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 寧可我負天下人

  第494章 寧可我負天下人

  「鏘!」「鏘!」「鏘!」「鏘!」

  太原城附近,唐軍晉祠大營外的一條小河邊,赤裸上身的高仙芝,正在一塊磨刀石旁磨刀。

  他露在外面的一塊塊腱子肉,在陽光下有一種剛健的美。特別是胳膊與前胸那一道又一道早已癒合的傷口,更是一種血染沙場,百戰倖存的功勳章!

  「高將軍,你也在磨刀啊。」

  李嗣業扛著他那把碩大無比的陌刀,也來這裡磨刀。不過看他的模樣,似乎是有話想說,來此不過是借著磨刀的由頭而已。

  「大戰在即不磨刀,上陣了可沒時間了。」

  高仙芝微微皺眉隨口敷衍道,似有心事。

  「高將軍,你說如今雁門的賊軍,到底還有多少呢?」

  李嗣業忽然問了一個很要命的問題。如同平地驚雷,在高仙芝耳邊炸響!

  「斥候怎麼說?」

  「斥候沒怎麼說,那邊什麼情況,高將軍應該是懂的。」

  李嗣業不動聲色說道。

  留下三千精兵守雁門,十萬唐軍也無法短期內攻破,只能靠堆人命一點點的磨。

  留下三萬精兵守雁門,其實效果也是差不多的。

  關隘的入口就那麼寬,人多了也無法展開。

  更要命的是,外人看不出來這座關隘後面,到底有多少守軍,只能憑藉一些蛛絲馬跡去判斷。

  但是鍋炤、旗幟、甚至是後勤的車隊,都是可以偽造的。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的把戲,都是將領們的基本功。

  史思明退守雁門,難道他就真的把所有軍隊都集中在這裡麼?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並不會這樣。

  太原北面的河北叛軍,很可能已經將主力回防真定了,而且這些人未必會大張旗鼓。

  問題僅僅在於,一切都是猜測,就跟猜大小一般,不是大就是小,看起來概率對半開,可實際上絕非如此。

  「你也覺得很危險麼?」

  高仙芝沉聲問道。

  「高將軍,你能掌控的,不過是我們這些安西北庭的兵馬而已啊。別的邊軍,你指揮不動!」

  李嗣業哀嘆道。

  高仙芝沉默不語,李嗣業這話說點子上了。

  安重璋統帥赤水軍,高仙芝統帥安西北庭兵馬,李光弼統帥隴右各軍,郭子儀則負責管理河西除了赤水軍以外的兵馬。

  這十幾萬人,本來捏到一起,是一股誰都不敢去撼動的力量。分成四份後,如果不能有效支援配合,戰場上很容易出亂子。

  看到高仙芝不說話,李嗣業繼續說道:「高將軍與其他三人互不統屬,甚至都沒有多少交情。一旦有事,誰來增援,誰又肯增援?」

  「只是,我們若是感覺安全,那聖人就覺得不安全了。」

  高仙芝長嘆一聲說道。

  這回輪到李嗣業無語了。

  之前難道這支軍隊無人統帥麼?

  並不是,王忠嗣在軍中就很有威信,眾將都服氣。可是,王忠嗣若是能在軍中一呼百應,那誰還會聽聖人的話?

  這個問題有點要人老命。

  「待攻下真定後,四面八方皆可能出現敵軍,高將軍有什麼打算呢?」

  李嗣業沉聲問道,說完還看了看四周,發現無人靠近,這才稍稍鬆了口氣。

  「你以為如何?」

  高仙芝小聲問道,順手將橫刀插入刀鞘。

  「倘若真的兵敗如山倒,往南面鄴城而去,不失為死中求活之計。

  倘若往西退回井陘,或者往北去飛狐陘,必定是死路一條。」

  李嗣業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從地上撿起來一根細樹枝,就地畫行軍路線圖。

  「最壞的情況,就是攻下真定後,我們繼續向北攻幽州,而後路被人切斷。

  賊軍若是想殲滅我們十多萬人,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他們要集中兵力,則鄴城必定空虛。

