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對方舉起槍的時候,她身後的隊員也齊刷刷把槍口對準了她。
緊繃的氣氛一觸即發,有人用英語喊:「女士,後退!」。
然而拿槍頂著她脖子的人始終不拿正眼瞧她,是不敢還是不屑?
她攥緊了槍口,上前一步,喉嚨被磨得生疼,對方扣緊了扳機,就這麼僵持在一個微妙的平衡上。
大約有一分鐘,陸青時笑了,是解脫釋然的笑意,她攥著槍口的手一寸寸往前挪,直到觸到她的指尖。
溫熱、潮濕……
她的心也浸泡在了柔軟里,又酸又澀。
「我知道……」
她話音未落,巷口一陣騷動,有人跑過來,是政府軍和赤井涼。
「士兵,放下槍,這是個誤會,她不是恐怖分子,她是無國界醫生!」。
看來是城中恐怖分子已被擺平,赤井涼帶著政府軍來找她了。
頂著她喉嚨的力道驟然一松,士兵轉身,揮了下手,她的隊員也放下了槍,幾個人魚貫鑽進坦克里。
陸青時追上去:「顧衍之!我知道是你!別走!我求你……」
赤井涼一把拉住了她:「你瘋了?!他們是令恐怖分子聞風喪膽的「沙漠/之鷹!不要輕易招惹他們!」
眼看著坦克已經開出了巷口,那個士兵自始至終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她直覺得這一別,天涯海角再難相見了,她必須找到她,必須。
剛剛他們提到營地,陸青時渾渾噩噩拉住了赤井涼的袖子:「告訴我,告訴我「沙漠/之鷹」的營地在哪?!」
高大的M國軍官走過來:「女士,您為什麼這麼執著於沙漠/之鷹,要知道他們雖然是對抗恐怖分子的武裝力量,但也是殺人不眨眼的」。
陸青時定了定神,看著他:「我的愛人在裡面,我必須找到她」。
「中國人?」
陸青時點了一下頭。
M國軍官臉上頓時湧出一絲混合著欽佩和感動的神情:「中國人是我們的好朋友,來吧,女士,上車,你們新的駐地離沙漠/之鷹的營地並不遠」。
陸青時雙掌合十,用M語說了一句:「謝謝」。
夜幕降臨,破舊的皮卡穿過滿目瘡痍的城市,馳騁在沙漠裡。
途徑的村莊都是荒無人煙,路上橫七豎八躺著幾具無人收斂的屍骨,禿鷲在啄食之後振翅飛上天空。
最後一點落日餘暉沉進地平線里,金黃色的沙丘連綿起伏,幾棵胡楊孤零零地立在那裡。
在戰爭沒有來臨之前,這裡應該還有成群結隊的商人拉著駱駝經過,孩子們在沙子裡奔跑玩耍,駝鈴叮呤噹啷作響。
如今黃沙下掩埋的都是屍骨。
這是一個既美麗又殘酷的國家。
風從洞開的車窗吹進來,夜晚的沙漠其實有點涼了,她卻覺得剛剛好,足夠大腦保持清醒。
軍官一邊開車一邊跟她說著「沙漠/之鷹」的基本情況:「他們是近一個月來突然出現在M國境內的武裝勢力,不參與內戰,只打恐怖分子,因此也得到了M國軍方的支持,包括反政府軍那邊也對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畢竟,極端組織才是人類公敵」。
見識過恐怖分子的殘暴之後,陸青時更加忐忑了,她為什麼會來這裡?還上了前線,去和那麼危險的敵人周旋。
