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

  她不知道的是,她輕輕闔上門的時候,陸青時的眼皮子動了一下。

  並非完全沒有意識,只是傷的實在是太重了,她在冰冷黑暗的泥潭裡掙扎了四天之後,終於在一個清晨睜開了雙眼。

  清早,顧衍之邁進醫院的時候就覺得有些不對勁,無論是從急診科過還是走到神外ICU病房外的時候,周遭醫護人員看她的眼神,都很那個……

  「看,那個就是陸主任的女朋友,又高又帥吧,昨天在神外病房以一打十那身手……」

  「哇!真的誒!怪不得我說陸主任單身這麼久了,連個緋聞都沒有,原來……嘿嘿嘿」

  「太慘了,早知道陸主任喜歡女的,我也可以……」

  顧衍之強行繃住,一路目不斜視冷著臉來到了病房外,出乎意料的是,安保都撤了,她有些忐忑不安地走了一步。

  郝仁傑從身後追上來:「你還愣著幹嘛?!陸姐醒了!快去看看啊!」

  「真的?」她有些不可置信地反問了一遍,得到了對方肯定的答覆後,突然轉了個身,把頭埋在了牆上。

  郝仁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你咋啦?」

  「沒……我就是……」能聽出聲音有一絲哽咽:「高興的……讓我緩緩」

  「那行吧,那我先進去了哈」

  「自主呼吸,自主心率恢復了,不過接下來還得在ICU住一段日子觀察一下」神外的醫生又對她進行了一次全身體檢,把聽診器從她胸口收了回來。

  陸青時依舊只能躺在病床上,透明的液體從輸液管里流進身體裡,短短几天而已整個人又瘦了一圈,眼窩深陷,臉色蒼白,眼神也有些沒精打采的,還不能開口說話,只是微微點了一下頭以示謝意。

