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洺摘下頭盔，看著醫療艙的內格，略有些發愣。
注射基因穩定液的探頭緩緩在他手臂上抽走，上面那昂貴的合金塗層已經要重新更換。
——也是虧了他現在家大業大不缺錢，不然這種注射方式，普通改造人完全承受不起。
醫療艙艙門平滑地開啟，但楊洺斜躺在那，許久沒有動靜。
「老闆。」
律的投影出現在一旁，表情多少有些忐忑，小聲問：「您還好嗎？」
十幾分鐘前。
楊洺目睹了赫拉的實驗成果後並沒有發火，也沒有指責赫拉，相反，楊洺表現的十分淡定，仿佛這一切早已在他的計劃範圍內。
然後，楊洺溫柔地擁抱了赫拉，低聲說了幾句鼓勵的話語。
臨走前，楊洺似乎還在擔心赫拉會壓力太大，像是長輩關懷晚輩那樣，揉了揉赫拉的頭，溫聲說：
『放手去做吧，事已至此，我們已經沒了退路，我會永遠支持你，就像是你支持我的那樣。』
律看了眼巨艦中的赫拉，發現她此刻已經投身回了實驗室內。
赫拉的嘴角止不住的上揚，心情愉悅且輕鬆，工作也變得更有幹勁。
反觀自己的老闆……
楊洺靜靜地斜躺在醫療艙出神，仿佛眼前的空氣中，有什麼在吸引著他。
這讓律有些擔心。
不遠處026跨坐在一隻履帶機器人背上，端著兩杯補充精神的熱飲『飄』了過來，笑道：「那邊結束了嗎？」
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026眨了下眼：「怎麼啦？」
律搖了搖頭，示意026不要多問。
楊洺起身跳出醫療艙，抬手擠壓了兩下臉頰，振作起精神：「我要趕緊回帝星，出來的時間太久了。」
「老闆，」律輕聲問，「您不因我隱瞞了這件事而責怪我嗎？」
楊洺反問：「律，你會背叛我嗎？」
「當然不會，」律輕聲說著，「我是您生命的一部分。」
「那我為什麼還要責怪伱跟赫拉？」
楊洺低聲道：
「我能理解你的出發點，而且說實話，我其實之前就已經有所預感，赫拉大概率會走上這條道路。
「這個實驗項目的方向，就是克隆赫拉本身，製造更多的人類偽女王……我剛才只是在想，後面會發生什麼。
「當赫拉選擇了這條路，就註定了她會通往一個屬於自己的悲劇。
「因為這本身已經是一個悲劇。
「她該怎麼面對那一千多個克隆體，這一千多個克隆體算是人類嗎？這毫無疑問。她們與她具體有什麼關聯？那是她生命的延續？還是，從細胞分裂總次數有限的角度分析，那就是她？
「啊，我現在的思路很混亂，這事確實給了我一點震撼。」
一旁的026小聲問：「赫拉小姐出問題了嗎？」
「她很好，」楊洺笑道，「她在努力推進實驗進度，這對我們而言意義非凡，就是這樣。」
律鼓著嘴角、背著手站在一旁，小聲道：「老闆，您要是生氣就罵我幾句。」
「罵你做什麼？」
楊洺安慰道：
「赫拉作出了犧牲，你選擇了幫她，而我是直接受益者，我如果再去叱責你們兩個，那我不就成綠茶了……別繃著個臉了，過來擁抱一下。」
律連續眨眼：「我、我嗎？要擁抱我嗎？老闆？」
「不然？」
楊洺張開雙手，靜靜等著：「快過來。」
律瞬間緊張了起來，一旁的主腦部件仿佛有冒煙的趨勢。
「老、老、老闆！我只是個擬真虛擬體，用模擬重力做出來的，要不我去訂製一款桂娜那樣的身體……嚶！」
