸腔。
「我知道你現在很好奇，我母星的實力，以及為什麼他們會被法亞人拒絕融入銀河系。」
帕帕洛卡舔了舔嘴唇，低聲道：
「我母星的實力，應該能碾壓其他四個競爭者之和，而且我母星制定好了一系列的應對策略，當遊戲開始後，他們會聯合較強的兩顆星球，以最快的速度殺死遊戲。
「我可以這麼跟你形容……我們有兩百億人口，其中有八十億人口擁有出色的神經反應速度，是為文明試煉準備的戰士，其餘一百二十億人口負責為戰士們提供生活保障，線上線下都是。
「我們有簡單且高效的指揮系統，最高的統帥完成了六淨，將自己製作成了純大腦生物，並理智地掌控著星球上的一切。
「你想知道什麼是六淨嗎？那是一系列的考核。
「其中，第三項考核，是要求親手終結掉五十五歲的、產生了不可逆殘缺、且對社會沒有任何貢獻的基因傳承者。
「第六項考核，是在無限的痛苦中捨棄自己的身體，讓大腦用一種特殊的凝固劑定型。」
楊洺手裡的酒杯都有點捏不住了。
這他娘的，這是一群老六啊這是！
帕帕洛卡很滿意楊洺的表情，她慵懶地躺在沙發中，含笑說著：
「這就是在升維測試下的畸形社會，存在了七千六百多行星周轉年，大概相當於一萬兩千多個標準銀河年。」
楊洺略微皺眉。
那不就相當於地球上的一萬年出頭？
好傢夥。
一個全軍事化管理、繼承了行星上個世代的科技遺產、早早定下行星試煉考試的目標，並朝著該目標努力了一萬年的超級溫室文明！
楊洺打斷了帕帕洛卡的講述：「伱們的文明等級有一點五嗎？」
「科技有。」
「這？」楊洺沉聲道，「你們真的通關了單個星球的《深淵》？」
「是的，我們經過全社會體系的努力，擊潰了第九天災艦團，並逐步戰勝了第七天災、第三天災，取得了戰鬥的最後勝利。」
帕帕洛卡皺眉道：「你在打擾我的談興。」
楊洺做了個請的手勢：「姐姐您繼續講，我不打斷了。」
「該從哪兒開始說呢……《深淵》開服之前吧。」
帕帕洛卡嘆了口氣，緩聲道：
「當時的我二十一歲，是第二梯隊的非戰鬥成員。
「按照法律，我和我的朋友們走出了青年儲備營，登上了前往基地的列車，我們從小就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紀律、服從、思維活躍和身體健康，是我們最熟悉的幾個詞彙。
「思維活躍是為了更好的肩負起自己在社會與《深淵》中的人物使命，身體健康，是為了讓自身保持高效運轉。
「而為了能確保個體的身體素質和大腦素質都能在合格線之上，基因優化、基因篩選，已經在我們的星球上持續了兩千多年。
「我順利地進入了那個基地，領到了自己的遊戲設備，被分到了一個只有八個立方米的生活艙。
「我的生活，將會以八天為一個周期，每天在《深淵》中必須呆滿三分之二的自轉周期，我們在《深淵》中的每一次行動，都必須是在我們的組長以及巡視監察者的注視下，以確保我沒有偷懶。
「當然，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只要我們偷懶，就會有一種深深的負罪感。
「連續工作七天後，我們就會得到一天的假期，而這個假期我們可以離開地下基地，在地表的廣場走走、看看，吃一些免費供應的稀罕食物什麼的。
「那是很快樂的記憶。」
帕帕洛卡輕輕嘆了口氣。
楊洺問：「你們的星球養活了兩百億人口？」
「是的。」
「這個人口規模，持續了很久嗎？」
「不。」
帕帕洛卡緩聲道：
「我們星球的一切，都在每一任統帥的規劃之內，我們有一個萬年發展時間表，是在大概三百年前，我們開始提升人口基數，並在短時間內抵達了兩百億的規模。
「然後，我們才將那些故意落下的科技短板補齊，文明等級迅速提升，以及主動觸碰時空壁。」
楊洺點點頭：「合理利用規則。」
「是的，首先你要知道這些規則。」
帕帕洛卡苦笑著：
「我們的自然資源，在發展到九千年的階段，已經被耗盡了，因為歷史上有過十多次科技爆炸和人口爆炸。
「在我出生時，我們的星球已經達到了極限。
