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火

  患者家屬終於同意捐獻器官的那天晚上,陸青時一個人在值班室里待了很久,仰面躺在鐵架子床上,任由思緒漫無目的地放空自己,等回過神來的時候,臉上一涼,原來不知不覺間早已淚流滿面,她哭著哭著就笑了起來,一個人待在黑暗的房間裡,放肆自己的情緒享受著片刻的安逸。

  敲門聲響了起來,陸青時翻身而起,拿手背揩了揩眼角去開門,剛把門打開了一條縫,一罐她常喝的咖啡就映入了眼帘。

  秦喧雙手舉過頭頂,頂著一罐咖啡,樣子看起來滑稽極了:「對不起嘛陸大主任,小的不該和您吵架,您大人有大量,原諒我這一回吧」

  陸青時嘴角抽搐了一下,抬手欲關門,秦喧見勢不妙,趕緊插進了一隻胳膊:「哎哎哎,痛痛痛,胳膊要斷了……」

  陸青時鬆手,抱臂面無表情站著看她表演。

  秦喧知道,當時自己在那麼多人面前質問陸青時是給她埋下了可能被家屬質疑的禍根,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辯解,而且為了救淼淼下午在走廊上當著那麼多人下跪道歉,這份能屈能伸的氣節讓她瞠目結舌,但更感動的是她的那份醫者仁心。

  也許在這偌大的仁濟醫科大里,也只有陸青時才能真正做到「治療的不是疾病,而是病人」這句話吧。

  於是她也站直了身子,微微彎腰鞠躬:「對不起青時,我不該當眾詰問你,也耽誤了你搶救的時間……」

  陸青時打斷了她的話:「真想道歉?」

  秦喧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陸青時唇角浮起了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秦喧一陣頭皮發麻,這位大佬該不是也想讓她下跪吧?!

  女兒膝下有黃金,跪天跪地跪父母……

  她咬了咬牙,陸青時,算你狠!

  膝蓋微微一彎,陸青時拿過她手裡的咖啡:「一瓶咖啡就想讓我原諒你?」

  秦喧險些一個趔趄摔倒在地:「你……」

  她恨得直磨牙,又拿這位官比她高權比她大醫術比她好氣場比她強的「前輩」毫無辦法,氣地爬起來噔噔噔跑了出去,掃光了一層樓的自動販賣機,然後氣喘吁吁跑了回來把一大袋子咖啡砸在了她面前。

  「請陸主任喝一年的咖啡!」

  陸青時滿意點頭:「東西放下,人,可以走了」

  秦喧恨不得在她那張淡定的臉上撓兩把解氣,出了門就在暗自嘟囔:「咖啡喝多了遲早頭禿!!!」

  郝仁傑翹著蘭花指捏著公鴨嗓:「喲~秦醫生這是在咒誰頭禿呢?」

  秦喧衝過去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你小聲點會死啊!!!」

  試著走了幾步後,顧衍之扔掉了拐杖,也拒絕了護士的攙扶,自己一步步往前挪著,復健室的房間不算大,區區一百多平,她只走了一半就開始額頭冒汗,腿在發軟,她咬著牙又勉強往前邁了一步,膝蓋支撐不起身體的重量,整個人一下撲在了地上,發出沉重的悶響。

  「顧隊長!」護士發出一聲驚呼,跑了過來。

  「別扶我!」顧衍之雙手在地上緊握成拳,脖子上暴出了青色的血管,咬著牙又慢慢站了起來,接著往前走,然後摔倒,周而復始。

  第七次摔倒的時候,護士忍不住眼眶濕潤了:「顧隊長……」

  她欲抬腳前去攙扶她,被人攔住了:「陸大夫」

  對方輕輕點了一下頭,站在原地沒有動,觀察著她的復健過程,第十次摔倒在地的時候,顧衍之躺了好一會兒,頭埋在地下,不動也沒有說話。

  陸青時走了過去,把手伸給她:「你是在害怕嗎?」

  眼前人有微微的顫抖:「我……是不是廢了……」

  「不」陸青時把人扶了起來,看著她的眼睛,褐色瞳仁里有一絲茫然無措,還有對未來的深深恐懼。

  陸青時握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句道:「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我說不會就不會」