她還在說著，楊洺已經主動向前走了兩步，將她用力擁住勒了兩下。
雖然模擬重力技術帶來了無比接近真人的觸覺，但楊洺的手臂和律的後背，依然出現了輕微的穿模。
律的核心思維區出現了一堆亂碼。
在她的艦載主腦冒煙前，楊洺的嗓音在她耳旁響起：
「律，你要記住，我們超越帝國最直接的辦法，就是承接第三次智械暮光的考核。
「我能否與智械暮光再次共鳴，這至關重要。
「想想利維·謝爾曼，他為什麼會被拒之於門外，我現在似乎在走他的老路。」
「不會的老闆，」律低聲說著，「你是最優秀的領導者。」
楊洺鬆開律的投影，笑著搖了搖頭，走向了尾艙的方向。
東風號開始朝帝星外圍的太空港返航。
目送楊洺離開後，律若有所思地站在醫療艙旁，分析著自己的宿主、老闆、主人、男神此刻的真實情緒。
026在旁湊了過來，小聲問：「你跟老闆出現了意見分歧嗎？」
「沒有，」律神情有些低落，「是我自作主張惹他不開心了，他還不能對我和赫拉小姐發作。」
「赫拉小姐的克隆體？這是實驗項目的一部分嗎？」
「是的。」
律嘆聲解釋著：
「赫拉小姐在經過一系列的探究實驗之後，得出了一個結論——她能與那種高維微生物共存，並非是偶然，而是一種經過干涉後的結果。
「我們掌握的科技，無法對此干涉技術進行逆向研發，也無法掌握高維干涉的基本原理。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複製這份結果。」
「這個我大約能理解。」
026抱起胳膊，小聲道：
「可是小律，你為什麼要瞞著老闆呢？」
「是因為赫拉小姐接二連三的懇求。」
律無奈地嘆了口氣：
「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了，為什麼會答應幫她隱瞞，現在就很、很被動。
「我絕對沒有任何背叛老闆的可能性，我只是考慮到，這個項目是我們必須進行的，這樣才有可能獲得法亞人更多投資，長遠看的話，如果能找到對抗蟲族的方法，對人類這個物種來說，也會是福音。
「但我現在產生了一種，很深刻的內疚情緒。」
「別多想了，」026笑道，「你只是個機械思維體，情緒都是模擬的！老闆沒罵你倆，就代表你倆沒做錯什麼呀！」
「不，我確實做錯了，我到現在才反應過來，我採取的計算方式，理性和利益占據了太大的比例。」
律抱起胳膊，低聲說著：
「這件事我不應該從純粹理性的角度去分析。
「我們這個集團，他是責任主體人。
「我們的行為，都可以看做在遵循他的意志，尤其是我，我是老闆的化身，是老闆掌控我方勢力的紐帶，我的這種瞞報行為，也會讓他產生不安。
「事實上，無論赫拉的出發點是什麼，赫拉都是老闆的員工，赫拉利用克隆技術克隆自身當做實驗樣本這件事，跟老闆實質上脫不了干係。
「赫拉小姐會不斷殺死她自己，她還是老闆以前的戀人，兩人一起生活了那麼久，現在必然會有感情……這種事確實是超過了人類的倫理觀念，老闆會感覺，他在不斷殺死赫拉……啊，我的老師！我到底做了什麼！這簡直糟透了！」
律第一次如此沮喪。
026小聲問：「那我們能為老闆做點什麼嗎？去彌補一下？」
律抬手扶額：「我去寫一份檢討，至於你，你可以把露背背心反穿練習一個兔子舞，相信我，老闆就愛這個。」
「呸！哎呀！你怎麼越來越不正經了！」