此時此刻,她和顧衍之多少有幾分感同身受,一顆心變得又酸又澀,險些掉下淚來。
軍官看她一眼,緩緩停穩了車輛:「女士,你們的駐地在那邊,沙漠/之鷹的營地應該在距離你們西北方向一公里的地方,其他的我也不能多說了,這是軍事機密」。
陸青時跳下車,對他誠懇點頭:「謝謝您,少尉」。
軍官打火準備返回前線,從車窗里探出頭來沖她笑笑:「不客氣女士,沙漠/之鷹是M國的英雄」
陸青時唇角輕輕浮起一絲弧度:「yes,也是我的英雄」。
赤井涼快步跟上她:「陸桑,我記得你的男友不是……」
陸青時搖頭,背著包腳步未停:「不是男友,是女友」。
身旁人腳步一頓,險些一個趔趄,陸青時轉過身來看著他,眼神是溫和平靜的,但也沒有別的東西了。
「赤井桑,今天謝謝你回來找我」。
「哪裡,畢竟我們是同期現在又是同事」。
但也僅此而已了。
她不想讓顧衍之有多餘的誤會。
醫生笑笑,微微點了一下頭,繼續往前走,赤井涼看著她的背影,長嘆了一口氣,卻也沒再追。
「女士,這裡是軍事管制區,禁止任何人進入」
破舊的小鎮上唯一的一座工廠,用鐵絲網圍了起來,探照燈來回掃射著,往來巡邏的士兵荷槍實彈,臉色肅殺。
她還沒走近,就被警衛攔下了,她留意到這些人和普通的政府軍不一樣,有白人有黑人,還有一些亞裔面孔,更讓人覺得窒息的是,他們的身上都有一種久經沙場的威壓。
哪怕只是一個守門的小小列兵,英文也說得極其標準。
陸青時把護照遞過去:「我是中國人,現在是一名無國界醫生,我想找一個亞裔面孔,她是一位女性,也是中國人」。
士兵接過來,看了一眼她的護照,又仔細端詳著她的臉,剛準備讓開一步的時候,遠遠地走過來一位軍官。
士兵立馬敬了一個禮,軍官從他手上抽走護照,遞迴陸青時:「抱歉女士,我們這裡不接受平民的會見,也沒有你說的亞裔女性」。
陸青時知道,是被拒絕了,意料之內,所以也沒多氣餒,醫生長的好看,彎起唇角笑,在月光下似仙人掌開出了花。
「好吧,先生,沒有就算了,但我遠道而來,肚子有些不舒服,您知道的,女性總有些不方便的時候,可否借用一下洗手間?」
一個要求被拒絕,再提出另一個容易一點的,果不其然,士官揮了揮手示意另一個士兵帶她去。
陸青時如願以償混了進去。
戰時沙漠裡哪有什麼男女洗手間之分,陸青時被帶到了工廠後面的一塊空地上,圍著幾個半人高的木板,坑是在沙地里刨出來的,上完就地掩埋。
陸青時有些不好意思:「能否麻煩您稍微走遠一些?」
士兵揉揉鼻子,是個可愛的白人男孩:「好的,女士,上完叫我,我帶您出去」。
陸青時眨眨眼:「Thankyou」。
士兵走遠,陸青時推開門,探照燈剛好從她身上滑過去,有一瞬間的黑暗,她計算好了時間。
大約會有十秒的間隙會再划過來,遠處的士兵和人小聲交談著抽著煙。
一,二,三……
她就勢一滾,探照燈剛射過來,她已經喘著粗氣躲進了廠房背後的陰影里。
用鐵皮包裹著的廠房水泄不通,正門肯定有警衛戒備,軍隊是等級森嚴的地方,那幫人既然叫顧衍之「頭兒」,再加上她的身份特殊,是不可能和一幫大老粗住在一起的。
那麼會是哪兒呢?
