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手

  顧衍之把人挪到了庫房門口,半抱起他的上身,輕輕搖晃著他的脖子:「刺兒頭,醒醒,撐住!你他媽的給我撐住!」

  又拿起通訊器一通狂吼:「醫生到了嗎?!醫生!」

  耳返里傳來她冷靜鎮定的聲音,略略有些喘氣:「三分鐘,先解開他的衣服通風換氣,手邊有能止血的東西嗎?」

  二十公斤的負重再加上急救包的重量讓醫生舉步維艱,從警戒線外到進入廠區長時間的奔跑身體果然還是有些吃不消。

  陸青時俯下身用手撐住了膝蓋大口呼吸著氧氣,走在前面帶路的消防員回過頭來拉她,並順手拿過了她身上的急救包甩在了背上,醫生投去感激的一瞥。

  「謝謝」

  聽見她聲音的那一刻,顧衍之五味陳雜,有重石落地的釋然,亦有想脫口而出的「怎麼是你?!」

  陸青時搶在她前面開了口:「那你覺得還有誰比我醫術更好急救經驗更豐富?」

  真是……自信到不信呢。

  顧衍之苦笑了一下:「還好是你」

  還好有你。

  「讓開!」三分鐘後,醫生喘著粗氣在刺兒頭身邊蹲下,一把拂開了她。

  「具體什麼情況,怎麼受的傷?!」她的語速很快,一邊說一邊從急救包里翻出了藥品來了一支腎上腺素,飛快連上了生命監護儀,開放靜脈通路也一氣呵成。

  「高空跌落……」

  顧衍之話音未落,陸青時立馬皺起了眉頭:「不對,眼睛,耳朵,鼻孔都有損傷」

  她輕輕翻開刺兒頭的眼瞼看了看,已經血肉模糊一片,眼角膜都脫落了。

  顧衍之定了定神:「高空墜落之前他站在通風櫥的上風口修理故障,通風櫥開始正常工作之後,他探頭進去看了一眼,我就聽見了一聲慘叫……」

  陸青時從包里翻出了生理鹽水,一股腦倒了上去清洗著他的眼睛鼻孔耳朵:「可能是被有毒氣體刺激到了」

  她一邊說著,另一隻手也在包里摸來摸去,半天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額頭滲出了一絲薄汗。