「就算我們掌握了大批能源，能夠源源不斷合成有機物，但食物依然會成為問題，所以每個人都要控制飲食，壓制食慾，必要時會束縛自己的胃，精準計算自己的生長發育和活動需要多少能量。
「基因篩選的一部分選項，就是跟易胖有關，肥胖被認為是個體存儲了太多無用的能量。
「基因有殘缺的人，法定生存年齡就是五十五歲；就算是具有特殊才能的科學家，他們也會在自己思想枯竭之後，以結束自己的生命為最終榮耀。
「在文明測試和資源耗盡的內外壓力下，我的母星已經被扭曲成了一股麻繩。
「個體的悲劇不斷上演，那怎麼辦呢？讓我們來歌頌悲劇，修改人們的認知……」
她緊緊閉著眼，眼角有眼淚滑下來。
「你能想像到嗎？我們的醫院就是自殺地，我們的從出生開始就離開父母身邊，被集體撫養、集體教育，甚至，繁衍這種事都是集體進行。
「欲望被限制了次數。
「人性被關在了囚籠。
「生存是最大的追求，可生存也被精確地卡住了分秒的時間。
「這樣的文明，它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嗎？只是單純成為法亞文明的考試機器，那還有什麼意義嗎？」
楊洺問：「所以法亞人拒絕了你們進入銀河系？」
「是的，」帕帕洛卡冷笑了聲，「法亞人跟我們的統帥交流過後，只是說了一句——你們喪失了可能性。聽聽，多麼可笑的理由，他們自詡一切都遵循規則，卻又給規則打了各種各樣的補丁，讓他們有最終的解釋權。」
「也就是說，法亞人的規矩並不是一成不變。」
楊洺心思頓時活泛了起來。
「你的星球如果跟我的星球敵對，不可能有勝算，」帕帕洛卡低聲道，「你有辦法毀滅他們嗎？我很認真的問你。」
「你的母星，都像你這麼捨己為人嗎？」
「……」
楊洺沉聲道：「女士，恐怕我們影響不到後續的試煉，當《法亞的遊戲》啟動，你的母星就進入了競爭程序，如果按你所說的那樣，你的母星晉升的可能性還是十分大的。」
「你想跟他們合作？」帕帕洛卡問。
楊洺老老實實點頭：「我的母星綜合實力太弱了，就算是有外部壓力，能湊出十幾億一盤散沙的玩家就算不錯了。」
「我不可能幫你，」帕帕洛卡道，「我只想讓他們消失。」
「你能做到嗎？老是說這種話？」
「我可以給他們傳遞錯誤情報。」
帕帕洛卡淡然道：
「我之前就這麼計劃，但當我思考過後……他們不需要先行者，我也是無所謂的，過去的這二十年，我體會到了什麼是真正的生活，我現在可以很自在的離開了，我比他們任何人都活的更有意義。」
「首先，我並不認為集體優先是錯誤的。」
楊洺仔細思考著，緩聲道：
「你母星的問題，應該是出在了，個體和集體之間的失衡。
「一般來說，事物都有自己的發展規律，人類社會形態也是，社會的進步不只是依靠思想和架構，還與社會構成單位的個人素質和個人認知息息相關。
「一萬多年，這個時間太長了，產生的壓力也太大了。
「如果提前幾百年知道試煉的存在，或許，個體的悲劇就能減少很多吧。」
「你根本沒體會過。」
帕帕洛卡微微撇嘴：「你還有什麼要問我的嗎？我知道的情報雖然不多，但關於法亞人的奸詐和邪惡，倒是了解挺深的。」
楊洺問：「法亞的遊戲有什麼補充規則嗎？」
「我只知道，會有一個積分榜。」
「積分榜？」
「是的，五個溫室文明在以銀河系人類文明瞬時數據為藍本延伸出的虛擬宇宙中，進行一場生存遊戲。」
帕帕洛卡緩聲道：
「根據我們從遺蹟中尋找到的信息——這些都是我在十幾歲時學習和背誦的——當這場遊戲開始，五個文明會登陸五個區域，每個區域都擁有一個強大的政體。
「遊戲總共分為四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持續三年，是充分認知以及適應的階段，這個階段中，文明活動的範圍被限制在了各自的政體內，每個文明都可以向外拓展，但最好的道路，是用盡一切辦法，跟自己所在的政體進行融合。
「法亞文明設計的這個遊戲，會有一定的補償機制。
