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徐蔓一愣。

  「隊長,你的意思是這裡面還有隱情?和陸雅君的父母有關?」

  被李市傑他們的談話所影響,她下意識地就把這案子和陸雅君的父母聯繫了起來。

  秦深搖了搖頭,「他們肯定要查,但不是重點。」

  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拿打火機點著了,靠在椅背上抽起煙來。

  煙霧緩緩散開,瀰漫在這辦公室里。嗆人的煙味讓徐蔓感到一陣嗓子發癢,想要咳嗽,不過努力忍住了,沒有出聲。

  「重點還是在陸雅君身上。」秦深吐出一口氣,「審訊室里我問她對這件事是怎麼想的時,你還記得她怎麼回答的嗎?」

  「她說她很後悔,覺得太衝動了。」徐蔓略帶不解地回答,「這有什麼不對的嗎?」

  「一般來說,犯罪嫌疑人在被捉拿歸案後都會流露出一定的悔意。一種是後悔自己殺了人,導致別人失去了生命,對被害者感到愧疚。」秦深淡淡回答,「一種是後悔自己作案時沒有把痕跡清理乾淨,導致被警察抓了,要接受法律的懲罰。」

  他緩緩吸一口煙吐出,白蒙蒙的煙霧晃悠悠往上繚繞飄去:「你覺得陸雅君的後悔屬於哪一種?」

  徐蔓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她才慢慢開口說道:「就算陸雅君是在後悔第二種情況,但事實擺在眼前,她殺害了張小娟,也被我們逮捕了,她是不是真心對被害者感到愧疚……又有什麼區別呢?」

  話一說完,她就低低地咳嗽了兩聲,煙味實在太濃了,讓她的喉嚨里一陣起毛似的發癢,不開口時還好,一開口說話,那癢意就一陣陣地發出來,怎麼也忍不住。

  「怎麼沒有區別?」秦深瞥了她一眼,把手裡的香菸在菸灰缸里捻滅了,沒有再抽,「她要是屬於後面一種心理,那還有得挖。11歲的小孩子,在衝動之下殺了同學,不僅爺爺幫著分屍拋屍,隱瞞案子,自己的情緒也極度穩定,面對警察的兩度詢問都表現冷靜,要麼是天生反社會型人格障礙,缺乏羞慚感,要麼就是早有預謀。」

  「——被害人的死不是她在衝動之下釀成的悲劇,而是蓄謀已久的得償所願。」

  陸道男的審訊時間定在晚上七點半,依舊由秦深主持,徐蔓記錄。

  老人的心理防線並不堅固,秦深只短短詢問了幾句話,就讓他交代了分屍拋屍等一系列罪行,大體上和陸雅君說的相同,但在一些細節問題上出現了分歧,或者說是補充。

  陸雅君雖然交代了她衝動殺人的事實,但具體過程比較模糊,吐露細節最多的階段是殺人前和張小娟的爭吵,按照她的說法,是她在第一刀下去後嚇壞了,整個人都是懵的,所以對接下來的記憶都不怎麼清楚,直到爺爺陸道男回到家,幫著她把張小娟的屍體處理了,她才在他的安慰下漸漸緩過神來,和他一起清理現場。

  陸道男的回答補充了這一缺失,但讓徐蔓驚訝的是,老人並不是分屍埋屍的提議者。作為一個普通的退休木匠,陸道男的文化水平雖然不高,但也知道殺人是犯法的,得知孫女失手殺害了同學後,他比陸雅君還要六神無主,不知道該怎麼辦,還是陸雅君最先平靜下來,告訴他只要把屍體處理掉了,就不會有警察找上門來。

  愛護孫女心切的老人聽了這話,只猶豫了短短的一瞬時間,就決定幫助孫女處理屍體,畢竟同學已經死了,可孫女還是活著的,才十一歲,不能讓她在這么小的年紀就去坐牢,那樣一輩子都毀了,於是他對張小娟進行了分屍,用家裡的垃圾袋裝了,分批埋到了公園的林子裡。

  現場的痕跡也大部分都是陸雅君清理的,在他拋屍完畢回來後,陸雅君的情緒已經非常平穩了,她告訴陸道男,說自己已經在網上查詢了相關信息,她不滿十四周歲,是不需要負任何刑事責任的,殺了人只要賠點錢就好了,完全不用坐牢,現在她唯一擔心的就是父母知道這事後會責罵她,因為賠償金需要一大筆錢,所以她還是希望警方不要找到自己,這樣就能一點錢也不出了。

  「她是這麼說的?」秦深問,加重強調了重點,「這是陸雅君本人的意思?」

  審訊桌後的老人緩慢地點了點頭:「君君她就是這麼說的……警察同志,這應該是真的吧?君君不會撒謊的。我這一把年紀了,坐牢就坐牢吧,反正也沒幾年好活了,可君君她還小,不懂事,殺人也不是故意的,你們能不能網開一面,不要追究君君的過錯?我可以替她償命。」