  等攻克鄴城,無論是南下河南還是從西面奔赴壺關,都可以走一步看一步。就算攻不下,也無人可以攔得住我們。

  高將軍到時候務必要提出,讓我們安西北庭的兵馬殿後。

  當然了,若是戰局順利,就當末將今日什麼也沒說。」

  李嗣業壓低聲音建議道。

  高仙芝看了看地上那一堆鬼畫符一般的路線圖,腦子裡想像著河北叛軍在真定以北部署重兵,頓時感覺頭皮發麻。

  聖人的計劃,總是那麼樂觀,好像霍去病橫掃匈奴一般,比劃比劃就行了。

  但實際上並非如此。

  戰爭是一項非常精細的活計,容不得半點馬虎。

  「走了,回大營!」

  高仙芝長嘆一聲,招呼李嗣業跟他一路,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

  還未開戰,他就預感到要敗了,這種感覺可謂是以前從未有過的。

  ……

  太原城西城內某個不起眼的院落里,樹蔭下李光弼正在給王忠嗣煮酒。

  「大帥,聖人的軍略,好像不怎麼高明啊。」

  李光弼一邊倒酒,一邊忍不住抱怨了一句。

  「何止是不高明啊。」

  王忠嗣搖頭嘆息,不知道該怎麼評價才好,總之就是非常離譜。

  或者叫「正中下懷」也行。當然,是正中皇甫惟明下懷!

  多這麼一個瞎指揮的廢物,不亞於給皇甫惟明那邊增加十萬精兵。

  正在二人嘆息不止的時候,高力士匆匆忙忙而來,看向李光弼說道:「李將軍啊,聖人有急事找你!快快快,隨雜家去面聖!」

  誒?

  李光弼和王忠嗣二人都是一愣。

  明日全軍開拔,不至於說今日才「面授機宜」吧。

  但現在很顯然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李光弼對王忠嗣行禮後,便跟著高力士一起去了太原城內的天子行宮。

  也就是原來的太原節度使府衙。

  滿懷心事的來到書房,基哥便一臉淡然對李光弼說道:「坐吧。」

  待他坐下後,李光弼對基哥行禮詢問道:「不知聖人有何吩咐?」

  「長安出大事了!」

  基哥沉聲說道。

  這話李光弼不知道該怎麼接,只好保持沉默,等待基哥繼續說下去。

  「有人想在長安擁立太子登基!」

  基哥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渾濁的雙目中有寒光閃過。說話的時候,幾乎是在咬牙切齒!

  「聖人是說……」

  李光弼有些猶豫,心中暗叫大事不妙。

  「你帶本部人馬,即刻出發,奔襲長安!將那些亂臣賊子給……」

  基哥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聖人,大敵當前,正是要出兵河北。調兵回關中會不會……」

  李光弼要被基哥給整得自閉了!

  「朕不管!又不是伱這一部單獨行動!朕只是第一個跟你說而已!」

  基哥的聲音近乎於嘶吼,已經壓抑不住內心的怒氣了。

  今日有長安派來的人告密,說有人正在醞釀讓太子李琩登基,而且這些人還不在少數,嚇得基哥魂不附體!

  如果李琩在長安正式登基了,那麼太原這邊,就很難保證那些丘八們不會將自己強行扣押,扭送回長安當「太上皇」了。

  在基哥看來,比起李琩等人的釜底抽薪,皇甫惟明的河北叛軍簡直傻缺得有點可愛,居然還一點點的掠地!

  「聖人,朝令夕改,於軍心士氣不利……」

  李光弼不是個口齒伶俐的人,但他心裡明白是非曲直。

  「你若是不肯回長安,朕就換一個將軍,總有人願意當的。」

  基哥冷冰冰的說道。

  見李光弼不說話,基哥這才溫言安慰道:「你義父王忠嗣會繼續坐鎮太原,你不要有後顧之憂。」

  聽到這話,李光弼這才抱拳行禮道:「末將明白了,謹遵聖人之命。」

  「嗯,去吧。」

  基哥微微點頭,待李光弼離開後,基哥又把安重璋叫來,跟他說了差不多的話。待安重璋走後,基哥又把高仙芝和郭子儀也叫來「面授機宜」。

  等辦完這一切,已經是過了子時,基哥疲憊的靠在軟榻上,一陣陣的腦袋刺痛。

  從前當皇帝的時候,好像什麼事都只要動動嘴就行了。怎麼如今辦點事情,卻是千難萬難呢?

  「力士啊,你說朕要怎麼辦才好?要把皇位讓給李琩那個逆子麼?」

  基哥有些無奈的說道,似乎已經喪失了前進的勇氣。

  別看他在李光弼那些將領們面前態度非常強硬,似乎不回長安誓不罷休的模樣。

  可實際上,基哥內心非常緊張且擔憂,已經離精神崩潰一步之遙了。

  「聖人……」

  高力士有話堵在喉嚨里說不出來。他不知道究竟是該說好話,還是說實話,甚至是敷衍一下說廢話。

  「都這個時候了,你還有什麼話不能說麼?」

  基哥有些不滿的呵斥道。

  「聖人,您現在退位……已經太晚了。身後是萬丈懸崖,退不得啊!」

  高力士帶著哭腔,跪在地上,死死抱住基哥的一隻腳。

  「是啊,已經太遲了。」

  基哥長嘆一聲,他很清楚,現在退位就是死。哪怕李琩不動他,也會有邀寵獻媚的人替李琩當打手!

