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望

  「顧隊長」傅磊穿著病號服,在江靜的攙扶下在走廊上找到了她。

  顧衍之看了一眼兩個人,眼神沒什麼波動,平靜地挪開了視線。

  「靜靜」傅磊回頭,江靜遞給他一張卡,他走近兩步,把卡塞進她手裡。

  「抱歉,我沒能替她做什麼,我想你們也正是用錢的時候,一點心意還請收下」。

  一張金卡,想來也是價值不菲,他說的對,青時躺在ICU里一天花費少說也是上萬,況且這本來就是她該得的,顧衍之沒推辭也沒道謝,只是簡單點了點頭,就與他們擦肩而過。

  事到如今她已不想再去怨誰,她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青時能早點醒過來,哪怕只是一眼,看看她就好。

  方知有走的那天于歸沒去送她,兩個人退了房子,拉著箱子在樓下平靜地告別。

  一個說「謝謝」,一個說「再見」。

  方知有上前一步,想要替她把被風吹得散亂的鬢髮撥至耳後。

  于歸退後一步,搖搖頭:「知有,祝你夢想成真」。

  方知有也含著淚笑:「你也是」。

  她還想說些什麼,于歸已克制不住自己的眼淚,這些天她已經哭了太多次了在她面前,唯有此時此刻不想暴露自己的軟弱。

  於是轉身,假裝瀟灑地揮了揮手,示意她別送,就讓她一個人安靜地來,安靜地離開。

  方知有嘴唇囁嚅了兩下,想說出口的話終是沒有來得及說,她看見她的背影消失在人海里,而自己終將會與她背道而馳。

  人潮洶湧,汽車鳴笛,紅綠燈亮起,人們排著隊走上斑馬線。

  于歸亦步亦趨,她自始至終沒有回頭,聽見身旁有人交頭接耳:「她怎麼了?那女的哭的好慘不是出什麼事了吧?」。

  她伸手一摸,這才意識到自己滿臉都是淚。

  于歸又搬回了醫院宿舍,郝仁傑幫她整理東西,看她沉默不語只知道埋頭幹活的模樣,他心一軟,勸道。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也別太往心裡去了,下一個更好」。

