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房間裡電腦顯示屏還開著,桌上的菸灰缸里堆滿了菸蒂,旁邊是沒吃完的泡麵,衣物從身上滑落,熬了一宿夜的人從沙發上悠悠轉醒。
方知有起身,走到桌旁拎起電壺想倒口水喝,接連搡了幾下也沒倒出來一滴水,暗罵了一聲「艹」,只好又拿起燒水壺踢開散落的椅子礦泉水瓶走到廚房接水,回來路過客廳的時候,電視機還開著,媽媽躺在床上磕著瓜子,床邊全是散落的瓜子殼。
「嘖嘖,這得死了不少人吧,要我說啊,做什麼不好去化工廠幹活,純粹活膩歪了吧,瞧瞧,還搭進去不少救援人員,聽說還有個醫生也……」
方知有猛地回過頭來,耳膜一陣嗡嗡作響,電視上的女主持人嘴唇一開一闔地,那張妝容得體的臉播放這種新聞也是毫無起伏仿佛在念經。
「據悉,本次事故共造成累計二百多人受傷,死亡四十三人,其中有十名消防隊員以及一名醫生,現在我們已經來到了負責本次事故醫療支援的仁濟醫科大一附院急救中心……」
方知有再也聽不下去了,從兜里翻出手機給于歸打電話,手機簡訊顯示24小時之前于歸曾給她留過言。
「我愛你,晚安,知有」
少年人紅了眼眶,淚水啪嗒啪嗒落下來,使勁按著鍵盤:「艹快接電話啊!于歸!接電話!」
看著自己女兒歇斯底里的樣子,方媽媽語氣涼涼的:「死了也好,免得禍害人」
方知有轉過身來,眼神冷得想殺人,方媽媽放下手裡的瓜子:「你看我幹嘛,說不得了嗎?你個白眼狼……」
又是一頓夾槍帶棒問候她祖宗十八代以及于歸,方知有咬著牙沒理她,衝進臥室草草收拾了幾件衣服,從床底下拿出一疊有些潮濕的毛票子,把背包甩上了肩頭,奪門而出。
「你好,一張到錦州的火車票」
售票員打著呵欠點了幾下滑鼠:「火車沒票了」
「站票呢?」
售票員白她一眼:「早幹嘛去了,也沒了」
方知有咬了咬牙,抽出四張紅票子推進櫃檯里:「那高鐵票還有嗎?」
「有站座,要嗎?」售票員瞥一眼她,收了錢:「還差五十」
方知有從錢包里抽出零錢:「一張站座,謝謝」
「衍之!顧衍之!顧衍之!醒醒!」恍惚之中有人聲嘶力竭叫著她的名字,那聲音如此熟悉還帶著哭腔,遙遠從天外傳來卻驟然將她的神智拉回了現實。
顧衍之咳了兩聲,吐出卡在嗓子眼裡的血沫,緩緩睜眼,就對上了身下人焦急的眸子,那雙眼睛很好看,帶著令人心碎的水光,捧起了她的臉,因為長年握手術刀醫生的虎口留下了薄繭,輕輕撩起了她額前的髮絲。
「顧衍之?」
不知為何,顧衍之渾身顫慄了一下,徹底清醒了過來,抓住她的手又咳了兩聲。
「我沒事」
災難發生的時候她只來得及抱著她就地撲倒,爆炸過去她陷入昏迷陸青時也不敢動,只得繼續保持了這個姿勢,直到此刻她清醒過來,兩個人鼻子對鼻子臉對臉地,她說話的氣息輕輕拂到自己脖頸間,陸青時微微偏過頭,耳朵有點熱。
「沒事就起來」
也不知道剛剛是誰哭著喊她名字,顧衍之有點好笑,索性又一頭栽了下去,趴在她胸口蹭了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喜悅。
「啊,頭好痛,肩膀也痛,胸口劇痛,哪哪都痛……」
陸青時忍無可忍,這個人總是能將她的好脾氣消磨得一乾二淨。
「滾!」
醫療隊到了要撤離的時候了,一堆人焦急地等待她們歸來,于歸都快把手裡的通訊器按爛了依舊沒有收到回應。
剛剛的那場大爆炸讓每個人都心有餘悸,向來最能鬧騰的郝仁傑也垂著頭不說話了。
有幾個身體差的同事上吐下瀉也跟著救護車回了醫院搶救,陳意從車上拿了幾瓶礦泉水挨個發,劉青雲也從消防隊要了一箱火腿腸發著。
「來,都吃點」
這種情況之下又有誰有食慾呢,眼看著黃昏又要到了,他們已經連續工作了一天一夜,每個人都飢腸轆轆,可是誰也沒有吃,大家都在等一個結果。
「你們現在必須馬上撤離,醫療隊的任務已經完成了,後續搜尋遇難者遺體將會在明天進行」
政府派人過來交涉著,遇難者遺體這幾個字怎麼聽怎麼刺耳,脾氣暴躁的劉青雲窩了一肚子火險些跟人打起來,被幾個同事七手八腳按住了,誰也沒料到于歸會突然衝上去攥住了人家的衣領。
「你放屁!我老師還有我朋友都在裡面!你們趕緊派人去找啊!啊!」
她吼完之後就默默紅了眼眶,看著對方依舊波瀾不驚的一張臉沒了再說下去的欲望。
政府的人正了正被她弄歪的領帶:「五分鐘,再給你們五分鐘」
天色一點一點暗下來,一丁點兒暮色被濃重的硝煙遮蓋,郝仁傑的手機響了起來,他接起來按了免提。
徐乾坤在電話里吼:「不是救援都結束了嗎?!還他媽的不趕緊回來幫忙!院裡都要忙瘋了不知道嗎?!」
