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獻

  「肇事司機已經抓到了,現在正在我們局子裡關著呢,初步調查結果顯示血液里酒精濃度非常高,您放心,我們一定會認真辦案,給您一個滿意的交代」

  秦喧揉著酸痛的脖子從電梯裡出來,正好看見向南柯站在急救中心的走廊里跟病人家屬握手。

  「向警官」她遠遠地打了個招呼,對方轉過身來,藏藍色警服穿得一絲不苟,長身玉立。

  「這麼巧啊,秦醫生」

  「在這辦案嗎?」

  對方笑了笑:「別說,這個剛送來不久的車禍患者也是你的病人?」

  秦喧連忙擺手:「不不不,是我同事的病人」

  還因為這個病人和陸青時吵了一架呢。

  向南柯見她臉色不怎麼好,走到醫院裡的自動販賣機前買了兩瓶果汁,遞給她一瓶。

  「這麼晚才下班?」

  秦喧接了過來,說話也有氣無力地:「對啊,通常都是這個點,你不也是?」

  牆上的掛鍾走過十二點,向南柯也在長椅上坐了下來。

  「我們這一行三天兩頭不睡覺都是常事」

  吐槽起工作來一個醫生一個警察自然有說不完的話,秦喧開朗活潑,向南柯親切大方,雖說不上一見如故,但她拋出去的梗對方都能接上,還時不時地妙語連珠,逗得年輕漂亮的醫生笑得眼睛都彎成了月牙兒。

  向南柯看著她杏仁一般的眼睛有些移不開目光,其實並不是很多話的人但今晚不知怎麼地,就打開了話匣子。

  「既然這麼辛苦,為什麼還要選擇當醫生啊?」

  秦喧怔忡了片刻,捏著飲料瓶笑容變得有些苦澀。

  好像作為沒見過幾面的陌生人問這個問題實在有些突兀了,向南柯也意識到了不妥。

  「抱歉……」

  「沒」她抬眼看著警官溫和的眉眼與恰到好處的笑容,又重新沒心沒肺笑了起來。

  「因為,沒得選啊」

  或許其他人從醫的理由千奇百怪,有真心熱愛這個職業的,有追求體面高薪的,有迫不得已的……

  而她從醫的理由簡單極了:只是想治好自己罷了。

  誰能想到資深婦產科醫生其實也是個不孕不育患者呢?