026兇巴巴地沖了上來。
律直接消失不見，留下了兩聲有氣無力的嘿嘿。
……
與此同時。
落風同盟境內，一處隱秘的太空港內。
數萬名穿著統一制服的海盜們，正聚在一個巨大的防護罩內，享受著模擬重力場帶來的舒適重力，進行著一些體育項目和原始交互。
米米莉坐在海盜艦團的旗艦指揮台處，眼前的大屏幕中不斷切換著她的這些手下。
與她在楊洺面前時完全不同，在這裡的米米莉，沒了那種淑女、乖巧和小任性，多了幾分兇狠、威嚴與野性魅力。她梳著馬尾辮、穿著性感熱褲與小背心，臉蛋上塗抹著黑色的桃心，腰間掛著的光刃劍柄有著暗紅色的血跡。
米米莉背後，海盜團的精英管理層正在聚餐，幾十個彪形大婦一個比一個凶神惡煞。
——她們就是莫莉密斯集團禮賓部的主要員工。
「咕嚕嚕嚕！」
米米莉耳旁傳來了可可愛愛的提示聲。
穿著女僕裝的莫莉，在一顆懸浮球上保持著鴨子坐，飄到了米米莉身旁：
「老主人發來了通信！您要跟他聊一聊嗎？」
米米莉下意識看了眼身後，低聲道：「接通吧，把背景隱去。」
「好噠，開啟隱私模式！」
「禁止惡意賣萌。」
莫莉不服氣地抱怨了句：「人家哪有！」
幾條射線閃爍，老科列夫的半身像出現在米米莉身前。——半身像只有拳頭大小，還用了人物虛化。
「爸爸，怎麼了？」米米莉笑著問，「又有新的競爭對手需要我去敲打嗎？」
「哦，不是這個，米米莉……」
科列夫沉吟幾聲。
他想說的話有很多，但話到嘴邊都有些開不了口。
孩子已經大了，米米莉已經不是那個小屁孩了，她睿智、勇猛、殘忍、果斷，是一個出色的海盜頭子，她比自己更加出色。
但是，唯獨這件事……
「米米莉，你在跟漢頓交往，對嗎？」
「這個，」米米莉笑意漸漸收斂，很認真地說了句，「是我主動追求的叔叔，而且，叔叔拒絕了我十年，才終於……我現在很快樂，而且我不打算把這段感情繼續提升，維持現狀就很好……」
「我不是說這個，」科列夫沉吟幾聲，「米米莉，我是說，很認真的一個話題。」
「好的爸爸，你說就好。」
「你們打算要幾個孩子？如果要兩個以上的孩子，能不能考慮，把咱家的姓氏也賦予其中一個孩子？」
科列夫老臉泛著紅光，眼底滿是期盼：
「我可以幫你們的孩子取名字對嗎？哦，這簡直是太美妙了，你媽如果能活著看到這一天該多好。」
米米莉表情有一瞬的呆滯。
啪！
她的右手快若幻影，直接拍掉了通信，隨後捂著額頭癱坐在椅子中，發出了一聲無力地輕吟。
她，海盜女王米米莉，被催生了。
……
『一千多個赫拉，她們都是科研狂人的性格嗎？這要失控了，那不是要親命了。』
回帝星的擺渡船上，楊老闆對著星空微微出神。
是的，楊洺並沒有感到任何沮喪。
他此刻更多是沉浸在，那一千多個營養罐所帶來的震撼，以及他自己所說的——他在思考，這麼多克隆體，到底會發揮什麼作用。
楊洺唯一略感鬱悶的點在於，他完全幫不上赫拉什麼。
楊老闆回看他與赫拉的共同經歷，從他們相遇、一起同居，到後面赫拉因為她父親的死接近崩潰，再到今天，赫拉所走的每一步，似乎都被計算好了。
看到那些克隆體的一瞬，楊洺隱隱窺見了赫拉背後懸浮著的那隻大手。
法亞人在注視著赫拉。
『法亞人是敵人嗎？』
楊洺反覆問自己，卻無法給自己一個確切的答案。
對法亞人，完全不能用敵、友這種粗暴的概念，裡面的牽扯實在太過深遠。