  「要什麼,我給你拿」

  顧衍之把包拿了過來,陸青時頭也不回地:「準備氣管插管」

  當兵的時候隊伍里也有醫療兵,顧衍之對這些器械的使用雖說不上熟稔,但好歹能叫得上名字認得出來,當下就給她遞了過去。

  陸青時趴在地上,戴著手套的手沾了血跡,額前髮絲微微垂下來遮住了眼帘,輕輕把管子送進刺兒頭的喉嚨里,接連嘗試了幾次,都以失敗告終。

  陸青時爬起來,回頭看一眼生命監護儀:「手術刀」

  沒過多遲疑,顧衍之拆開了一次性可拆卸手術刀的袋子,陸青時抓了起來往他的頸部倒著碘伏,顧衍之很有眼力見地替她鋪好了無菌布。

  手術刀劃下去的時候,暗紅色的血液溢了出來,陸青時拿紗布擦掉,伸出左手。

  「血管鉗」

  「是這個嗎?」顧衍之在急救包里翻了半天。

  陸青時瞥一眼:「對!」

  分離開了氣管前組織之後,陸青時直接擠進去兩根手指探查著,沒有手術導航她必須慎之又慎。

  「好,給我彎鉗」

  陸青時一隻手拿彎鉗撐開了氣管,另一隻手接過了氣管套管,取出了管芯,吸乾淨了分泌物,然後替他止血,把氣管套上的帶子繞過頸部打了一個死結。

  「好,氣管切開術完成」

  生命監護儀上的血氧開始慢慢回升,陸青時托住了他的腦袋:「你幫我扶起他,我檢查一下他的傷口」

  「好」顧衍之大跨步過來走到了她的位置上蹲下,陸青時騰出手來沿著他的後腦勺摸下去,摸索到頸椎時,微微一滯。

  「脊髓損傷」

  第四頸脊髓損傷,陸青時看了一眼刺兒頭還年輕的面容,即使活過來也站不起來了。

  顧衍之咽了咽口水,用殷切的眼神望著她:「還有救嗎?」

  陸青時沉默了一會兒:「現在復位不了,馬上送醫院或許還有救」

  「好」顧衍之不再多說,和另外兩位消防員一起把人抬上了擔架,監護儀滴滴地叫了起來。

  「等下!」陸青時撲了過去,拿剪子剪開他的衣物:「不對,一定是還有哪裡的出血沒止住,把人放下來!」

  她話音剛落,監護儀上的綠線就沒了起伏,醫生跪在地上伸直了胳膊做著心肺復甦。

  「一二三……」陸青時一邊數著,一邊看心電監護儀上的數字,期待著奇蹟的發生。

  顧衍之也緊張得滿手冒汗。

  「除顫儀!」

  她趕緊遞了過去,陸青時拿在手裡,壓在了他的胸腔上。

  「充電200J充電完成,閃開!」

  「除顫第二次,充電200J充電完成,閃開!」

  「除顫第三次,充電完成,閃開!」

  「除顫第四次,充電完成,閃開!」

  ……

  醫生喘著粗氣,大汗淋漓,長時間的心肺復甦已經耗盡了她的體力,這裡沒有人能接替她的工作,陸青時咬了咬牙,抬起有些酸痛的手腕。

  「手術刀,我要開胸探查」

  理論上心跳停跳五分鐘後,就基本沒有生還可能了,即使能僥倖活下來,大腦功能也會因為缺氧而嚴重受損,換而言之,就是植物人。

  可是她是陸青時,刺兒頭還那麼年輕,她不能失敗,這也是她對顧衍之的承諾。

  「掛甘露醇」

  顧衍之從一堆藥品里找到了寫有「甘露醇」幾個大字的液體袋,趕緊掛了上去。

  「手電,給我打下光」幾個消防員紛紛湊了過來,打開強光手電照射在了被打開的胸腔上。

  陸青時半趴在地上,把手伸了進去,深吸了一口氣,憑感覺摸索著出血的部分。

  器官溫熱滑膩,濃重的血腥味鑽入鼻腔里,血液在手心裡潺潺流過,陸青時微微闔上了眸子,感受著血液流動的方向。

  「止血鉗」

  顧衍之把器械遞到了她手上,沒有絲毫遲疑地陸青時用左手把止血鉗送了進去,快速按下咬合,微微鬆了一口氣。

  「6.0可吸收線,冠狀動脈破了,得縫起來」

  「在這裡縫嗎?」不知道為什麼霧氣愈發變得濃重起來,即使戴著正壓式呼吸器,刺鼻的氯水味也依舊無孔不入地鑽進鼻腔里,氯乙烯還未散盡,聚集到一個濃度的話依舊會爆炸,醫療環境實在是太惡劣了。

  「對,必須縫,不然他堅持不到醫院的」

  陸青時只是臨時夾閉了血管,若想完美止血還得縫起來,說話的功夫她已經拿著持針器把手伸了進去。

  這是顧衍之第一次近距離看她手術,沒有無影燈,沒有先進的手術器械,也沒有視野清晰的手術導航,越是極端惡劣的環境下越考驗醫生的技術和心理承受能力。

  陸青時戴著手套的手很穩,速度保持在了一個穩定而又快速的頻率上,一手縫針一手打結,配合得天衣無縫,從顧衍之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見她額頭上的汗水,略有些髒污的臉,那雙眸子依舊很明亮,帶著一往無前的篤定,莫名讓她安了心。

  很奇怪,向來遊走於生死之間的人竟然從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身上感受到了久違的安全感。

  她信奉的以前是自己的配槍,如今是自己的拳頭,現在要再加上一個陸青時。

  這樣的認知逐漸和心跳一起清晰起來的時候,顧衍之看著她柔和的側臉,喉頭微動。

  她想說什麼,耳返里卻傳來一陣紛雜的電流,與消防隊長焦急的聲音。

  「顧衍之,撤離!馬上撤離!你們剛剛按下的開關不是關閉總閥門打開通風櫥,而是關閉通風櫥打開氣閥,據監測現在廠區裡的氯乙烯濃度已經達到了一個閾值!隨時可能爆炸!馬上撤離!馬上撤離!」