  然後有仇的報仇,有冤的報冤!

  當了這麼多年天子,他會沒仇人麼?

  基哥心裡有數。

  「他們為什麼要背叛朕呢?」

  基哥喃喃自語問道。

  「他們」包括方有德、李泌、顏真卿,還有長安城內的那些權貴,那些關隴貴族的後人。

  基哥自認為他沒有虧欠這些人,只是那些人為什麼要背叛自己呢?

  他想不通,迷茫了,出離憤怒。

  最後無能狂怒後虛脫了。

  「聖人,事不宜遲,帶兵回關中平叛吧。」

  高力士輕嘆一聲道。

  很多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看,結果也不一樣。

  站在基哥的角度,現在長安某些人要幹的事情,就是大逆不道!

  皇帝的權力,來自於貴族的認可與支持。一旦貴族不支持不認可了,那麼皇帝的聖旨也就變成了一張擦屁股的紙!

  至於底層百姓,誰踏馬在意皇帝到底是誰啊!

  基哥現在是切實感覺到了自身權力的流失,而且是在加速流失。

  他不甘心,還想再掙扎一下。

  「方國忠,現在在幹什麼?」

  忽然,基哥想起了方重勇,心中有點後悔了。

  方重勇雖然是方有德之子,但是侍奉自己甚為恭順,沒有反跡。

  銀槍孝節軍更是首屈一指的驍勇善戰,不僅聚集了邊軍精華,更是從天南打到海北,戰鬥經驗豐富。

  當初是有點草率了。

  基哥長嘆一聲,埋怨自己動手太早,沒有考慮後果,或者說被方氏這一脈的人際關係給嚇到了。

  「方國忠占據汴州,似乎投靠了李琩,被任命為宣武軍節度使,名義上掌控六個州。」

  高力士小心翼翼的回答道,說的基本上都是公開消息。

  「比起方有德這個辜負朕的逆賊,方國忠確實是被朕冤枉了。

  要不你派個人去汴州跟方國忠聯絡一下,問他現在願不願意為朕效力。

  反正,他在雀鼠谷也沒少一根毛,朕下罪己詔還不行麼?」

  基哥感慨嘆息說道,絲毫不記得當初他下令痛下殺手的時候,是怎麼威逼利誘王忠嗣的。

  很多人做對不起別人的事情時,都是一副「寧可我負天下人」的姿態,認為別人都應該為自己犧牲而在所不惜。

  但他求別人辦事的時候,卻又將從前的恩恩怨怨都拋諸腦後。認為別人就應該「大人不記小人過」,輕輕將其放過。

  一如此刻的基哥。

  高力士都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或許所有的帝王都是這樣,絲毫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事情就該受到懲罰,一直認為「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聖人,還是……」

  「還是現在就寫罪己詔吧!」

  基哥從軟榻上爬起來,立刻揮毫在紙上寫下了一封「道歉信」。說當初是受到了奸臣顏真卿的蒙蔽,才會對方重勇和他麾下的銀槍孝節軍痛下殺手的。

  自從那件事以後,朕的內心也很痛惜。如今顏真卿在長安串聯百官迎李琩登基,朕才恍然大悟,是當初冤枉了忠臣。希望方重勇可以放下私人恩怨,以國事為重巴拉巴拉。

  寫完以後,基哥看了又看,感覺語氣還是太生硬了,又重新寫了一份,軟化了措辭。

  反正,他就是一個勁的強調自己被太原府的那些奸臣所蒙蔽。那些人都一口咬定方重勇這個節度使要謀反,朕又有什麼辦法呢?

  畢竟,三人成虎,眾口鑠金的道理,也不是今天才有的啊!

  寫完後,基哥仍然覺得不太「誠懇」,於是切斷自己的一束頭髮,放到信封中裝好。然後在信中繼續懇求,說自己犯了錯,要「割發代首」謝罪。

  這才滿意的將信封好,交給高力士。

  「派得力之人,務必要將信親手交到方重勇手中,明白了麼?」

  基哥緊緊握住高力士的手說道,眼睛死死盯著對方的面容。

  「奴這便去辦。」

  高力士連忙將信揣入胸前貼身放好,然後對基哥行了一禮,轉身便走。

  等高力士走後,基哥這才垂頭喪氣的躺在軟榻上。

  如同一條躺在沙灘上折騰不動的死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