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春運大潮里的返鄉高峰期。
秦喧拉著箱子,好不容易挨過了漫長的安檢隊伍,登機口也排起了長隊,座椅上擠滿了滿臉疲憊的旅客們。
離起飛時間還早,她無所事事地刷著手機,社交軟體上除了工作群在鬧騰,其他人都是安安靜靜的。
旁邊有小情侶在竊竊私語,有小孩子拿著飲料跑來跑去,西裝革履的商務人士打開電腦辦公。
窗外夜色逐漸深沉,飛機閃爍著指示燈降落在停機坪上,候機廳里燈火通明。
她忽然覺得有點兒寂寞,手指接著往下滑,陸青時的頭像已經很久沒亮起來了,狀態還停留在那天發的和顧衍之一起打靶的照片上。
秦喧看見自己的評論還掛在那:「秀恩愛死的快」。
朋友間的調侃,她卻悄悄紅了眼眶,恨不得戳死自己,趕緊退了出來。
手指再往下滑,路過一個漆黑的頭像,備註是「向警官」,她記得從前她的頭像是一張穿著警服的自己,如今點進去空空如也。
哦,對,她們早已互相拉黑了彼此。
秦喧斂下眸子,卻看見她漆黑一片的主頁上只留了一句話「所愛隔山海,山海亦可平」。
人群開始緩慢地蠕動,她被裹挾著往前走,出了登機口,廊橋上的冷空氣撲面而來,秦喧裹緊了羽絨服,離燈火通明的候機大廳越來越遠。
對面到達的乘客正在下機,職業原因向南柯習慣走在最後,她拉著箱子和同事一起出了機艙,透過窗子隨意一瞥,呆滯一秒,看見她無所事事的側臉,一隻手插在大衣兜里,穿著高跟鞋,氣質卓然,鶴立雞群一樣。
「秦喧……」她呢喃著,嗓子眼裡似乎堵了東西一樣。
「什麼?你說什麼?」同事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滿臉疑惑。
向南柯回過神來,往前走了幾步,想要追,又想到她已經開始登機,估計是來不及了。
「沒……沒事」她勉強定了定神,掏出手機來卻發現無信號,頓時咬緊了下唇。
「那個……你再幫我跟所長請兩天假吧,家裡還有些事沒處理完,行李你先幫我拿回所里吧,拜託了!」。
女人說完,也顧不得別人的回答,舉著手機穿過擁擠的人群跑遠了,徒留下一臉鬱悶的同事。
術後十五天,佩佩在ICU里醒來,生命體徵平穩,恢復情況良好,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與此同時,陸青時下了第二張病危通知書。
今天是闔家團圓的日子,護士長拿休息室里的電磁爐煮了湯圓,人手一碗吃著,大家一邊吃一邊調侃:「這要是讓醫務處發現又得扣科室獎金了」。
但是沒有人會在意那些,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喜氣洋洋。
除了于歸。
少年人吃了兩三個,再無胃口,拿起病例夾上了天台。
天台上的風有些大,她在白大褂外面套了羽絨服,手指被凍得通紅,一頁頁翻著陸青時從確診到現在的病歷資料,包括那台手術也詳細記錄在案。
和交給醫院的正式本不同,這是她自己的私人資料,列印加手寫,全部塗滿了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項。
她一頁頁翻著,在腦海里過濾著,然後攥緊了手指,鼻頭一酸,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為什麼……為什麼手術很成功……她還是沒有甦醒……
是自己哪一步做錯了嗎?