  于歸整理床鋪的手滯了一下,喃喃:「十年」。

  郝仁傑沒聽清:「什麼?」。

  「我們在一起十年了」。

  她低頭,攥緊了床單,豆大的淚水砸了下來。

  「十年,沒有人會比她更好」。

  飛機緩緩滑向跑道,方知有一直看著舷窗外,仿佛下一刻那裡就會有人飛奔而來撲進她懷裡。

  她想起了很多事,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

  于歸借她抄的作業。

  于歸替她記的筆記。

  她課本上于歸的塗鴉。

  一起值日的黃昏。

  一起畫的黑板報。

  一起在辦公室挨罵。

  一起餵的小奶貓。

  表白時她窘迫的側臉。

  第一次親她時攥住自己衣服的手指。

  第一次做/愛後她通紅的臉。

  ……

  飛機離地起飛的那一刻,方知有知道,自己把最好的十年永遠地留在了錦州。

  陸青時情況平穩下來之後,秦喧也處理完了老宅的事情,即將飛回上海工作,走之前她還有東西要交給她,於是敲響了陸家的大門。

  出乎她意料地,開門的卻是陸旭成:「陸老……」。

  老人讓出半邊身子:「小秦啊,來,坐」。

  顧衍之從廚房裡探出頭來:「來了啊,正好一起吃飯吧」。

  秦喧換鞋:「好」。

  因著多加了一個人的原因,顧衍之又多做了幾道菜,飯菜上桌,幾個人邊吃邊聊,比起上次見陸旭成和顧衍之的關係不說其樂融融,起碼也算是相敬如賓了。

  若是青時能看到,應該是很欣慰的吧。

  吃到差不多,陸旭成拄著拐杖起身回房,把場地留給年輕人。

  秦喧這才從包里拿出文件遞給她。

  「這是……?」

  「青時的遺囑,已經拜託我做過公證了」。

  顧衍之心裡一緊,眼眶就紅了,她捏著薄薄的文件夾半天沒吭聲。

  想也不用想,繼承人那一欄里肯定都是她的名字。

  如果是從前,倔強的她肯定不會收,但是事到如今,顧衍之只是輕輕笑了笑:「謝謝,我替她保管著」。

  秦喧出門之前又回頭看了她一眼:「你真的沒事嗎?」

  作為醫生的直覺,她覺得她的狀態不太好,情緒大起大落之後的分外平靜,不是真的看開了,就是把痛苦隱藏得太深。

  顧衍之送她到門口,搖頭:「沒事,我想好了,哪怕她變成植物人,我也會一輩子陪著她」

  「顧隊長,顧隊長,又來了啊」去醫院的次數勤了,大部分醫護人員都認識她了,偶爾聊天寒暄,像朋友一樣拍拍她的肩安慰她。

  顧衍之只是笑笑,在病房門口穿好隔離衣,腋下夾著一本書進入了ICU。

  每天固定的兩個小時探視時間,從冬天到春天,她風雨無阻。

  陸青時書架上藏書眾多,三個月里,她已經讀完了大部分宗教哲學、文化歷史、生物科學,今天讀的是博爾赫斯的一本詩集。

  「我用什麼才能留住你?」

  「給你瘦落的街道、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

  她慢慢說,陸青時靜靜聽,這是獨屬於她們的靜謐時光。

  一個小時之後,顧衍之放下書,替她擦洗身體,把換下來的衣服裝進塑膠袋裡帶回家清洗。

  青時愛乾淨,所以這些事情她每天都做。

  離開時輕輕在她額頭落下一吻,跟她道別:「明天見」。

  回到家裡,陸旭成早起晨練順便把菜也買了回來,顧衍之少不得埋怨:「您腿腳不好,這些事讓保姆做就好了」。

  老爺子氣得要拿拐杖打她:「我還能動,好的很呢!」。

  顧衍之笑笑,不予理睬。

  她做飯手藝好,老爺子不免多吃了幾口,再想到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孫女,又長長嘆了一口氣。

  「你就準備一直這樣了?」

  顧衍之咬著筷子含糊不清答:「嗯」。

  「我不是說這個」老人面色難得嚴肅起來。

  顧衍之一怔,抬眸看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很快又低下頭。

  「嗯,我不會再找其他人」。

  陸旭成一輩子古板迂腐,作風正派,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孫女會變成了同性戀,偏偏對象還是個一根筋死腦子的。

  老人哆嗦著嘴唇,似拿她們沒辦法,又很快平靜下來:「不會覺得對你不公平嗎?」

  「她愛我就是對我最大的公平」她答得坦坦蕩蕩,目光一派澄澈清明。

  陸旭成看她半晌,神色莫辯,在醫院裡工作了大半生的人其實從不信這些情呀愛的,在天災人禍生老病死面前都跟紙糊的一樣。

  但偏偏從她嘴裡說出來,輕飄飄的卻擲地有聲。

  這些天她的隱忍,她的痛苦,她的眼淚,她對青時的呵護與關心……

  老人都看在眼裡,並且心裡有數。

  「我明天回北京,以後就不麻煩你了」。

  「再多待一陣子吧,等青時醒了……」顧衍之挽留。

  陸旭成搖頭:「我還能活多久呢,死也要魂歸故里,更何況也快開學了,我得趕回去給孩子們上課」。

  這些日子,陸旭成本可以去住酒店,卻在她的挽留下住進了客房裡,也多虧了他,這個家裡才不那麼冷清,也多虧了他能知悉她的痛苦,兩個險些都失去了世界上唯一親人的人互相相依為命。

  陸旭成的存在對顧衍之來說是另一種溫暖,哪怕他什麼也不做。

  而顧衍之亦是如此,她是離陸青時最近的人,從她那裡他聽說了很多關於自己孫女的趣事。

  在他缺席陸青時人生的這麼多年裡,她已經長大了,長成了一個獨立、堅強、擁有出色技術與永遠為患者著想的優秀醫生。

  並且擁有了一位不管何時何地,永遠都愛護她、尊重她、支持她的愛人。

  這樣就夠了。

  大部分長輩對孩子的唯一願望其實不是希望她出人頭地,只是想她擁有白頭偕老的愛人,然後平凡一生。

  「其實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不把青時教的……教的這麼……」他想不出形容詞,顫顫巍巍的手指端起了桌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古銅色的臉漲得通紅。