  「那陸主任好好休息,有事按鈴」

  一大幫子人推著呼吸機呼啦啦從病房出來,顧衍之趕緊退後了一步,就這麼隔著玻璃靜靜看著她。

  她瘦了,真的很瘦,被子蓋在身上輕飄飄的,幾乎看不出骨架。

  手腕細得還沒有她兩根手指粗,原本白皙的肌膚上密密麻麻都是針孔。

  顴骨凹陷下去,顯得那張臉更小了,眼角的細紋又加深了些,嘴唇乾裂起了皮,整個人被病痛折磨得形銷骨立。

  顧衍之看著看著,就慢慢紅了眼眶。

  陸旭成走過來看見的就是她這幅表情,青年人孤身站在走廊里,既不敢上前一步推開那扇門,也不忍退後一步離開那裡,臉上的表情糅合了極致的喜悅和心酸。

  她在為陸青時的甦醒而開心,也在為她而難過。

  陸旭成拄著拐杖重重咳嗽了一聲,顧衍之退後半步,微微低了一下頭,看著保姆扶著他推開了那扇門。

  「知有,粥做好了,你趁熱喝」于歸放下湯勺,把圍裙掛在了門背後,拿包換鞋準備去上班,背對著她躺在床上的人依舊一動不動,從處理完方媽媽的後事回來就這樣了。

  于歸輕輕嘆了一口氣,替她合上房門。

  躺在床上的方知有微微闔上眸子,淚流滿面。

  顧衍之不知道他們談了什麼,反正出來的時候老爺子臉色鐵青,他前腳剛走,後腳生命監護儀就叫了起來。

  顧衍之一個箭步沖了進去按鈴:「快來人啊!」

  「青時,青時!」搶救的時候她一直握著她的手呼喚著她的名字,直到半個小時之後生命體徵平穩下來。

  顧衍之鬆了一口氣,跪在了床邊,把臉貼上了她的手掌:「你別嚇我,別嚇我啊……」

  能感受到指尖有一些溫熱,陸青時微微動了動,力道很輕,若有若無拂過她的臉。

  于歸替她把留置針扎進皮膚里,拿膠帶固定好:「陸老師,那我們先出去了,你們聊」

  「時間不能太長啊,十分鐘」陳意又替她把氧氣面罩戴上了吸氧,血氧還是偏低。

  陸青時微微點了一下頭,因為搶救而汗濕的頭髮緊緊貼在了額上。

  「謝謝」

  一行人推著醫藥車魚貫而出,郝仁傑捅于歸一下:「你家的事處理得怎麼樣了?」

  于歸搖搖頭:「錢我下個月發了工資還你」

  「不用,給我找幾個漂亮的妞或者爺們兒」

  「滾!」于歸一肘子砸在他肚子上,郝仁傑吃痛彈遠了。

  不管怎麼樣,陸老師能醒過來,就是這些天來最好的消息了吧。

  已經很久沒這麼放鬆過了。

  秦喧飲盡杯中的威士忌,脫了外套上台隨著音樂肆意搖擺著腰肢。

  燈紅酒綠,鼓點震人心扉,是人間極樂世界。

  向南柯搖頭笑了,把空掉的杯子推回櫃檯:「再來一杯長島冰茶,剛剛那位女士的單我買了」

  「好的,一共是六千四百八十二」

  向南柯眼也不眨地刷了卡,秦喧從台下跳下來,額頭掛著亮晶晶的汗珠。

  「喲,向警官今天這麼大方啊」

  「我不是一直這麼大方?」向南柯懶懶倚靠在吧檯上,看著她精緻的妝容,妖嬈的眼線,鑲滿亮片的露臍上衣,同色系皮褲踩著高跟鞋,媚而不俗,是和穿著白大褂的時候截然不同的風情。

  她微微眯了眯眼,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那天帳篷里發生的一切。

  「你他媽的是不是有病啊,都說了我是直的,比艾菲爾鐵塔還直懂嗎?!」

  她嗤之以鼻:「直女不會對同性的接觸有反應」

  秦喧更嗤之以鼻了,當婦產科醫生這麼多年了,她自認形形色色的女人見了不少,那玩意兒更是天天看,她比女人還懂女人。

  「放屁,有不少人在我做婦科雙合診的時候叫出聲來的,人家都是彎的?」

  「別人不一定,但你嘛……」

  尾音泯滅在綿長的吻里,一開始是懷著互相鬥氣的心態與她一較高低,再到後來……

  軀體的交纏,炙熱的吐息,曖昧的口申口今……

  她被一個外行按在床上,踩著她的腳,雙手反剪過了頭頂,通過婦科雙合診的方式,到達了頂點。

  秦喧發誓,那絕對是她有史以來最屈辱的一天。

  以至於回來這麼久了,別說見面了,她連她的聲音都不想聽,但這個人就跟陰魂不散似得,走哪跟哪。

  她惱她怒,她始終淡然處之。

  行吧,就當是一次新奇的一夜情體驗吧,反正對方長的不差,技術還行,她也爽到了。

  秦喧這麼安慰著自己,待到看見她的眼神時又勃然大怒:「艹你往……」

  對方的視線黏著在她的低胸上衣上,向南柯端著酒杯轉過臉:「穿出來不就是給人看的」

  秦喧氣得不行,還未開口,放在吧檯上的手機震了起來,老包兩個字閃爍在屏幕上。

  她看向南柯一眼,默默走遠了一些接起來:「餵?」

  音樂聲震耳欲聾,包豐年開了免提:「又在哪兒玩呢,我今天剛從雲南回來,去接你?」

  秦喧隨意報了個地名,不知道為什麼下意識拒絕了:「不……不用了……我和幾個同事一起,你來也不方便」

  「好吧」包豐年應了一聲,旁邊傳來別的聲音:「包老闆……」

  「那行,那就這樣啊,我先不跟你說了,改天再約」他匆匆掛掉了電話,秦喧悵然若失。

  她最苦最累的時候,他都不在身邊,等到一切塵埃落定,風平浪靜的時候,他就出現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一種巧合?

  巧到每一次她最需要他的時候都不在。

  秦喧放下手機,有人挪過來輕輕攬住了她的肩頭,在她耳畔吐氣如蘭:「怎麼樣,要不要和我試試看」

  她當然知道她說的「試」是哪種試,成年人之間不需要多說。

  秦喧對上她的眼神,微微笑起來,顛倒眾生。

  向南柯以為有戲:「我的車就在外面……」

  她話音剛落,一杯威士忌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

  秦喧放下酒杯,拿起外套走人:「老闆,今天的單她買」

  向南柯抹了一把臉上的酒水,跟她一樣辛辣入喉,唇角挑起一個有趣的笑意。

  「買單」

  「愛情對我來說是多餘的東西,我沒有時間去和女人戀愛,我認為它是人性的一個弱點……」昏暗的房間裡只開了一盞暖黃色的檯燈,書被平放在膝上,指尖輕輕翻動過去,顧衍之的聲音很好聽,低沉又有磁性。

