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九章 葬禮

  「他說什麼了。」

  「海東青說『我不認識他,人家心好,看我在這背風給我拿點吃的。』想想那個畫面吧,多辛酸卻又孤傲俠義啊。我知道他不想因為我們之間的關係讓鄰居們降低對我的印象,對我家的印象。」

  和蘇老約定一起釣魚的時間還沒到,可是寧東卻提前接到了蘇老的電話,當然,不是催著他去釣魚而是另有其他的事情。

  「小子,來我這一趟,要參加一場葬禮。」

  「葬禮?」寧東眉頭動了動,問道:「什麼葬禮,需要我這邊做點什麼嗎?」

  「不需要。」蘇老的聲音有些蒼老道:「這件事你什麼人都不要說,直接來我這就可以,什麼人也不用待,也不能帶。這是一場軍方人士的葬禮。很多事情不便於顯露出其;還有就是到時候葬禮結束了你也別走了,歇一天,然後咱們一起去釣魚。」

  「我明白了。」

  「小子把你的玉佩帶著,會有用處。」

  寧東道:「我明白了。老爺子,明天我就過去。」

  翌日。

  還是當年的南山,一草一木,都還是昔年的樣子。又是這個季節,飄絮之國,在總是美的那麼淒涼又充滿希望。

  蘇老已七十七歲了,白髮蒼顏。

  看著那些南來的遊人,被這北風吹得瑟瑟發抖,每每蘇老都覺得好笑。倒不是說笑他們忍受不了這北風,畢竟他們生長在江南之地,熟悉適應的,也該是家鄉的氣候,對於這淒冷的北方,又怎能不被寒冷蹂躪的發抖那?

  站在南山的頂峰,看著許許多多在山下往來的遊人,或是拖家帶口其樂融融,或是一男一女,情侶同游,蘇老心裡總是有說不出的一種感覺。

  曾幾何時,蘇老也曾有她的陪伴,與她挽手南山。

  曾幾何時,蘇老也曾帶著家人,共同在這個地方,和睦天倫。

  五年了,蘇老已經有五年沒見過蘇老的孩子了,蘇老很想念他們。蘇老知道他們也一定很想蘇老,和蘇老的妻子。不是孩子們不懂孝道,也不是蘇老甘於寂寞,五年了,他們不曾回來看蘇老,是因為每當他們動起這樣的心思,就一定會被蘇老訓斥一番。

  可能會覺得蘇老冷漠、自私吧。自己見不到孩子,或是不想見孩子,難道蘇老的妻子也不能見見孩子嗎?蘇老有什麼權利讓她和蘇老一同,忍受這樣的寂寞那?

  可能,你們,不會理解,但蘇老知道,他們,蘇老的孩子,蘇老的妻子,一定能夠理解。

  蘇老這一輩子,算不得好人,可能,應該算是個壞人吧。

  蘇老是個不稱職的商人,蘇老是個不稱職的丈夫,更是個不稱職的父親。

  常言說「人生沒有不散的筵席」。這話,沒錯。誰也不可能永永遠遠的陪著誰。

  這一場葬禮便是為蘇老的以為好朋友舉行的,他的這位老友在軍方有著卓然的地位,他走的,榮耀。多少他的老部下,多少他的老班底,甚至是這城市的最高領導,都出席了他的葬禮。那是一場風光,又極其榮耀的葬禮。

  婚禮時喧囂的,葬禮同樣如此。

  禮堂里,足足站了三四百人,或政界精英,或軍界人士,亦或是形形色,不同身份的人。無一例外的黑衣黑褲。除了他的家人外,每一個到場的嘉賓胸口都有一朵小小的白花。

  他走的很安詳,雖然死前的一年裡,他吃盡了病痛的折磨;當他的遺體被推進火化的地方的一個瞬間,悲痛欲絕的哭聲,讓一直在角落裡自斟自酌的蘇老,不由的紅了眼圈。

  蘇老說過,蘇老不會為任何一個逝去的人,掉下一滴眼淚。但是這一次,蘇老食言了。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被那個場面波動了蘇老的心緒吧。

  亦或是,蘇老真的老了。總之,那一天蘇老清楚地記得,眼淚從蘇老眼角滑落時的感覺,蘇老現在甚至還能劃出那天淚水所留下的痕跡。

  葬禮結束是什麼時候,蘇老不知道,在他被推進火化之後,蘇老便悄悄離開了。寧東就一直跟在蘇老的身後……

  這南山之巔,也是這樣的季節,漫天飛絮,蘇老坐在一課老樹下,拿著兩張照片,三壺老酒,一言不發的,一面喝酒,一面傻笑。

  天黑了,蘇老也不知道。

  寧東一直守在山腳下,蘇老似乎不知道他在山腳下,可是又好像知道他在,總而言之,這麼長的時間,蘇老一直在山上,寧東一直在山腳下……

  寧東回想著,在葬禮上,一個角落中,蘇老對他說的話。

  蘇老這個人沒什麼朋友,雖然,年輕的時候,蘇老也曾被人前呼後擁,但蘇老知道,他們只算是過客,情誼還在,但是總會有變質的一天。

  蘇老一生只交下兩個兄弟,五個朋友。其餘的,在蘇老看來,都是過客,至於和他們的親疏,就好像一家商店,總會有那麼幾個熟客,更多的還是匆匆的陌生人,可能會和你聊上幾句,但是,也不過只是短暫罷了。

  唏噓啊,時間剝奪一切,一切的一切。

  蘇老沒了兄弟,老友們也都已不能自力。歲月讓病痛如跗骨之蛆,侵蝕著身體,一點點割碎已經脆弱不堪的生命。

  兄弟離去了,老友不能再聚。多可笑,多辛酸。

  「運氣這東西,玄玄乎乎的,說存在,你卻看不見,說不存在,你卻又能在不經意的時候得到它的幫助。可無論是否存在,總之,這東西,不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這是蘇老對寧東說的,可是下一句話,卻讓寧東感受無盡的淒涼,蘇老道:「年輕的時候,我把運氣用光了,現在老了,以至於我需要它,需要幸運的時候,卻怎麼也得不到了。」

  而也是在這天,蘇老還對寧東說出了一個他不敢想像的故事。蘇老的女人,還在這個世界上,蘇老並不孤身一人!