  這世事真是諷刺極了。

  向南柯很敏銳地捕捉到了她笑容里的一抹尖銳,沒再多說,氣氛一時沉默了下來。

  秦喧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時間:「說好的這個點來接我呢,人怎麼還沒來?」

  向南柯笑:「男朋友?」

  對方點了一下頭,從兜里摸出手機起身走了幾步給老包打電話,沒說到幾句就開始發火,「你個騙子」「混蛋」之類的話隱隱傳入耳朵里。

  向南柯看著她的背影,心想:倒還真是一個嬉笑怒罵都十分鮮明的人呢。

  見她面色不忿走回來,她也站了起來:「怎麼了?」

  「這個點地鐵早就停了,打車又怕不安全」秦喧嘆了口氣,把手機扔進包里。

  「要不要坐一下警車?」看她垂頭喪氣的樣子,向南柯忍不住把這話問出了口。

  女醫生眼前一亮:「哇!真的可以嗎?」

  向南柯晃了晃掛在指尖的鑰匙:「當然可以~」

  「好神奇,總覺得只有犯罪分子才配有這種待遇呢」秦喧一坐上警車就東瞅瞅西看看,感覺自己整個人都一下變得高大威武起來了呢。

  向南柯忍笑,從座位底下摸出手銬來:「再配上這個豈不是妙哉?」

  對方趕緊擺手:「不了不了,這麼貴重的東西一看就是純銀打造的,您收好,收好」

  向南柯開懷大笑,眼看著時間不早了,發動引擎:「安全帶系上」

  秦喧扯了幾下沒扯出來:「呃……我好像拉不動它……」

  「我看看」

  向南柯按開了頂燈,鬆了自己的安全帶微微俯身過去幫她系好,抬頭的時候因為距離極近唇角無意識擦過她的下巴。

  不知道為什麼秦喧留意到了她眉梢有一顆顏色很淺的小痣,是與陸青時的冷淡不同的溫和知性美,無論是言談舉止都非常讓人舒服。

  她笑了一下:「謝謝」

  對方也沒把這個小插曲放在了心上,打開了手機導航:「去哪裡?」

  秦喧報出了一個公寓名字,向南柯一邊開車一邊漫不經心問:「一個人住嗎?」

  「男朋友有時會來」

  「這樣啊,那平時休息的時候注意鎖好門窗啊,最近小偷還蠻多的」

  秦喧拖長了聲音答:「謝謝你啦,向大警官~」

  對方看著路況,抽空瞥她一眼:「保護人民群眾是我們警察該做的嘛~」

  一直送她到樓下,目送她進了電梯,三分鐘後向南柯數著突然亮起燈的樓層,連同剛剛記下的地址一起發給了同事。

  「深昏迷狀態持續12小時」

  「瞳孔對光無反應,呈擴張狀態」

  「自主呼吸消失」

  「腦電圖呈電靜息狀態」

  「經顱都卜勒超聲無腦血流信號」

  腦死亡的判定往往有一套非常嚴格的程序,由人體器官捐獻倫理審查委員會監督,錦州市衛計委抽調各醫院專家組成專家組對患者進行了詳細的檢查,這還是第一次判定腦死亡,24小時之後還會進行第二次第三次判定,到了那個時候患者才算是真正醫學意義上的腦死亡。

  不過這個時候已經可以開始和家屬協商器官移植問題了,他們越早同意器官的存活程度就越高,移植排斥反應也就越小。

  在這種情況下,主治醫生是不適合在場的,陸青時靠在走廊里等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會議室的門打開了,患者爸爸媽媽互相攙扶著滿面哀容走了出來,劉長生緊隨其後與他們握手道別,器官捐獻協調員也在場,等人走後長嘆了一口氣。

  「沒法子,人家一直不同意捐,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陸青時抿緊了唇角:「明天第二次腦死亡判定結果出來的時候,請您再試試」

  劉長生拍了拍她的肩:「別報多大希望,這家患者父母年齡都大了,又是獨女,古板的很,人家說了,死也要留個全屍」

  ICU的探視時間只有十五分鐘,何爸爸何媽媽穿著隔離衣戴著口罩鞋套坐在淼淼的床邊,緊緊握住女兒的手,何淼淼也陷入了深度昏迷里,渾身插滿了管子,又植入了一個心臟起搏器,即使是這樣醫生也不敢讓她醒,血液動力學一旦發生改變再次心衰的話,結果大家都知道。

  「來,老公,給我和淼淼照張相吧」何媽媽勉強撐起笑容,把用塑料膜包著的手機遞給了自家老公,趴到了淼淼的床邊。

  何爸爸拿著手機愣了一下,短短一天而已這個原本精神抖擻的男人變得鬍子拉碴,剛過三十歲的年紀鬢邊已經添了白髮。

  「你……」

  何媽媽哽咽著,淚水一滴一滴砸在了床上:「趁著淼淼還有氣,我要和淼淼合照,要是以後淼淼不在了……還能有個念想……」

  何爸爸喉頭滾動了一下,微微紅了眼眶,衝著自己最心愛的兩個女人舉起了鏡頭,咔嚓——畫面里的何淼淼好似在做一場醒不過來的夢,何媽媽笑靨如花,仿佛還剛剛是花嫁。

  相冊一張一張翻過去,從他倆剛剛結婚到有淼淼,再到給淼淼治病的這些年,四處奔波,時光靜靜流淌過去,何爸爸咬著牙不讓自己在老婆孩子面前掉淚,他是這個家現在唯一的支撐。

  「來,老婆,給我也照一張」

  他把手機又遞了過去,趴在淼淼床邊,鬍子拉碴的臉親上了孩子稚嫩的臉蛋。

  何媽媽笑起來:「哈哈哈老公你好醜啊」

  「是嗎?我看看」何爸爸把手機搶了過來:「哪裡丑了,明明是你拍的不好,你看看把淼淼都拍成什麼樣了」

  何媽媽轉頭看見屏蔽門外的醫生時,沖她揮了揮手:「陸大夫,來,進來一起合個影吧」

  「一二三,茄子」陸青時只好硬著頭皮走了進來,給這一家三口拍了合照,又被拉著不讓走,硬是要讓她作為淼淼的救命恩人和淼淼一起合照,最後發展成了整個ICU空著的醫護人員都來了。