「如果一個溫室文明較弱，或者，這個文明擁有較高的可能性，這個文明有一批極具創造性的思維體，那很有可能會跟遊戲背景中最強大的政體互相融合。」
楊洺身形後仰。
他在帝國中搞事情，也是法亞文明計算好的？這是對地球的補償機制？
帕帕洛卡繼續道：
「當第一個階段結束後，會進入邊境融合階段，這個過程中，遊戲內容會向外延展，會出現區域的、不接壤的戰爭，讓五個政體迅速擴張，並在各種領域進行提升。
「第二個階段就是考驗溫室文明自身創造性的階段，如果這個文明能更好的融入強大政體，且給這個政體帶來更高的可能性，就容易建立一定的優勢。」
楊洺笑道：「這麼說，我們也有機會。」
帕帕洛卡道：「前半段的機會並沒有什麼作用。」
「為什麼？」
「因為積分榜，」帕帕洛卡道，「前面三個階段，是賺取積分的階段，持續九年的時間中，誰能賺取到更多積分，誰就確立了優勢，也同樣確立了危機。」
「第三個階段是什麼？」
「綜合考驗，會出現各類大規模天災，極限考驗每個溫室文明的韌性。」
「第四個階段？」
「搶分，」帕帕洛卡道，「一個標準銀河年的遠航資料片，大家進入新的戰場，利用前面九年在遊戲世界獲得的資源，五大陣營進行全面的對抗。」
楊洺抬手捂住雙眼。
帕帕洛卡冷笑了聲：「以積分為籌碼，進行全面戰爭，戰爭勝利的一方將會獲得被押的籌碼，戰敗方必然會成為其他文明眼中的肥肉。」
「啊，」楊洺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這個法亞的遊戲……」
「很殘酷對嗎？五進三，兩個被淘汰。」
「是的，」楊洺道，「也就是說，一個文明在遊戲內的玩家越多，獲勝的可能性也就最大……總共十年的遊戲歷程……最後階段的直接對碰……」
帕帕洛卡點點頭：「玩家數量越多，前三個階段獲得積分的效率也就越高。」
「積分通常怎麼獲得？」
「做一切有難度的事，」帕帕洛卡道，「科研突破加的最多，不過，想讓溫室文明在銀河系文明為背景的遊戲政體內，為科研發展作出貢獻，那實在……其次就是遊戲內的內容，衝突和矛盾是主旋律，戰勝一些強大的敵人都會給與積分獎勵。」
楊洺點點頭：「就跟單顆行星版的《深淵》一樣對嗎？」
「我現在都想像不到，『法亞的遊戲』內出現白色幽靈的傳說，會是什麼場面。」
「我可能會被當做BOSS打。」
「哈哈哈，是的，而且肯定是最難對付最難攻略的BOSS。」
楊洺微微撇嘴，坐在那靜靜地思考著。
人口，還真是決定性因素。
地球是有八十億人口，但楊洺只要一想到，自己被送來銀河系之前，地球上不少區域還燃燒著戰火，霸權主義和對抗思維越發高漲……
累了。
算逑。
毀滅吧。
爭二保三，談何容易啊！
「你之前說，你可以升維？」帕帕洛卡突然問。
楊洺微微聳肩：「是的，作為法亞人培養的殺蟲劑。」
「或許，你可以從這個方向去拯救你的星球。」
帕帕洛卡道：
「我剛才說的，我的母星可以單挑其他四顆星球，不是什麼空話，法亞人的規則不可以修改，但可以打補丁，虛偽的他們嘴上說著會尊重一切生命體，實際上卻依舊是隨意掌控著低緯世界的所有文明。
「不過，這就是人類的本性，無論是集體思維升維，還是個體升維，都無法磨滅的本性。」
楊洺笑道：「現在，你可以跟我回帝國了嗎？」
帕帕洛卡搖了搖頭：「殺了我吧，就當是讓我解脫，我對你說了這些，本質上已經背叛了我的星球，這讓我感覺十分愉悅。」
「你認真的？」
「是的，你總得給我一些獎賞。」
「為什麼不自殺？」
「自殺是犯法的……我的思想告訴我，」帕帕洛卡嘆了口氣，「而且你知道的，我有復活甲，讓我體會一次死亡吧，我或許能在死亡中找到生存的意義。我跟你們不同，我是在勝利通關的情況下，被隨機挑選來的，我沒死亡過。」
她掐滅了手中的電子菸，抬手理了理自己如枯草般的捲曲長發。
「辛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