  「她要是能自私一點該多好」。

  陸旭成的眼眶紅了,顧衍之也紅了眼圈,替自己斟滿一杯酒,送到唇邊。

  「從北京回來前一天,她去看過您」。

  陸旭成一怔:「什麼時候?」

  「除夕那天,您還在上課」想到從前,顧衍之又不免落下淚來,白酒辛辣嗆喉也抵不上她心中半分痛苦。

  「也聽見了您說的那番話,青時她……早就原諒您了」。

  陸旭成突然老淚縱橫,用粗糙的手背抹著眼淚,顧衍之遞去紙巾,此刻已分不清是誰在安慰誰。

  「事到如今,我雖然痛苦,但也為她驕傲,我的愛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醫生」。

  第二天,去醫院看過陸青時之後,陸旭成便要離開了,病房裡,老人放下拐杖,在床邊坐下來,拿起她的手與陸青時的交疊在一起。

  「我也為我陸家能有這麼出色的醫生而感到驕傲,百年之後,我也可以放心去見她的父母了」。

  活著的時候陸青時等這一句承認等了多久,如今生死未卜的時候總算說出了口。

  陸旭成臉上有些釋然:「這句話我或許早就該跟她說,不過,有你在她身邊,我放心」。

  顧衍之眼眶一熱,險些又掉下淚來:「陸老……」

  老人立馬吹鬍子瞪眼的:「當著青時的面你該叫我什麼?」

  顧衍之抹掉眼淚,也不忸怩,清脆地喊了一聲「爺爺」。

  老人滿面皺紋的臉上開出了花兒:「哎!」。

  除了顧衍之,于歸也經常去看她,雖然急診科和神外隔了一棟大樓,但少年人還是時常抽空往她的病房跑。

  有時去找她的主治醫生討論病情,有時在病房裡獨自絮絮叨叨說上半天。

  「陸老師,今天主任誇我了,說我的腹腔鏡很不錯,讓我在全科會議上展示……」

  「陸老師,我快考執醫了,這次應該能過的吧,我有預感,要是過了我就能留在急診科了……」

  「陸老師,淼淼你還記得嗎?何爸何媽送了錦旗來,他們準備要二胎了,孩子還沒出生,已經起好了名字,叫何二水」。

  「之前咱們看過的病人都好的差不多了,戴雨辰又參加了校隊,她準備考北京體育大學了」。

  「還有吳心語和吳心愿,姐妹倆一個在線上輔導機構當家教,一個出了自己的畫集,她們的日子是過得越來越好了」。

  于歸俯身,把手裡拿著的畫冊放在了她的床頭:「她們聽說你病了,一直想來看你,這是心語送你的禮物」。

  她說著說著,低下了頭,攥緊了自己膝蓋處的布料,豆大的淚珠砸在了地板上。

  「我,好人姐,師兄,陳姐,還有……顧隊長,大家都在等著你醒來,陸老師……你什麼時候才能好起來啊……」

  陸青時的病房安靜,祥和,微風輕輕揚起了窗紗,床頭放著的梔子花芳香四溢。

  她不在的急診科每個人都像打了雞血一樣飛速成長著,于歸已很久沒有哭過,包括和方知有分手,她忙得已經忘記了悲傷。

  她的秘密基地從前是天台,如今是她的病房,也只有在這裡,也只有在陸青時身邊,她才能做回從前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醫生,肆無忌憚暴露自己的軟弱。

  陸青時對她來說,是信仰,是恩師,是姐姐,也是溫暖。

  春天的尾巴上,是顧衍之的生日。

  陸青時已經持續深昏迷狀態三個多月了,醫生說她清醒過來的可能性很小。

  即使如此,她還是天天去醫院,日日去。

  探視時間每次只有兩個小時,她讀完一本書,就趕緊替她換衣服,擦洗身體。

  上次手術在頭皮上留下了蜈蚣一樣彎曲又深又長的疤,每每看著,顧衍之都難免觸目驚心,微微紅了眼眶。

  從皮膚科醫生那求來的淡疤的膏藥在掌心裡一點點化開,她輕輕替她塗抹上去,順便按摩著頭皮。

  她的一頭秀髮也被盡數削落,顧衍之心痛到無以復加,每看一次也是對自己的凌遲。

  兩個小時已經到了,可她今天還不想走,醫護人員也沒來催,於是又趴在了她的床邊,握住她的手,靜靜看著她。

  眼淚無聲地流下來,她捂著唇不讓自己哭出聲。

  「青時,今天是我的三十歲生日,過往歲月里我從未許過什麼生日願望,唯有今天我想你早日康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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