  不知道有沒有人說過,她的眼睛很好看,像寧靜藍色湖泊,又像星辰大海,漆黑的瞳仁里倒映出了自己的影子,從茫然無措到眼神逐漸篤定起來,顧衍之輕輕彎了下唇角。

  秦喧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幅畫面,一個穿著藍白條紋的病號服坐在地上,另一個半蹲在她身前,手扶在了她的肩膀上,顧衍之也伸手搭上了她的臂膀,相視一笑,那種溫暖柔和的氣場任何人都難以融入,卻在她出聲的時候瞬間被打破了,她幾乎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衍之,今天怎麼樣?」

  顧衍之回過神來也沖她笑了笑:「還是老樣子」

  陸青時把人扶了起來:「腿部肌肉力量訓練就到這裡吧,去試一下握力器」

  「一二三」在她們的期盼下,顧衍之單手握住了握力器,猛地發力三秒後再鬆開,數值顯示五公斤。

  陸青時拿筆記上了:「來,換隻手」

  這個數值比她之前差遠了,顧衍之微微有些悵然,還是聽從她的話把握力器換到左手,這次是四公斤。

  「我……」她看著自己顫抖的雙手,悵然若失,秦喧猛地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給她打氣:「喂,彆氣餒,仁濟醫科大最好的醫生親自給你做復健,她都沒放棄你也要加油啊!」

  看一眼鬥志滿滿的秦喧,再看一眼拿著病歷夾同樣面色柔和卻堅定的醫生,顧衍之點了一下頭,微微笑起來。

  「謝謝你們」

  「對,在這裡簽字,簽上您的名字,關係寫母女……」器官捐獻協調員在指導患者家屬簽字。

  患者家屬剛寫了一個女兒的名字:周悅彤。

  就猛地頓住了筆,在自己簽名那一欄里無論如何也寫不下去了,周媽媽的手腕抖得跟篩糠一樣,淚水落下來濡濕了白紙黑字。

  周爸爸拍著她的肩撫慰著:「簽吧,老婆……」

  周媽媽哭得不能自抑,一旦她落筆就意味著放棄任何現有的治療以及生命維持系統,雖然知道女兒已經回不來了,但這個決定對於痛失愛女的周媽媽來說還是太過於殘忍了。

  醫務處告訴陸青時患者家屬最終決定的時候,這位沉默的醫生什麼也沒說,轉身輕輕闔上了門。

  她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失望的何淼淼一家人,她明白那種希望就在眼前卻又最終跌落深淵的感覺是多麼可怕,她孑孓獨行了這麼久,也沒能從深淵裡爬出來。

  從醫這麼多年,她從不怕失敗,她怕的只有像現在這樣,無能為力的感覺。

  青年醫生站在夕陽下,把自己的頭埋入了臂彎里,揉亂了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身後傳來打火機的脆響,顧衍之杵著拐杖走到了她身邊:「來一根?」

