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植

  CCU。

  心血管重症監護病房。

  陸青時換好隔離衣走進來,玻璃屏蔽門在眼前自動打開,有路過護士向她低頭問好:「陸主任好」

  她從中心監護室的分診台上拿起病歷翻著:「十一床的病人今天怎麼樣?」

  「早上有點發熱,尿量偏少,昨天心律失常暈厥了一次又救回來了」說著護士也重重嘆了一口氣:「再找不到合適的配型做心臟移植,這孩子,唉……」

  陸青時把病歷合上往十一床走去,隔著玻璃裡面已經有人在了,穿著白大褂外罩隔離衣的女人坐在床邊和孩子有說有笑。

  秦喧給她帶來了時下小女生都喜歡的粉紅布偶,當然也是需要嚴格清洗消毒後才能帶進來的,一點點細菌感染都可能會要了何淼淼的命。

  孩子手上連著補液的吊瓶,胸口插滿了各種監護生命體徵的儀器,小小的臉上雖然蒼白但看見禮物的時候還是由衷發出了笑意。

  「秦醫生每次來都給小淼帶禮物,這我們怎麼好意思……」

  何媽媽搓著手站著有些侷促,何家家境本也不差,父母都是錦州市人,一個在國家政府部門工作,另一個則是高中教師,何淼淼在仁濟醫院一出生就住進了新生兒重症監護病房,做完三期Norwood手術病情穩定後就轉入了CCU,從此就長期奔波在家和醫院之間,至今已是第五個年頭了。

  可是有些病啊,有錢也治不了,何淼一出生就被診斷為:先天性左心發育不良綜合徵。

  這是她等待心臟移植的第三年。

  秦喧笑著安慰他們:「好歹也是我看著淼淼長大的嘛,想當初我剛把淼淼抱出來的時候」

  她衝著空氣比劃了一下:「才這麼點大,現在,呵好傢夥」

  她笑著摸了一下淼淼的頭:「昨天護士阿姨給你量身高都九十厘米了,病號服都短一截!」

  這個身高其實比起正常兒童來說還是偏低了,但淼淼能平安長到這麼大背後離不開父母的精心呵護與眾多醫護人員的努力。

  何爸何媽都笑起來,把心酸藏在背後。

  很快探視時間到了,起身離開時何媽媽悄悄抹了一把眼淚,俯身隔著口罩輕輕吻了一下女兒的額頭。

  秦喧捏捏她的小手:「淼淼乖乖聽護士阿姨的話,下次秦阿姨過來給你帶冰雪奇緣卡通畫」

  何淼淼用力點了點頭,又去搖媽媽的手:「媽媽,媽媽,等我好了我要把秦阿姨給的卡通畫帶到幼兒園給小朋友們分享」

  她剛做完Norwood手術的那一年是恢復得最好的那一年,曾短暫上過三個月幼兒園,雖然現在只能待在家裡或者醫院,可是何媽媽知道女兒其實十分想重新回到幼兒園上課,和大家一起玩耍。

  對於普通人來說再普通不過的日常,對於何淼淼來說是個遙不可及天方夜譚般的夢。

  何媽媽用力忍住眼淚,重重點了點頭,又親了親女兒的臉頰,何爸爸扶著她出去,秦喧站在玻璃門外跟淼淼揮手。

  回過頭來陸青時也在。

  「你不進去?」

  陸青時搖了搖頭:「不了」

  秦喧撇撇嘴:「你這個人,嘴硬心軟的很,我十回來有八回都看見你在門外站著」

  陸青時向來沒什麼情緒波動的臉上難得浮現出了一抹心事被戳穿的尷尬,啪地一聲將病歷扣在了分診台上。

  「我回急診了」

  秦喧追上去按電梯,等電梯門關了臉上才露出一絲落寞:「再等不到心臟移植,淼淼……活不過今年冬天了吧」

  淼淼出生後十天即進行了Norwood一期手術,把肺動脈主幹與發育不良的升主動脈合併。

  六個月後進行了Hemi-Fontan手術,使上腔靜脈與肺動脈連接。

  一年後成功完成了全腔靜脈肺動脈吻合術,使右心房與右肺動脈吻合,全身的血液循環都靠右心室維持,長久的體循環壓力下,右心室逐漸疲憊不堪,於一年前出現了心衰狀況,因此又重新住進了CCU。

