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在查明了死者程姚的身份之後,支隊曾經通過他的身份信息在網上查詢到了相關的開房記錄,調取賓館的前台監控,發現他是和一名女子來登記的房間,通過比對,確認就是那名在景區里陪他上山的女性。
根據相關政策,在賓館開房住宿的每一個房客都需要出示身份證明,以供工作人員登記備案,核查有無違法犯罪信息。死者是和那名女性一起開的房間,按照道理,賓館應該有他們兩個人的身份記錄才對,實際上卻只有死者一個人的,詢問當天值班的工作人員,得到的回答是對方稱自己的身份證忘記帶了,本人又是從外地到明州來旅遊的,不可能讓她回去取,見下訂單的房主身份沒有問題,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過了。
這樣的情況並不少見,幾乎每天都在上演,通常工作人員只會象徵性地詢問一聲,只要房主出示了身份證明,基本上都能給過,畢竟賓館是要營業的,要真嚴格按照政策來,有一大半的人都不能住房,客源會損失掉一大批,所以很多賓館都會放寬要求,不會較真到和每一個客人索要身份證明。
沒有身份登記,死者身邊那名女性的身份依舊成謎,支隊為此陷入了一段偵查滯緩期,直到後來從死者在江州的關係網入手,查到了林芳芳,才把案子帶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而從林芳芳在殺害了程姚後坐火車逃回寧州的這個舉動看,她是攜帶了身份證的,所以當她落網之後,這件事就成了詢問的重點,因為這涉及到她是預謀殺人還是衝動起意的性質定性。
預謀殺人和衝動殺人在法律上沒有任何本質的區別,但在偵查中,這些都是屬於需要查明清楚的關鍵,不能忽略,所以張鴻飛詢問得很詳細:「當初你跟著死者來明州時,有沒有隨身攜帶著身份證?」
林芳芳:「有的。」
張鴻飛:「後來你通過網上購票,從明州乘坐高鐵到義州,又從義州轉坐火車去往寧州,這些都是用誰的身份信息進行登記的?」
林芳芳:「用我自己的。現在查得嚴,用別人的身份證很難買到票,就算買到了也上不了,所以我都是用的我自己的。」
張鴻飛:「那為什麼你在8月5號和死者開房時,對賓館的工作人員謊稱自己的身份證忘記在家裡了,沒有帶?」
林芳芳就說出了鄧智康以裸照視頻威脅她的又一件事,那就是扣押她的身份證。並且這不只單純針對她一人,大部分在他花名單上的女孩子都被扣了身份證,目的就是為了防止她們逃跑,因為有很多人都是和她一樣被騙進來幹這一行的,文化水平不高,覺得身份證被扣留了,就什麼也辦不了了,又不敢或者羞恥於報警,就這麼讓他為所欲為著。
在外人眼中,她和鄧智康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也不是介紹人與被介紹人的關係,而是「花源」與「花」的關係,這是明州那塊地方對她們這些特殊工作人員的一個別稱,或者說是接頭暗號,那些買她們一個或者幾個晚上,和他們進行交易的就是「花客」。
鄧智康在圈子裡算是比較有名的「花源」,大部分人都知道他有扣押小姐身份證的習慣,程姚也知道,林芳芳被包養前的兩次開房都是用的他的身份證,所以當她在賓館工作人員面前撒謊沒帶身份證時,他沒有任何的懷疑。
實際上林芳芳在那個時候已經殺害了鄧智康,並且從他租住的房子裡找出了自己被他扣押的身份證,但因為習慣使然,她還是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了「沒帶身份證」這五個字。
張鴻飛:「習慣?」
林芳芳:「對,一般我接客都是對方已經開好了房,在房間裡等著我,這個時候我只要順著房號去找房間就行了。但也有一部分客戶會點別的套餐,像是出去陪他們逛街、玩個約會遊戲什麼的,之後兩個人再去賓館裡開房。這種時候賓館的服務員就會向我們兩人都索要身份證,我會說我沒帶,或者忘家裡了,好幾年都是這樣,已經說成了習慣。所以那個時候一順口就說出來了,然後服務員也沒有怎麼樣,照樣讓我們登記住房,把房卡給了我們,所以我就沒有再糾正說我帶了身份證。」
習慣?
徐蔓微微蹙眉,覺得這個理由有些站不住腳,已經做好了張鴻飛會繼續追問的準備,沒想到對方卻是點點頭,說了一句「原來如此」,就詢問起了林芳芳下一個問題。
她先是一愣,接著就是驚訝,心想如果這是由秦深來主持的審訊,恐怕早就一句「習慣?你確定嗎?」扔了過去,承襲他一貫尖銳的詢問風格。不過很顯然張鴻飛不走這一路,他選擇了相信林芳芳,把這當做正常合理的回答,不知道是心裡真的這麼想,還是準備整合後面的詢問,再做一個綜合整體的判斷。
張鴻飛繼續詢問的是林芳芳殺害程姚的具體過程。
據林芳芳所言,她殺害鄧智康是因為積攢五年的怨恨一朝爆發,可以說是一次精心計劃好的復仇行動,但對程姚則完全是衝動上頭。
當時他們兩人爬山爬到一半,程姚忽然接到妻子余薇的來電,詢問他什麼時候回去。本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但是看著對方以一種裝出來的口吻和妻子聊天,林芳芳就忽然感覺一陣噁心,覺得這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個樣的,哄騙、欺瞞,她不想再對這種噁心的傢伙笑臉相迎下去,反正她現在已經自由了,有錢了,還需要看對方的臉色行事幹什麼呢?