  她看著對方清澈透亮的眸子,映出了自己狼狽不堪的樣子,那眼神深處有她看不懂的東西。

  「你不抽我自己抽了啊」

  陸青時咬牙:「你還是病號」

  說罷,劈手奪了過來,她第一次抽菸被嗆得淚水漣漣,那些積壓在眼眶裡的東西一下子噴涌而出了,就像一個閥門打開了,更多的東西也涌了出來。

  顧衍之沒有說話,靜靜陪她站著。

  夕陽沉入地平線里,城市的高樓大廈陷入了半邊明媚半邊光影里,月亮升起來,醫生手裡夾著的煙明明滅滅,最後熄滅在黑暗裡。

  「啪嗒——」她又按亮了打火機,只是這次沒有再拿出煙來,火光躍動在她的瞳孔里。

  她說:「這個世界不會永遠黑暗」

  「如果有那麼一瞬間,你覺得黑暗的話」

  「那麼,一定是你還沒找到屬於自己的煙火」

  她微微偏頭看著她,伸手護住了火苗:「其實對於患者來說,陸醫生就是這小小一團螢火,在用自己的光和熱,和浩大漫無邊際的疾病做鬥爭呢」

  陸青時想,感謝她的一支煙,讓她有了想哭的理由。

  初夏的夜晚靜謐而安寧,飛蛾撲火,向死而生,顧衍之看著被火焰灼燒落到自己掌心裡的一隻蚊蟲時,心想,大概自己也是一樣吧。

  「走啊于歸,吃午飯了」郝仁傑熱情地攬住她的肩頭,卻被人一把推開了。

  于歸拎著一兜子雞蛋,頭也不回地扎進了模擬手術室:「不去」

  手邊放著厚厚一摞教材,以及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

  郝仁傑探進來一個頭:「喂,反正你再怎麼努力也是追不上你陸老師的」

  對方打開手術機器,戴好手套拉上口罩:「我不是為了能追上陸老師,我是為了患者」

  為了能像何淼淼這樣無能為力的患者再少一點,也為了像周悅彤這樣無能為力的患者再少一點。

  如果她能再優秀一點,也許何淼淼的傷口她能縫得更好,也許周悅彤的搶救她也能幫的上忙,也許她能站上王有實的手術台,也許第一次出救護車的那名孕婦就不會死。

  她一直把陸青時當做她追逐的目標,其實最該追逐的,是患者才對,為了患者也要千錘百鍊磨礪自己的技術以便在關鍵時刻派上用場。

  這是陸青時沒有教過她,卻希望她能明白的道理。

  郝仁傑看著她的側臉,從一開始的那個菜鳥也變得有些堅韌起來了呢,這真是一個好消息,要知道起碼下次出急救現場的時候,他就不用跟著她提心弔膽了呢。

  阿門,感謝陸姐。

  即使再不想面對事實,身為何淼淼的主治醫生也有向家屬告知實情的義務,陸青時站起來鞠躬道歉:「對不起,患者家屬臨時決定不捐獻器官了,我們也……」

  「非常抱歉」她又低下了頭,重複了一遍。

  何媽媽捂著嘴淚流滿面,什麼也沒說,何爸爸微微紅了眼眶,強撐著站起來請她坐下:「陸大夫,別這樣,我們理解,理解的,你們能做的都做了,我們都知道……」

  他說著也忍不住拿手背揩了一下眼角:「誰家的孩子都是心頭肉,我們真的不怪你們,也能理解那家人,這是淼淼的命啊!」

  何媽媽泣不成聲,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摸出了一張紙放在了桌上遞了過去:「淼淼是上天賜給我們的禮物……即使時間短暫我和他爸也非常珍惜這段緣分……現在時候到了……老天爺要把她收回去了……我們也沒辦法……只是走之前淼淼有一份禮物想要送給別的因為疾病折磨的小朋友……」

  桌面上是一份白紙黑字的《遺體器官捐獻同意書》,右下角簽著何爸何媽的名字,淼淼因為病重不能簽字,何爸爸就拉著她的手按了指印。

  陸青時握緊了雙拳,喉頭上下滾動著,慢慢紅了眼角。

  「之前淼淼就跟我們說過如果有一天不在了的話,想捐獻自己的眼角膜給別的小朋友,我和她媽媽一直不同意,因為覺得不吉利,但是現在……也不知道哪一天淼淼就不在了……我們還是想完成她最後的心愿……也當是為了我和她媽媽……能留一個念想在這世上……」

  陸青時顫抖著雙手,接過了那份知情同意書,哽咽著彎腰鞠躬:「謝謝您……也謝謝淼淼……為我國器官捐獻事業做出的偉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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