  「定罪量刑的事不歸我們管,是法院來判。」秦深合上文件,「你那寶貝孫女會怎麼樣我們也不知道,不過還是得感謝你的配合,讓我們的偵查又有了新的方向。」

  他站起身,「今天的這場審訊就到此為止,以後如果還有需要詢問你的地方,我們會再見面的,希望你能夠繼續配合。」

  老人點點頭,抬起渾濁的雙眼瞧了瞧他,有些小心翼翼地詢問:「警察同志,君君她現在怎麼樣了?還好嗎?」

  「案件偵查期間,一切相關人事都在保密範圍內,包括犯罪嫌疑人的現狀。」乾脆利落地說完了這句話,秦深就轉過身,打開門離開了審訊室。

  老人失望地嘆了口氣,瞧了徐蔓一眼,乾癟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終究還是選擇了沉默,垂下頭去,沒有說話。

  片刻後,李市傑和朱桌走了進來,把老人帶了出去,徐蔓留在審訊室里,在做完最後的整理工作後也跟著出了門。

  走廊里,秦深倚背靠在牆上,見她出來,就問了一聲:「吃晚飯了嗎?」

  徐蔓點點頭:「審訊前吃過了。」

  「那就陪我出去一趟,」他伸手掏了掏口袋,蹙眉嘖了一聲,「煙也沒了,得去再買一包……走吧,去外面逛逛?」

  徐蔓對此的回答當然是好,她本來就不怎麼擅長拒絕別人,更不要說還是心有好感的人對自己發起的邀請,江阿姨總不會叮囑他連買煙這種事都要帶著自己,關照自己吧?

  見她點頭,秦深就微微笑了一下,挺直腰不再貼著牆壁,和她一起走出了支隊大廳。

  已經快到九點,被夜幕籠罩的明州市亮起了萬家燈火,給這黑夜妝點上了一層絢麗的輝紗,秦深沒有開車,而是和徐蔓一前一後地走在街道上,朝著不遠處的商業街走去。

  七月初,離入伏還差一個月,天氣尚未進入到最炎熱的階段,即使是熱燥的夏夜,迎面吹來的風裡也帶著絲絲的涼意,雖然比不上開了冷氣的支隊,但只要看一眼前頭人慢悠悠走路的背影,徐蔓就一點也不覺得悶熱難耐了。

  她亦步亦趨地跟在秦深後面,看著兩人的影子在路燈的照射下不斷拉長變短,馬路上不時有車行駛而過,間或夾雜幾句行人說話的聲音,遠遠的還傳出幾聲狗叫,只覺得這個夜晚萬分寧靜。

  如果不是從陸道男的嘴裡問出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她此刻的心情甚至可以用輕鬆來形容,一些話在她腹中徘徊許久,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隊長。」

  秦深沒有回頭,也沒有停下腳步,只是在口頭上淡淡應了一聲:「怎麼了?」

  「陸雅君,」她停頓了一下,斟酌著詞句把心中所想的準確表達出來,「她會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定罪,量刑,還是以後的人生?」

  「……量刑吧。」陸雅君的故意殺人罪是肯定沒跑了,即使是激情殺人,也是分屬於故意殺人這一類之下的,在客觀上都造成了張小娟的死亡,更不用說在剛才的那場審問過後,這案件到底是不是激情殺人還有待查證,但陸雅君的年齡是確定的,11歲,未滿十四周歲,不需要承擔任何刑事責任的年紀。

  秦深嗤笑一記,「能有什麼量刑?刑法的規定,不滿十四周歲是無責任能力年齡階段,對他人造成人身財產傷害的,其賠償由監護人來出,本人不需要負任何刑事責任。頂多在案件偵查期間看守所里待個一年半年,等法院判決完了,就能放出來回家了,以前怎麼活,以後也是怎麼活,案底封存,別人查都查不到,就跟沒有犯過罪一樣,舒坦,爽快。」

  說話間,兩人拐進了一條商業街道,這個點大多數店都已經關門了,只有少部分幾家還亮著燈,秦深走進一家便利超市,在櫃檯處買了一包煙,打開拿出一根,借火點著了,走到外面吸了一口,接著繼續說下去:「我下午跟你說這案子可以深挖,其實不太準確,挖是能挖,但是挖了沒用,就算能證明張小娟的死是陸雅君預謀很久的,也只是在情節上加重了一點惡劣程度而已,對最後的判決結果沒有任何幫助——除非你把多賠一點錢也算進去。」

  他說的這些話,徐蔓都在學校里聽老師講過,明白這是符合法律的正解,心裡其實也很清楚,這案子最後會有什麼樣的結果,只是不想去相信,向秦深提問不過是期望他能給自己不同的答案,然而終究還是失望了。

  「真的只能這樣嗎?」她蹙眉,「被害人失去了生命,加害人什麼也不失去,還活得好好的?」

  「你要談失去的話也有。」秦深吐出一口煙,蒙蒙的煙霧在黑夜中飄散開來。「看守所里失去自由的一兩年時光,父母損失的一大筆金錢,還有她爺爺,會作為從犯被判罪,大概十年以上吧。這些也算是失去,只不過比起被害者的生命來說不值一提而已。」

  原來如此,原來她之前想錯了,十塊錢葬送的只是一個家庭的幸福,而另外一個家庭,那個和死去的張小娟同齡的陸雅君,什麼也不會失去。

  夜色像是沾染了寒意,深沉如涼水一般,在徐蔓心頭蔓延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