  顧衍之回頭看一眼正在聚精會神手術的陸青時:「不……」

  「放棄傷員!馬上出來!」現場總指揮一把搶過了通訊器吼道:「這是政府的命令!!!」

  向來有淚不輕彈的消防教官攥緊了拳頭,眼眶發紅:「去他娘的命令,要我放棄我自己的兄弟我做不到!!!」

  「那你就要為了他一個人犧牲你周圍所有的救援人員嗎?!他們也都是為了救人才衝進去廠區的,大家的初衷都沒錯,這樣的結果誰都不願看到!要怪該死的陳國立中飽私囊政府給的經費建的他媽的豆腐渣工程!」

  關於氯乙烯泄露的來龍去脈她不想知道,顧衍之的目光落到身邊的戰友身上,躺在地上的刺兒頭身上,最後落到了穿著白大褂的醫生身上。

  心底緊繃的那根弦,微微動搖了一下,顧衍之抿緊了下唇,這抉擇對她而言太過痛苦,以至於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視線落到自己身上,陸青時似有所覺,但依舊沒抬頭,繼續做著自己的事情。

  「讓他們先出去吧,我和你留下」

  仿佛一塊大石頭落了地,也有些說不出的感激,她們都不再是會為情所困頭腦發昏的人,顧衍之站了起來,撤離的命令傳達給了另外兩位消防員。

  那二人掙扎著猶豫著,還是拗不過上級的命令,拿起裝備準備撤離。

  變故就在此時發生,離他們五步遠的倉庫大門發出了厚重的悶響,鐵門摩擦的聲音讓人牙齒發酸,顧衍之抬頭,重若千鈞的自動屏蔽門緩緩落下。

  應該是應急裝置被觸發了,一旦車間裡的氯乙烯濃度到達一個標準就會自動觸發緊急制動,那是一道防彈鋼門,她認得,目的就是完全阻斷氯乙烯的泄露,或者說,即使發生爆炸也不會威脅到外界一絲一毫,至於裡面的人就……

  顧衍之看一眼埋頭縫合的陸青時,冷汗從她額上滑落,誰也沒有料到她會突然站了起來,一個箭步衝過去用肉體抵住了逐漸下落的鋼門。

  肌肉與骨骼瞬間撕裂般的疼痛讓向來堅強的消防教官嘶吼出了聲,厚重的鋼門壓在了肩膀上,顧衍之撲通一聲單膝重重跪在了地上,濺起一片粉塵。

  她咬牙切齒,目呲欲裂,卻也沒有催促陸青時,只是在憑一腔孤勇與絕對不能讓她受傷的信念在支撐著。

  另外兩個消防員也扔下了厚重的裝備撲了上去,但在機械眼裡,人類的力量渺如螻蟻,不值一提,即使多加了兩個人也只是阻止鋼門下落的速度變慢了一些而已。

  三個人的膝蓋都跪入了塵土裡,陸青時做得專注,這是她的舞台,她必須心無旁騖,稍有不慎,患者不會有重新來過的機會,正是抱著這樣的信念,她才成為了今天的陸青時。

  如果說剛剛她的手速還保持在一個穩定的頻率上的話,那麼現在就是一味圖快,讓人眼花繚亂,縫針打結抽線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顧衍之已經雙膝著地,完完全全跪在了地上,雙手再也撐不住屏蔽門的重量,鋼門落在肩頭的時候整個人咬牙切齒目呲欲裂,痛苦令她的全身肌肉都痙攣了起來。