  陸青時沒接話,電梯到達了急救中心,她邁步出去,秦喧攔住即將關閉的電梯門:「還是沒有合適的嗎?」

  陸青時搖了搖頭,消瘦的背影消失在醫院純白的走廊里。

  「新來的,去給六床換下藥,我這忙不過來了」郝仁傑一邊磨著手指甲一邊吩咐她。

  于歸屁顛屁顛去了,回來不到兩分鐘。

  「醫生,醫生,三床大便拉床上了!」

  「不是有護工嗎?!」

  「你不是閒著嗎?!過來搭把手翻個身!」于歸認命,只好捏著鼻子跑了過去。

  很快午飯時間到,辦公室里三三兩兩散去了,于歸也打算去食堂吃個飯再回來的時候。

  「新來的,把這些病歷整理一下還給我啊,明天醫務處要要的」同事把一疊文件夾夾好的病歷放在了她面前。

  「可……可是……」沒等她拒絕,同事已經走遠了,于歸只好嘆了一口氣重重坐下來。

  「可是……我還沒吃午飯呢」

  于歸一邊餓著肚子打病歷一邊趁著辦公室沒人給方知有打了個電話,對方很快接通,熟悉的溫柔聲音:「小歸?」

  于歸低低應了一聲,揉著肚子跟女朋友小聲抱怨著:「我還沒吃午飯呢知有」

  「你想吃什麼?我給你點」方知有靠在出租屋簡陋的床板上,臉上的笑容卻仿佛擁有了全世界。

  「不要了,我一會去食堂吃」于歸知道她賺的不多,卻時常補貼給自己買好吃的,心下感動就微微紅了眼眶。

  「知有,我想你了」

  如果可以真想摸摸她的頭,像從前在學校里曾對她做過的那樣,可是伸出手只是穿過從窗戶照射進來的陽光,什麼也握不住。

  「乖啦」方知有微微抿起唇角笑,兜里揣著的是這個月的工資,她預備用這些錢來給她一個驚喜。

  「你要加油哦,不可以再哭鼻子了,知道嗎?沒有我在身邊保護你,要堅強一點,所有壞人都是紙老虎」

  一瞬間時光倒流,高考完的那個晚上她也是這麼說的,然後站在路燈下親了親她的額頭。

  于歸吸了吸鼻子:「嗯!我要努力工作,努力賺錢!爭取早日把你接過來!」

  「請問……急診科怎麼走啊?」穿著洗的發白的灰色尼龍外套的中年女人風塵僕僕走了進來,手上牽著兩孩子,背上還用麻繩背了一個,俱是髒兮兮紅撲撲的臉蛋,睜著黑黝黝的眼睛無辜又茫然地看著周圍的一切。

  郝仁傑頭也沒抬:「直走右拐,等下」他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似地,猛地站了起來。