  她覺得要是她哪天不當消防員了,完全可以去播音主持嘛。

  陸青時躺在病床上,微微偏頭看著她。

  頭髮略長了一些,還是微微的自來卷,鼻樑很高,眉峰上挑,是不同於一般女性的野性美,整個人坐在那裡有些乖巧,有些認真,讀書的時候會有些不自覺的小動作,比如不時摸摸鼻子,撓撓下巴。

  陸青時看得入神,以至於後知後覺聽不見她聲音了,病房裡只有風吹過書頁的聲音。

  「怎……怎麼了?」她說話還不怎麼利索,嗓音也很沙啞。

  顧衍之抬頭看著她,用一種近乎虔誠的語氣:「滿地都是六便士,他卻抬頭看見了月亮」

  她輕輕吐出這句話的瞬間,誰也沒有說話,她也沒有再接著讀下去,只是靜靜看著彼此。

  太多想說的話了,沒有一輩子根本說不完。

  窗外月亮升起來,薔薇的芳香在瀰漫。

  顧衍之放下書,輕輕走了過去。

  陸青時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呢?

  是她在隧道里抱住她的時候。

  那個時候她的心裡充滿了劫後餘生的欣喜,與某種不知名的情愫。

  在與顧衍之的相處過程里,她曾很多次感受到過這種若有若無的感情,但沒有哪一刻比這一刻強烈。

  眸子被人用手掌闔上。

  隔著手背落在額頭的吻與劇烈跳動的心臟提醒著她:

  又,活過來了。

  是與之前按部就班地活著,不同的另一種方式。

  「喲,最近忙什麼呢,終於捨得上線了?」剛登入遊戲界面,上善若水的消息就發了過來。

  方知有打了一串省略號。

  「得,看來心情不佳,走,姐姐帶你戰場浪去」

  兩人一白衣劍客一紅衣醫者在戰場殺了個昏天黑地,片甲不留。

  直到遊戲裡的時間逐漸變成了夜晚,外面的天色也慢慢黑了下來。

  方知有點燃了一支煙,窩在椅子裡抽完,把菸蒂按在了菸灰缸里。

  「我媽死了」少年人冷冷說完這一句,原地盤腿坐了下來。

  少女在她身前轉著圈跳舞:「放個煙花給你看吧」

  「砰——啪」巨大的煙花在眼前升起,絢爛如流星,很快划過天際,消失得無影無蹤。

  方知有突然懂了她的意思,用手捂住了臉,默默淚流滿面。

  這一生不論過得好還是壞,成功還是失敗,富裕還是貧窮……都會逐漸走向死亡,就像這煙火,絢爛過終將凋落,這是任何人都繞不開的自然規律,天地輪迴。

  陸青時能開口說話的第三天,陸旭成帶著一幫子人來到了病房裡,護士幫她把輪床搖了起來。

  她微微偏頭看著自己的片子,腦幹深處有未切乾淨的腫瘤,就像個定時炸彈一樣埋在身體裡。

  陸青時唇角勾起一絲諷刺的笑意,她知道這個手術誰都做不了,包括她爺爺。

  「咳,既然陸主任也已經了解到自己的情況了,那我們就開門見山了」神外的醫生搓著手有些靦腆:「是這樣,想必陸主任也聽說過手術機器人達文西吧,能通過微創的方法,實施複雜的手術,尤其在腦外科的手術應用上更是得心應手……」

  站在一旁掛著臨時來訪證的長生生物製藥有限公司的銷售代表趕緊順藤摸瓜接話:「我們公司的手術機器人已在國外通過臨床實驗,而且我們的科研人員也根據亞洲人的特點做了相應的改良,比起美國的達文西來說安全性更好,創傷更小,手術速度更快……」

  陸旭成端坐在椅子上,拐杖拄在前面,看也不看她一眼,面無表情聽他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

  陸青時捏緊了被單:「滾」

  對方停下來:「陸主任,您說什麼?」

  陸青時猛地抬頭,留置針從手背上扯掉,床頭的玻璃杯飛了出去,狠狠砸在了牆上,水花四濺。

  「滾!」

  她說完這句話就又重重跌了回去,大口喘息著,額頭滲出豆大的汗珠,因為劇痛整個人蜷縮在了一起,生命監護儀上的體徵又不穩定了起來。

  護士拿棉球一把按住了她飆血的手背,幾個醫生撲了上來。

  陸旭成重重冷哼了一聲,帶頭走了出去,自始至終沒回過頭,搶救的醫護人員從他身邊跑過。

  保姆有些心疼地喚了一聲:「老爺子,小姐她……」

  陸旭成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再說,她這才發現老人渾濁的眼睛裡不知何時起,悄悄濕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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