不管如何，愛蜜莉雅的生日也算糊弄過去了。
這只能算是一個小插曲。
半個月後，楊老闆接到了兩份檢討書。
一份檢討來自於赫拉，只有簡單幾百字，她用有點無奈的口吻，表達了對自己冒險行為的後悔。
一份檢討來自於律，長達近萬字，裡面列舉了她的情緒核心工作機理、理性和感性模塊交互出現的數據摩擦，以及一些關鍵數據的排列。
雖然內容上，楊洺沒看懂多少；
但他切實感覺到了律的內疚和忐忑，以及她寫這份檢討時，到底有多用心。
楊洺分別給她們做了簡單的批覆，一個是【行】，一個是【知道了】。
赫拉的巨型科研船，正在銀河系內自由航行，已經在幾個相對較為安全的坐標點丟下了牽引坐標，方便躲避蟲菏苯性毒嗬朐廄ā�
落風-暗星體系雖然已經做好了迎戰蟲族的準備，但楊洺和律依然不放心，儘可能地生產各類物資和軍工用品，盡最大努力，將蟲潮帶來的損失降到最低。
蟲群。
戰爭。
銀河系的人類文明之火似乎岌岌可危。
現如今這個時間點，銀河系人類文明都在為即將到來的蟲潮做準備。
銀河系四大流氓也好、各家小國也罷，都在把近乎所有的資源調到抗擊蟲潮的工作上。
人類的探測船接連不斷地出現在銀河系邊境區域，蟲族自然知曉了人類在積極備戰，原本已經匯聚了大半的六大蟲群，已開始加速匯聚。
兩大種族，即將在銀河系內進行一場大範圍的激情碰撞。
楊洺完全投身到了繁忙的公務中。
他戴著騎士長勳章，在帝星幾個重要部門進進出出，偶爾也還要參加一些採訪和直播，利用白色幽靈的影響力，去緩解帝國上上下下的精神壓力。
帝國的國家機器開始全速運轉。
楊洺身為帝國統籌規劃委員會的三十六名正式委員之一，也直觀體會到了，謝爾曼帝國無比恐怖的戰爭動員能力。
如果是打滅國戰爭，帝國以一敵三面對三大強國，完全能在自身崩潰前，將三大強國覆滅兩個！
在帝國各部門的努力下，被劃分為『邊緣緩衝地帶』的兩百多顆行政星，並沒有形成難民潮。
一座座地下避難所迅速完成改裝；
帝星圈境內數千座大型工廠，已開始成批量生產生物屏蔽儀；
帝國數百家軍工廠，以及楊洺無法得知到具體數量的『利維艦團工業艦群』，晝夜不停地生產能對蟲族進行有效殺傷的各類武器；
由楊洺簽字，啟動了帝國的『備用艦團』。
總數在三萬之上的各型號退役封存戰艦，在帝星圈範圍內的一顆顆荒蕪行星上緩緩升空；
帝國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內，就動員了五千萬級別的前退役軍人與預備役軍人，各地方防衛艦團得到了肉眼可見的增厚。
甚至，帝國那些腐朽的貴族們，也紛紛支棱了起來，捐物資、捐軍火、主動把自己的子嗣送到最危險的一線軍隊，花費巨大的財力物力，在領地內修建新的避難所，以庇護自己領地的子民。
蟲族給的重壓之下，帝國境內暫時沒了任何噪雜的聲音。
那些反抗組織停止了活動，將自身完全掩藏了起來，靜靜等待蟲潮退去。
『這就是帝國。』
楊洺心底泛起了一絲絲的榮譽感，又把這點榮譽感迅速捏碎。
他不能再對帝國產生任何好感。
法亞人是不是敵人，楊洺現在還不能給出確切的答案。
但謝爾曼帝國，毫無疑問是他的敵人。
……
蟲潮倒計時：162標準銀河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