  那個女人,陪伴蘇老幾十年風風雨雨的女人,如今,也不能在和蘇老挽著手,共上南山了。

  病痛,這世間最殘忍的刑罰。

  折磨你的肉體,摧殘你的精神。

  她也病倒了。臥在床鋪上,終日離不開人去照顧。

  就在昨天,她拉著蘇老的手,用已經極其虛弱的聲音,近乎哀求的對蘇老說「老頭子,我知道我現在,是什麼狀況;我不想我走的時候,身邊只有你一個人,送我。」

  憔悴的容顏,被時間撕裂的她,已沒有了當年的嫵媚。在美的人,終敵不過歲月。看著她的樣子,蘇老竟不知要如何回答她。蘇老明白她的意思,但蘇老,卻不想答應她的請求。

  可能是蘇老久久沒有回話吧,那個顫抖又微弱的聲音,又一次刺進蘇老的心海。

  「幾十年了,別讓我最後,只有一個人送行,好嗎。」

  蘇老聽著那與曾經天差地別的聲音,蘇老近乎要窒息。蘇老不敢看她,甚至想把緊握著她的只手抽回來,可不知怎麼,蘇老竟沒有力氣,把這隻手,抽出來。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行嗎?」

  終於,這兩個字,打碎了蘇老最後的冷漠。蘇老看著她的眼睛,那雙以布滿淚水的眼睛,渾濁,卻滿是哀求的眼睛。

  那個時候蘇老終於知道,什麼叫「別亦難」了。蘇老不知道該怎麼說,蘇老想要和她說很多的話,蘇老卻不知怎麼開口,她的眼神讓蘇老感到如芒在背。心虛、自責、鬼使神差的情緒,突如其來。

  蘇老覺得燥熱,蘇老覺得蘇老的臉好像被火烤著一樣。終於,蘇老再也受不了那種眼神了,蘇老一下子避開了她的目光。雖然蘇老不知道她那個瞬間是怎樣給的神情,可蘇老從一聲似有似無的嘆息中,卻也能體會得到。

  蘇老不想讓她如此下去,蘇老避著她,重重的點了點頭。

  每一次呼吸,都好像是對蘇老靈魂的解救。

  每一次呼吸,都好似是蘇老對昔日的救贖。

  「我這一生算是波瀾壯闊。沉浮如海中小舟,幾起幾落,讓我深切體會到人生的味道,和社會的真實。我的孩子……,陪我的,只有我的妻子。」

  這是蘇老登上南山前最後對寧東說的話。唏噓啊,時間剝奪一切,一切的一切。

  寧東一直在山腳下,短短的幾個小時,他就已經感受到了徹骨的寒意,並非是天氣,而是心中,蘇老今天就對他說的話,是在太多太多了。已經超過了他能承受的範圍。

  寧東其實一開始雖然沒有說出來過,但是他一直以為蘇懷遠應該就是蘇老的孩子,而之前蘇老言及孩子的時候,那種遮遮掩掩,欲語還休讓他感覺到或許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可是轉念一想,應該不止如此,要是蘇懷遠真的是蘇老的孩子的話,那他或許不改這般吧。

  蘇老不知道在另一個世界,他們是不是已經走到了一起,是不是在什麼地方正喝著酒,看著蘇老,等著蘇老。

  不過好在蘇老還有妻子,那個對蘇老不離不棄的女人,陪著蘇老。

  蘇老曾一度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幸運之神總是眷顧著蘇老。在蘇老年輕的時候,多少事情,若是沒有這神明的庇佑,蘇老早已不再是今日的蘇老了。

  蘇老終於知道,為何年青的時候,會有那麼多人說「你以後一定會後悔。」那時蘇老還為此辯解、爭論。那個時候蘇老嘲笑他們的兒女情長,蘇老嘲笑他們被親情牽絆住腳步。可如今,蘇老懂得了他們的意思,莫說是他們,便是蘇老,如今,又何嘗不會對曾經的想法,感到可笑,對那樣的想法,望而生畏那。

  寒冷的風,夾雜著大地特有味道的飄絮,讓蘇老從內心的深淵煎熬中漸漸冷卻。

  不能再等待,蘇老感到力量已經在寒冷的空氣中充斥了蘇老的身體,蘇老要馬上借著這力量,鼓起勇氣;若是遲疑,這股力量蘇老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消失,蘇老不想,更不能不去完成這件事,不去為誰真正的改變一次。

  這個季節好似有魔力,冥冥之中,吞噬這一方人的靈魂。

  那一夜,蘇老沒和她說一句話,蘇老也沒再看過她一眼,只是,在床邊,拉著她的手,緊緊的握了一夜。同樣的,蘇老感受到,原本無力的她,那枯朽的手,傳遞給蘇老的,久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