她抬頭打量著漆黑夜幕下蟄伏的鋼鐵巨獸,這個方向探照燈射過來的時間是十五秒,她掐著時間又滾進了黑暗裡。
遠處巡邏士兵的腳步聲漸近,陸青時額角的冷汗滑了下來。
她聽見了自己急促的呼吸,廠房背後豁然開朗,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躲藏的地方了,若是被發現,再想接近這裡只會更難。
她開始朝著腳步聲反方向的地方奔跑,除了鞋底和沙地摩擦的聲音,寂靜之中還聽見一絲流水的聲音。
陸青時猛地抬頭,看見了一扇透著亮光的窗戶,廠區里似乎起了一陣騷亂,應該是有人發現她不見了。
越來越多的腳步聲開始往這個方向聚攏,陸青時從自己背包里拿出來一根繩子和木棍,她來了這麼久也不是白來的,迅速把木棍系在了繩子上,挽了個死結。
這一招是跟政府軍學的。
窗戶不高,兩米左右,陸青時掄圓了胳膊,把木棍甩上去,一聲脆響死死卡在了窗欞上。
走廊盡頭是盥洗室,為了方便她的單人宿舍在盥洗室旁邊,顧衍之從水龍頭下抬起臉來,她的頭髮剪短了些,剛剛留到耳後,一隻手拿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髮。
蜿蜒的水珠順著脖頸流下,胸前的迷彩衣濕了大半,向來警覺的人忽然覺得有一絲不對勁,住了手,從褲兜里拔出槍,猛地跳上了梳洗台,唰地一下拉開了窗。
四目相對。
陸青時掛在繩子上,跟螞蚱似地在風中左搖右晃。
一個沒有經過特種訓練,沒有任何攀爬經驗的人,徒手抓著繩子,看見她的時候,輕輕笑了笑。
「我就知道是你」。
她極力保持鎮靜,可還是微微紅了眼眶。
顧衍之看見她眼底那片銀海越放越大。
越來越多被驚動的士兵往過來聚集,陸青時似乎有些慌了,想要抓著繩子攀上窗沿,她看見她的手指已是鮮血淋漓,底下似乎有人放了一槍,繩子驟然一松,白色身影一閃。
失重感襲來,陸青時閉上眼,卻沒等到意料之中的疼痛。
一隻手牢牢抓住了她的手腕。
顧衍之把人拽上來。
她按下掛在衣領上的微型通訊器,用阿拉伯語說了幾句,樓下的騷動逐漸平息了。
再次相見,陸青時有好多話想問她,剛剛拉過她的手是那麼溫暖寬厚,她上前一步,那個人卻始終拿背影對著她。
她甚至不想看她一眼。
心如刀絞的感覺又瀰漫上來,她的目光近乎貪婪地在她身上留戀,從剪短了的發到瘦削的肩膀,最後落在她右手的尾指上。
她送她的戒指她還留著。
有了這一絲念想,陸青時小聲叫她名字:「顧衍之……」。
她的嗓音是低沉沙啞的。
她說:「回去吧,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她盯著她耳後的一撮短髮死命瞧,似要看出一絲破綻:「那你又為什麼來這裡?」
背對著她的肩膀抖動了一下,她似乎在笑,語氣卻是漫不經心的。
「為了發戰爭財,做回老本行而已」。
「你不是這樣的人」。
陸青時搖頭,她怎麼也不相信她會為了這麼荒誕的理由來到中東。
「那你覺得是什麼?我為了追隨你從中國跑到這裡?也對,你肯定是這麼想的,反正你也習慣了這樣」。
陸青時一時啞口無言,她上前一步想要拉住她的手腕,被人狠狠甩開。
「別再來了,我們已經分手了,現在沒有任何關係,你是醫生,我是屠夫,這是戰場,下次再做出秘密潛入這種事,我不會放過你」。
陸青時咬緊了下唇,看著她的背影,那麼剛毅,帶著隔絕於千里之外的溫度。
她是真的想要和她一刀兩斷。
在清晰認知到這一點的時候,醫生嗓音裡帶了一絲哽咽:「憑什麼談戀愛是兩個人的事,說分手只要一個人就可以,我不同意」。
「你同不同意和我有什麼關係?」她反問,字字珠璣:「當初你不也是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來到了中東」。
「我以為你會理解我……」
「我理解啊,當然理解」顧衍之握緊了拳頭,咬牙切齒:「但我理解並不代表我能原諒你一次又一次把我放在最後」。
誰的心都不是鐵石心腸,哪裡經得住一次又一次地打磨。
正因為是初戀,愛和恨一樣刻骨銘心。
陸青時不想說「對不起」,但好像除了這三個字也沒有別的話好說。
是她先放棄她,是她對不起她,也是她留戀她,並且深深愛著她。
顧衍之曾說過:「我愛你,連同你的陰暗面一起」。
她也是這樣,即使她已經決定要和她一刀兩斷了,即使她不再看她一眼,即使她對她舉槍相向。
她和她一樣,骨子裡都是執拗的人。
「那你回頭看著我說,說你不愛我了,我絕不會再糾纏」。
認識至今,她很少這樣偏執地去求證一件事。
那個人不管何時何地,姿態始終是從容的。
不用回頭也知道她肯定在哭,哭也沒有聲音,只會咬住嘴唇,眼淚在臉上默默流淌。
她從沒懷疑過陸青時愛她。
那麼又是為什麼一直在拒絕她呢?