愧疚、自責、懊悔,翻江倒海而來。
這些天她幾乎不敢面對顧衍之,雖然她什麼都沒說。
身後響起腳步聲,于歸擦了擦眼角,拿起病例夾起身,維克多手裡拿一次性餐盒裝著幾個元宵,他使不慣筷子拿牙籤扎著吃。
「喔我美麗的女士,我猜你肯定是為了陸的手術在煩惱」。
被戳中心事,于歸黯然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維克多把一個軟糯的湯圓全塞進嘴裡,騰出手來拍了拍她的肩:「不是你的錯寶貝,我聽說陸之前在一次事故里受過多臟器損傷,接二連三的大型手術,正常人都吃不消,更何況是她,我們要相信奇蹟的存在」。
于歸的目光透過他的肩膀望向虛空,高樓大廈林立,陰沉沉的天空看不到一絲陽光。
她扯著嘴唇笑了一下,笑容有些蒼白無力:「奇蹟……這種東西真的存在嗎?」。
「Ofcourse,不然佩佩的手術怎麼能成功」高大的俄國醫生聳聳肩。
于歸的表情微冷:「那不是奇蹟,那是我陸老師用畢生心血努力的結果」。
「Oh,看來我又說錯話了」維克多下意識捂嘴,于歸沒再理他,轉身下樓,又被人叫住了。
向來輕佻的醫生難得臉上帶了一絲正經:「這邊手術做完,我明天的飛機回多倫多,於,你再留在這裡已沒有多大意義,除非你還想再干一些誰都能幹的雜活,在陳舊腐朽的中國醫療體系里永無出頭之日,於,跟我去多倫多大學吧,加入我的醫療團隊,陸能教給你的我也能教給你,甚至金錢、名譽、地位……」
于歸轉過身來看著他,少年人已經學會了一種沉默的不動聲色:「這是作為朋友的邀請還是作為醫生的邀請?」
維克多走近她,伸出手:「當然是來自世界名醫的邀請」。
于歸看他半晌,這個俄裔醫生的眼睛是罕見的湛藍色,那其中飽含著欣賞肯定的目光。
少年人彎唇笑了,握住他的手:「謝謝您,不過我要留在這裡,這裡才是真正需要我的地方」。
「為什麼?」維克多不再強求,輕輕一握便鬆開了她的手,更像是某種儀式一般。
于歸笑笑,揮手轉身離去:「為有朝一日,中國人能獨立完成像佩佩那樣的大型人機聯合手術」。
「維克多醫生,祝您一路順風」。
維克多一怔,轉身看著樓下,這片土地有五千年的歷史,風雲變幻,滄海桑田,樓起樓落。
他來中國的日子雖短,卻也深刻感受到了刻在華夏民族骨子裡的自強不息。
維克多也撓了撓腦袋笑了,自言自語:「那麼……我也該加油了,總不能被這幫年輕人超越過去」。
秦喧下飛機第一件事就是去醫院看她,這些天顧衍之一直待在醫院裡,偶爾回家拿換洗衣物,過了探視時間之後,ICU便不准任何人進入,她便也一直隔著玻璃門看著她。
陸青時靜靜躺在裡面,生命體徵平穩,只是沒有任何甦醒的跡象,像是睡著了一樣。
醫生說這個狀態持續三個月以上的話,以後清醒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秦喧看著她的側臉,頭髮沒打理,張長了一些,垂到了肩上,略有些凌亂的樣子。
眼神也是黯淡無光的,只除了看著陸青時的時候會流露出柔軟哀傷的情愫來,其他時候都是空洞的。
一個原本開朗陽光的人突然之間變成了這樣,她的心裡也是說不出的難受。
秦喧把手放上了她的肩頭:「會好的,上次那麼難她都挺過來了,這次也一樣」。
顧衍之回頭看她,其實根本沒在意她說什麼,只是機械性地道謝。
她從不在醫院哭,相似的話也聽了無數遍,她也都是同樣的回答。
秦喧知道多說無益,作為朋友她能做的太少太少。
「那我先走了,改天再來看你們,你也別老憋在心裡,我怕到時候青時醒了你又憋出毛病了,該哭還是得哭」。
聽了這話,顧衍之才好似回魂一樣,轉身:「要走了嗎……那我送你」。
秦喧擺擺手:「不了,你陪青時吧,下次見」。
顧衍之勉強打起精神:「好,下次見」。
「這是?」開賽前的後台,安爸爸塞給她一本厚重的相冊。
「冉冉的遺物」。
方知有打開,是遊戲截圖,她沖洗了出來,一頁頁翻過去,往事歷歷在目。
有她們一起下戰場的,一起看星星的,一起放煙火的,也有勢力里的人在一起玩的……
網絡可真是一個神奇的東西,把天南海北的人聚集在了一起。
孤獨的不再孤獨,卑微的不再卑微,哪怕是渺小,微不足道的生命也得到了綻放。