郝仁傑把電話拿遠了些:「陸姐還沒出來」
「管他誰沒出來趕緊給我回來,等下,你說誰沒出來,誰?」
郝仁傑又低低重複了一遍:「陸姐」
徐乾坤琢磨了一下覺得這小子八成是在跟他開玩笑:「不可能就陸青時命硬成這樣克夫克子誰死了她都不會,喂,餵?」
郝仁傑啪地一下掛斷了電話,于歸也站了起來:「我們進去找她們吧」
「不行」陳意趕緊跑過來攔著他們:「陸姐都生死未卜了,你們就別跑進去送死了,省點心吧!」
劉青雲從兜里翻出皺成一團的香菸展平,想抽又想起來這是在化工廠泄露區,只好又揉成一團扔在地上,狠狠跺了兩腳。
「回吧,都這麼晚了,院裡也確實抽不出人手來,陸主任這消防員會繼續搜救的,咱們在這乾耗著也沒意思」
有同事累得癱在了地上,呵欠連天,睜著眼睛都能睡著。
于歸握緊了拳頭:「你們都不去嗎?」
她的目光一一掃過說話的同事,陳意,劉青雲,郝仁傑,以及其他護士,所有人都沉默不語,甚至避開了她的注視。
于歸拎起急救包背在身上:「從陸老師進入火場的那一刻起,她就是潛在的病人了,我不會放棄其他患者,更不會放棄她」
她深吸了一口氣,沒有正壓式呼吸器站在警戒線外喉嚨就開始痛癢,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即使陸老師對她冷漠,一日為師終身為師,她敬佩的是她的為人和醫術,這些無關緊要的東西誰會記得,患者能記得的永遠是能帶給他新生的人,她亦是如此。
于歸緩緩抬腳走進了黑暗裡,剛走兩步,突然興奮地大叫起來:「陸老師!陸老師!顧隊長!你們還活著太好了!!!快來人啊!!」
她頭一次覺得咋咋呼呼的于歸居然沒那麼討厭了,攙著顧衍之在廢墟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來幫忙」
于歸趕緊扔了急救包跑過去扶起顧衍之的另一隻胳膊,和人一起齊心協力把人拖了出去。
「外套脫了」陸青時解著她的扣子,大庭廣眾之下,顧衍之咳了一聲拉住她的手。
「我自己來,自己來」
她麻利地脫了外套,陸青時半跪在她身邊替她檢查著受傷的地方,黑色戰術背心下的女性軀體纖細而又有力。
陸青時拿鑷子輕輕挑開她肩頭的布料,腫得老高還破了皮,她拿碘伏球一點點替她消著毒。
「痛嗎?」
抽空抬頭看她一眼,正撞上她來不及收回的眼神,溫柔得過了分。
救護車頂上架著探照燈,她斜斜倚靠在車旁,褪了半邊衣服,一隻腿搭在地上,另一隻腿曲膝架著自己的手臂,光線從頂上灑落,照亮了她的瞳孔,髮絲略有些凌亂,亞麻色的頭髮顯得皮膚很白,輪廓有如刀削斧刻,再加上剛從硝煙里出來,身上掛了彩,愈發有一種……
她想起秦喧曾告訴過她的一個詞:戰損。
對,就是戰損,一種震撼人心的美。
「痛」
未曾想過有一天她也會為別的女性美而失神呢,醫生有些渾渾噩噩的:「哪裡痛?」
顧衍之點點胸口:「這裡」
肋下三寸,是心臟。
陸青時俯身過去:「別動,我聽一下」
顧衍之的肩寬,聽診器不夠長,她不得不往前挪了一步,頭頂挨著那人下頜,兩個人處在一個微妙的距離上,能感受到她的呼吸以及聞到她身上淺淺的菸草味。
顧衍之的手搭上了她的腰間,輕輕放著,生怕觸動了什麼。
「聽見了嗎?青時」
她低低叫著她的名字,嗓音清澈溫暖,心跳卻因為這突然靠近的距離而不那麼溫和起來。
一下一下,帶著凌亂的節奏撞入陸青時的耳膜里。
憑著醫生的經驗她斷定這個人只是受了皮外傷,可是……
她驀得咬緊了下唇。
「我感覺我病得很嚴重,你能告訴我,我究竟得了什麼病嗎?」
放在自己腰上的那隻手逐漸有了分量,長久跪著再加上體力不支,陸青時猝不及防之下跌入她懷裡,唇角划過她的鎖骨,能明顯感覺到那人渾身緊繃了起來。
「唔……」陸青時揉著被撞痛的額頭:「顧……」
話音未落,有人鬼叫起來:「我靠你們都是鐵打的嗎?!一天一夜不睡覺還這麼有精神!」
兩個人同時回頭,郝仁傑手裡拿了兩瓶礦泉水,看樣子是想遞給她們,顧衍之趕緊鬆手,陸青時也理了理白大褂站起來,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做這個動作,顯得很多餘,郝仁傑的眼神明顯八卦了起來。
「收工,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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