於是她譏嘲了程姚幾句,就掉頭離開了,程姚追了上來,但不是像電視劇里的男主角那樣詢問她怎麼回事、又或者是向她道歉,而是甩了她一耳光,並罵她「你搞什麼態度?不就一出來賣的嗎,跟我在這甩什麼臉子?要不是你這一張臉,我看都懶得看你一眼!」
和不願意再受鄧智康那五年的威脅一樣,這一次,林芳芳也不準備再和之前半年一樣受程姚這種隨打隨罵的氣了,當即反擊過去,雙方爭吵起來,拉拉扯扯中也不知道是誰用了一把力,程姚一腳滑倒摔在地上,頭磕到了路邊的一塊石頭,往下滾了幾圈,不動了。
「不動了?」張鴻飛皺眉,「你的意思是,死者是在那個時候死亡的?」
林芳芳搖搖頭:「不是。我一開始也是那麼以為的,所以上前去查看了一下他的身體狀況,結果……」
被石塊撞到了頭的程姚並沒有死亡,也沒有失去意識,只不過似乎是傷到了什麼神經,又或者是劇烈的疼痛讓他倒在地上無法自己站起來,見林芳芳上前查看,就趕緊向她呼救。
但或許是對她趾高氣揚久了,在呼救時,程姚也依舊維持著一貫高傲的態度,罵她是不是傻了,看他就這麼倒在地上,還不趕緊扶他起來,真是賤人多賤事。
也就是最後那一句話,重燃了林芳芳尚未平復的殺心。
林芳芳:「我當時……感覺很奇怪,就好像能聽見血液在身體裡流動的聲音,那種感覺特別清晰,冷冷的,朝我的大腦匯聚。於是我就對他說,『你不要這麼一副態度對我,你知道我剛殺了人嗎?』」
「他不信,在那邊笑,說我就是一個婊子,能殺什麼人。『你不就是想要錢嗎,那行,給你兩百塊,你快把我扶起來。』他對我這麼說,然後我就跟他說,『我不需要,我有錢了。』」
「他還是在那邊笑,說你的錢不還都是我給你的?你能有什麼錢?於是我就告訴他,我把鄧智康殺了,拿了他私藏的六萬塊錢,現在就在我包里呢,你要不要看看。」
「可能是我那時候說話的語氣很冷吧,不像是一般開玩笑的樣子,他漸漸有點慌起來,但還是在那邊嘴硬,說我別逗了。我說我沒逗,我證明給你看。於是我就拿起了他剛才撞到頭的那塊石頭,對著他的後腦勺狠狠地來了一下,眼看著血從他腦袋裡汩汩地冒出來,我又想起了過年時老家殺豬的情形,豬被割喉死掉的時候血也是這麼流的。我就覺得我沒在殺人,我只是在殺一頭豬而已,就像鄧智康,他也不是人,只是一隻雞,我殺了他,不算是在殺人……」
林芳芳的精神狀態似乎因為接連兩次的殺人行為受到了一點影響,神情恍惚地含糊念叨了很久,才在張鴻飛的再三詢問下繼續說起了殺害程姚的經過。
在用石塊擊打程姚的後腦勺後,她蹲在地上看了會兒,見對方緊閉著眼,沒有動靜,還伸出手到對方的鼻孔下面去探了一會兒呼吸,確認他死透了,才徹底放下心來。
那時天色已經開始陰沉起來,看著像要下雨。她走的是一條小路,很幸運沒有什麼遊客經過,不過已經能隱隱聽見不遠處傳來的聲音了,但她並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把程姚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扒下來放到包里,再用礦泉水瓶沖乾淨石頭上面的血跡,把它放回原來的地方,才離開案發現場,順著小路下了山。
張鴻飛:「所有東西?具體是指哪些?」
林芳芳:「錢包,手機,身份證……能拿走的都拿走了。」
張鴻飛:「為什麼要帶走死者的所有東西?」
林芳芳:「為了防止泄露信息——我看過幾本推理小說,上面都是這麼寫的,說是破壞死者身上攜帶著的任何信息,幸運的話警察十幾年都找不到你,等過了二十年法律追訴期,就可以高枕無憂了。」
聽到這裡,徐蔓動作一頓,有些意外地停下了記錄。
本來聽她前面的講述,覺得她還是一個挺可憐的人,會變成兩起命案的殺人兇手也算是情有可原,沒想到她心底居然還抱有過這麼一個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