大概還是意難平吧。
就像胸腔里鑽進了一頭怪獸,啃食得她五臟六腑都疼。
指甲深深陷進肉里,緊咬的牙關嘗出了血腥味。
「我……不……」
她還是沒有辦法看著她的眼睛完整地說出那句話。
但她也沒有料到她會撲上來緊緊抱住她的腰身,把臉貼在了她的背上。
「別說話!顧衍之……我求你了……別說了……」
她鮮少有情緒失控歇斯底里的時候,更從不輕易開口求人。
她的眼淚打濕了她的迷彩服,圈著她的手臂纖細、柔軟又滾燙。
她的手背上還留著白天在廢墟上劃出來的傷,為了一個鑰匙扣差點被恐怖分子侮辱。
如果不是她及時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她又急又氣,在她面前殺了人,她卻也並不害怕,看著她的目光還是一如既往溫和柔軟。
她化成灰她都認識。
顧衍之的喉頭上下滾動著,她閉著眼睛,感受著她的體溫,她貼在她背上的柔軟,她的愛意,把手輕輕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然而。
「顧衍之同志,這是極其危險又艱巨的任務,一旦加入,沒有姓名沒有國籍沒有身份,你國內的一切將被抹殺,你是叛逃的僱傭兵,不會得到國家的任何支持,你生沒有榮譽沒有功勳,死也不會國旗裹屍,你的檔案將被永久封存」。
「我想你應該明白,這件事於你來說沒有任何好處,甚至還可能一去不復返,照現在這個局勢,我們沒有任何理由把你的屍首帶回來落葉歸根……」。
東南軍區秘密基地里,她的對面坐著她從前的指導員以及軍區政委。
頭頂上老舊吊扇吱呀呀地轉,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白熾燈照在她的橄欖綠軍裝上,軍人的側臉輪廓鮮明,眼神堅毅。
她輕輕吐出兩個字:「我去」。
離開的時候,政委又叫住了她:「組織知道,你的愛人也在中東,但這是國家任務,你應該明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尤其是面對喪心病狂的極端組織,我想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顧衍之離開的腳步一頓,抿緊了下唇,抬手敬了一個軍禮:「明白!」。
廠區里警鈴大作,耳麥里傳來隊友的呼喊,顧衍之一點一點掰開了她的手。
陸青時的心一點一點沉下去。
她抱得越來越緊,以至於顧衍之稍微費了一點力氣,骨頭髮出了脆響,她張著嘴已哭不出聲音來。
她自始至終沒有回頭,她看見她從尾指上褪下那枚戒指,隨手一揚,銀色的物件砸在窗台上,又彈出了窗外,在夜色里一閃而過,響都沒響,掉進了沙漠裡。
「顧衍之!」她流著淚呼喊,有一瞬間感覺自己的心也被她抬手的動作扔到了無人問津處。
她已大踏步離去,拿起放在門邊的槍子彈上膛:「準備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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