  「走……快走……」顧衍之嘶嘶抽著氣,從牙縫裡蹦出了簡短的句子,卻是在對著她的戰友說的。

  「隊長!」另外兩個人也沒能好到哪裡去,滿頭大汗,因為太過用力臉色漲得通紅,膝蓋陷入了塵土裡。

  顧衍之用掌根抵住持續下落的屏蔽門,鋒利的門下緣劃破她的手套在掌心裡留下了一道口子。

  「快點……我要……沒力氣了……」

  那邊發生的情況她並非熟視無睹,在又一次沒夾起來縫針的時候,醫生似乎對自己忍無可忍,暗罵了一聲「艹!」

  陸青時深吸了一口氣,冷靜,鎮定,時間來得及,一定來得及,刺兒頭不會死在這裡,她不會死在這裡,顧衍之更不會死在這裡。

  薯條還在等著她回家,她還有需要去完成的事。

  哆嗦的手指終於利落地打完了最後一個結,陸青時抄起線剪剪斷線頭:「好了!」

  顧衍之猛地回頭:「快點過來!」

  另外兩個消防員也鬆了手去幫忙,沉重的屏蔽門的全部重量壓在肩頭的時候,骨骼一聲脆響,顧衍之的另一隻腿也重重跪在了地上,水泥地面微微凹陷進去。

  頑強的消防教官硬是一聲不吭,直到刺兒頭被安全送出了門外,醫生從她身前的縫隙里鑽了出去,她的戰友也一一爬了出去。

  陸青時回頭:「你快出來!」

  顧衍之沒說話,整個人被壓彎了腰趴在地上,她知道此時此刻自己鬆手的話就是滿清十大酷刑之一——腰斬或者斷頭。

  她不是不想鬆手,她是根本松不了手,顧衍之從門縫底下那一絲微弱的天光里窺見醫生絕美的面容,她偏了頭,去牙齒咬住胸前的通訊器跟她告別。

  「你快走吧,明天……就要你一個人去接薯條回家了……還有漢堡……嗯……照顧好它……還有……」

  耳返里傳來醫生激烈以及略有些哽咽的聲音:「顧衍之!答應別人的事就要做到!我不會讓你死!你少把漢堡扔給我了,你家那條傻狗我受夠了!!!」

  消防教官咳了兩聲,低笑起來,因為嗓子沙啞的緣故,聲音也分外有磁性一些。

  「青時啊……我……」

  她話音未落,一雙手從門縫底下的空隙里伸了進來,醫生用自己最寶貴的東西墊在了她身上和持續下落的屏蔽門之間。

  陸青時吼了出來,眼眶微紅:「你閉嘴!!!」

  還未說出的話就這麼戛然而止,可是那蔓延在心間持續不斷的暖流卻讓她慢慢紅了眼眶。

  在陸青時看不到的地方,顧衍之喉頭微動著,晶瑩的液體從眼角滑落。

  「隊長撐住!」另一名消防員也撲了上來,如法炮製,用手抬住了厚重的鋼門,臉憋得通紅,替她爭取著一線生機。

  另一位消防員則拽住了她的腳:「一二三,起!」

  陸青時與抵住門的那位消防員一同使力,也不知道哪來這麼大的力氣,竟然微微留出了一絲空隙。

  看著她被拽出來的時候,陸青時鬆了一口氣,這才覺得肌肉酸痛,兩個人對視了一眼:「一二三,準備,撒手!」

  厚重的鋼門在眼前落下濺起了一片塵埃,陸青時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大口喘息著,從手指到手掌青紫紅腫一片,小臂肌肉也酸痛難忍。

  劫後餘生的喜悅還沒維持多久,一陣轟隆隆猶如悶雷一般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

  顧衍之一骨碌爬了起來,扶起她:「快走!」

  另外兩名消防隊員也抬起了擔架轉身就跑,那一點兒微弱的火光與朝陽一起升起,穿透迷霧射向了蒼穹,大地微微顫動,放在救護車小桌板上的水搖搖欲墜。

  郝仁傑手裡的泡麵盒子微微抖動,他踹一腳于歸:「你他媽的別抖腿」

  于歸正縮在救護車裡打盹,猝不及防被踹醒了,一句「臥槽」還沒脫口而出,就被從廠區里傳出的巨響震聾了耳朵,抱頭鼠竄。

  火舌舔舐著大地,熱浪席捲了一切罪惡,粉塵,石灰塊,斷裂的鋼筋、碎掉的木板……猶如下雨一樣劈頭蓋臉而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顧衍之挽住她胳膊的手變成了緊緊交握在一起,她拉著她在火場裡奪命狂奔,勁風揚起了她的制服外套,脖子上掛著一枚子彈殼隨風晃蕩著,火光是藍與白的背景色。

  「顧……顧衍之……我跑不動了……」醫生想停下來喘一口氣,拉著她的人猛地回頭,緊緊抱住了她。

  「趴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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