  照片發到院內通訊群的時候,秦喧聞風而動,一頭扎了進來:「拍照這種事幹嘛不叫我!」

  這可能是陸青時從業數十載來第一次和患者患者家屬合影,也是最後一次。

  她把照片列印了出來,夾進了自己的錢包里,和樂樂那張泛黃的照片放在了一起。

  「叮咚——」手機里有消息彈出來,陸青時點開一看,顧衍之發來痛哭捶地的表情:「為什麼不叫我?」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她有點難過的時候,對方總是出現的很及時。

  陸青時打字:「你不是在復健?」

  「對呀,所以我……」

  顧衍之發來了一張照片,把自己p在了她的旁邊,穿著深火焰藍的制服,身姿挺拔,手背繃直,舉到了太陽穴。

  陸青時沒忍住彎了一下唇角,發了一個白眼過去。

  稍有些抑鬱的心情,卻是被一掃而空了呢。

  騙自己說要去買點吃的回來的何爸爸,剛走到拐角就忍不住從兜里摸出來煙叼到了嘴上,又想起醫院禁菸三兩下揉爛扔進垃圾桶里,蹲在地上七尺男兒無助地嚎啕大哭。

  「為什麼是這麼個病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是這種有錢也治不好的病……

  哭過之後發泄完情緒,何爸爸又從地上慢慢站了起來,擦乾眼淚,勉強擺出笑容,拎著食物回到了病房裡。

  陸青時站在走廊上遠遠看著,雙手在白大褂兜里緊握成拳。

  跟方知有聊起這些事的時候,對方因為家裡有病人所以格外能感同身受一些,她有時候恨不得媽媽去死,有時候又覺得如果媽媽真的去世了,那她和這個世界上唯一的連接就斷開了,真的是一種矛盾又複雜的心情。

  「知有,你說這個世界上,為什麼要有疾病呢?」

  彼時年輕的醫生正坐在天台上,晃蕩著雙腿,勁風揚起她額前的髮絲也鼓起了她的白大褂,胸牌被吹得翻了一個面,貼在了胸口上。

  「大概是,沒有疾病的存在就無法讓人們明白健康的重要吧」

  第二天,進行了第二次腦死亡判定後,陸青時找到了患者的家人,在走廊上攔住了他們,衝著他們深深彎下了腰。

  「對不起,我沒能救回您的女兒……」醫生低著頭,眼眶有些紅。

  「但是現在,有另一條生命迫切需要您的拯救……」

  她話音未落,女孩的媽媽就猛地撲了上來,揪住她的衣襟哭嚎:「是不是你是不是你為了讓囡囡捐器官所以故意不救她!你們這些黑心的醫生啊,還我囡囡命來!」

  撕扯之中白大褂的扣子被扯掉了幾顆,陸青時依舊低著頭不為所動重複著:「對不起……」

  「老婆,老婆,冷靜!我相信醫生已經盡力了!」女孩爸爸撲了上來拉開她,女孩媽媽癱軟在了老公懷裡淚流滿面。

  「我告訴你們!囡囡就是死也不會捐心臟!你們死了這條心吧!」

  「醫生,你先回去吧,我老婆因為孩子的事受刺激很大……」

  話音未落,猛地怔在了原地。

  陸青時緩緩彎下了膝蓋,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陽光灑落在了她的臂章上,頭卻埋入了陰影里。

  她這一生端的是鐵打的錚錚傲骨,從不求人,除了為樂樂生病一次,再無任何事能讓她低下驕傲的頭顱。

  青年醫生就這麼穿著白大褂,掛著科主任的胸牌,在患者家屬面前彎腰屈膝,咬著嘴唇,眼眶通紅,聲音哽咽:「我不是作為醫生的身份來求您,我是作為一個曾經的孩子母親來求求您,您的感受我感同身受,我求您給予另一個孩子新的生命,也讓您的女兒以另一種方式永遠活在世上」

  「我作為醫生能做的太少……可是作為曾經的孩子媽媽……我不想看見原本有希望治癒的孩子因為缺少供心而遺憾去世……」

  陸青時咬牙,再次低頭,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落下水漬:「所以……求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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