  「您是……王有實的家屬嗎?」

  「對對對,我是」女人趕緊拉著孩子湊了上來,滿臉希冀:「娃他爸咋樣了大夫?」

  郝仁傑敲了下門:「王有實,你老婆來看你了」

  王有實趕緊從床上坐了起來,因為動作幅度太大扯掉了手上輸液的針管,于歸一把替他按住了,順手從醫藥車裡取了一個新的替他換上。

  「你咋來了?不是說了我這……」他說著話肝區突然疼起來,一下子捂住了腰際臉色發白。

  于歸緊張起來:「您沒事吧?哪裡不舒服,我……我去叫陸老師來……」

  「沒……沒事……」王有實忍著疼把三個孩子挨個拉過來看了一眼,病房地方小,他老婆只能侷促地站著,于歸留意到她微微隆起的小腹,趕緊從分診台搬了個椅子過來讓她坐。

  女人推辭著,反倒握住了她的手:「大夫,大夫,你是個好人,求求你了,告訴我他究竟是什麼病吧」

  「這……」于歸看一眼王有實。

  「你個臭婆娘給老子閉嘴!」未料他突然發起火來,一邊拍床一邊嚷嚷:「你是不是盼著老子趕緊死了好帶著娃娃改嫁呢!」

  幾個孩子嚇的不敢說話,于歸只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郝仁傑。

  郝仁傑攤手,做了個口型:「別看我,我也沒轍」

  肝病病人最忌諱生氣動怒,拍完床王有實就疼的直抽抽,額頭豆大的汗珠往下掉,大口大口喘著氣,面色也青紫了起來。

  王有實他老婆替他拍著背也顧不上還嘴了:「大夫,大夫,這……」

  于歸著急起來,額頭的汗滲的比王有實的還多。

  「這……這該用什麼藥……」她拿著注射器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

  「你問我啊?我又不是醫生」郝仁傑也奇了怪了:「你這醫學院怎麼畢業的啊?」

  「我……我……」于歸囁嚅著:「嚴格來說……我……我規培沒結束……還……還不算畢業……」

  郝仁傑絕倒:「得,我看你是畢不了業了」

  也是巧了,陸青時剛好巡房走到門口快步過來,將聽診器按在了王有實的胸口,吩咐手足無措的于歸。

  「一支杜冷丁肌肉靜推」

  「喔,喔好!」于歸鬆了一口氣手忙腳亂從醫藥車裡翻出來杜冷丁,用碘伏做了皮膚消毒,將尖銳的針頭緩緩扎進王有實的血管里,好在這次終於沒出差錯。

  止痛藥很快起了作用,附帶的安定成分讓他很快就睡著了,王有實老婆站在走廊上等著陸青時出來。

  「大夫,大夫,您就行行好,告訴我娃他爸究竟是什麼病吧!」

  陸青時摘下口罩,靜靜看著她,面色冷靜,無悲無喜,宣告出最殘忍的結果。

  「肝癌晚期」

  王有實老婆一下子癱在了地上,她沒學歷沒文化,不知道肝癌具體是什麼癌,她只知道在他們那個村子裡,只要攤上癌的,都活不了多久。

  「他本人的意思是放棄治療,所以我們也沒辦法,你們協商好看什麼時候出院,再把費用交一下」

  女人坐在地上默默流淚,陸青時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她突然膝行過來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角。

  「大夫……大夫……別放棄治療……娃娃……娃娃不能沒爹……錢……錢我有……」她說著一邊從口袋裡掏出手帕包的整整齊齊的三千塊錢,有紅票子也有零散毛毛錢,往陸青時手裡塞著。

  「大夫……大夫您先拿著……剩下的不夠我們再湊湊……求求您不要放棄治療……娃娃不能沒有爹啊!」

  而她拉著的那個人呢,絲毫不為所動,于歸都懷疑她那張臉是面癱,除了面無表情還是面無表情。

  實在是看不下去了,于歸把人扶到長椅上坐著,從兜里翻出紙巾遞給她,再回頭的時候陸青時人已經沒見了。

  晚飯的時候于歸特意買了兩份盒飯拎到病房門口,一家四口圍在王有實的床前說笑,他們的大女兒已經十歲了,簡單懂些事,正在給他背學校里新學的唐詩,王有實聽得被疾病折磨得形銷骨立的臉上也泛出了笑意。

  妻子抱著最小的女兒在床邊站著,王有實拍了拍床,這次沒再嚷嚷了:「來,來坐下,讓我摸摸肚子」

  大庭觀眾的,女人還有些不好意思:「別……別了……你幹啥呀……」

  于歸把盒飯悄悄放在了門口,轉身離去。

  也許這家人曾經犯過重男輕女的錯,可命運已經給了他們最大的懲罰了,不是嗎?

  不知何時,窗外稀里嘩啦下起雨來,樹影搖晃,于歸枕著這點涼風邊吃盒飯邊上網查資料。

  郝仁傑從她旁邊路過,瞥一眼屏幕:「我跟你說啊,就你這個醫學院大三的水平,這個手術你做不了」

  于歸不服氣,鼓起腮幫子:「誰說我……」話說到一半聲音又低下去,連止疼藥都不會用的人確實沒什麼底氣大言不慚。

  郝仁傑嘖了一聲,翹著蘭花指湊過來看她的電腦:「你有這個閒工夫啊,不如去求求陸姐,畢竟你現在看的這篇論文,就是人家還在上學的時候寫的」

  標題宋體粗體碩大幾個大字《肝葉切除治療肝門膽管癌的外科具體操作方法與注意事項》

  她趕緊往下劃著名看署名:

  北京協和醫學院,陸青時。

  于歸滿臉生無可戀,郝仁傑扭著自己挺翹的屁股走遠了,還不忘補刀:「不過我覺得你去求陸姐可能也還是浪費時間,還是別瞎折騰有空多寫幾份病歷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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