她想起她曾跟她說的一段話:「我想成為專業的電競選手,國外的電競行業發展的如火如荼,可是國內還是一片空白,甚至「玩」遊戲被人當做是一種不務正業的行為,我明白我現在這樣也做不了什麼,但是就是想向更多人證明,專業電競並不是玩物喪志,我也在期待著未來能有一天,中國本土電競隊伍能站上世界最高舞台」。
相冊翻到最後一頁,是一張大合照,那天在病房外,是她舉起了手機,病房裡的人和病房外的人,一躺一站,前排的人蹲下,安冉偏頭看著鏡頭,露出了宛若春風的笑意。
若是時光能定格在此刻多好啊。
方知有淚目,把那張照片抽出來,塞進自己左胸前的口袋裡,把紐扣扣好。
主持人開始報幕:「現在有請來自榮耀大荒伺服器的隊伍——以殺止殺」。
少年人穿著嶄新的紅色夾克,背後紋繡了自己隊伍的標誌,方知有大踏步走上群星璀璨的舞台。
沒關係,冉冉,你沒來得及完成的夢想,由我來繼承。
離開醫院的秦喧徑直打車去了錦州市監獄,卻被告知已有人在探視,得等一會兒了。
女人透過虛掩的門看進去,一個身形微胖的女人坐在椅子上,對面的玻璃窗里坐著的是剃了光頭穿著灰黑囚服的老包。
兩個人拿著話筒說著話,老包甚至還笑了一下,他被判死刑,等開春就要執行了,臉上卻沒有將死之人的恐懼、頹敗、癲狂……反而分外平靜些。
褪去那些戾氣之後,他開始變得真的像一個儒雅的中年商人一樣。
秦喧跟獄警告別:「這是給他帶的一些生活用品,麻煩轉交給他」。
「好的,等我們檢查過後會交由他本人」獄警似乎有些奇怪,人還沒看到怎麼就又走了。
秦喧只是笑笑,並不作答,轉身離開了監獄。
她站在路旁抽菸等車,錦州市比上海乾燥,冷空氣和煙味一起嗆進肺里,她小小地咳了兩聲。
轉過臉就看見了故人,她警覺性地往後退了一步,趙惠也沒上前來。
還是她先搭話:「怎麼不進去看看他?」
秦喧嘴裡噙著煙,按亮打火機,火光一閃一閃的,煙視媚行。
「沒意思」。
她的嘴巴向來毒辣的很,趙惠不想自討沒趣,也準備轉身走了,臨了臨了,想到那筆每個月都會準時打進自己帳戶的錢,以及列車事故的那天晚上。
中年婦女又轉過身來:「謝……」。
秦喧拉開車門,坐進了后座:「師傅開快點,去xxx」。
她隨意報出了一串地名,看著消失在馬路上的那輛計程車,趙惠搖了搖頭,果然,她是在自討沒趣。
不過事到如今,一句「謝謝」也改變不了什麼吧,頂多只是讓自己因為歉疚而不安的靈魂稍稍好過一點。
從前老包在的時候,兩個女人水火不容,如今他快走了,那些怨懟也仿佛隨之消失了一樣。
不得不令人感嘆,人性就是如此複雜多變的東西。
「個子差不多這麼高,長的很好看,穿著高跟鞋,眉邊有很淡很淡的一顆美人痣……」難以想像地,她竟然將秦喧的特徵描述得這麼準確,向南柯連比帶劃跟警衛溝通了一陣後,得出的答覆讓她既喜悅又心酸。
秦喧來過監獄,不過很快又走了。
現代社交是多麼脆弱啊,茫茫人海之中的兩個人,失去了電話號碼也就失去了一切。
從此不斷遇見,也不斷擦肩而過,最終杳無音訊。
拿到全國總冠軍的時候,她沒有想像中的那麼激動,當主持人把沉甸甸的獎盃放進她懷裡的時候,方知有更有一種塵埃落定的感覺。
甚至有某個瞬間,她覺得站在這裡領獎的應該是安冉。
散場後,她和隊員們一一告別,奶爸要專心回家奶孩子了,老樊要好好學習準備中考了,其他人各有各的去路和生活。
因為網絡而聚在一起的人,也終有一天會因為網絡而分開。
但方知有知道,這不是終點,更像是一場未知旅途的開始。
她滿懷期待,也做好了準備和過去告別。
她在樓下買了兩斤應季的水果提上去,門應聲而開,于歸的笑臉出現在門後。
「回來啦,飯已經做好了,準備洗手吃飯吧」。
「好」她放下水果,像往常一樣去洗手。
水龍頭嘩嘩作響。
「你今天怎麼回來這麼早?」她問。
于歸擺著碗筷:「今天過節嘛,老總看我這段日子太累,法外開恩免了我的夜班唄」。
「這樣」她點頭,于歸也一時無話,不知何時陷入了不找話題就沒話說的尷尬境地。
她玩的遊戲她一竅不通,她的醫學書籍對她來說就是天書。
八竿子也打不到一塊去,更何況中間還插了一個安冉。
但于歸想,如今安冉已經不在人世,她終於鬆了一口氣,她們也可以回到過去了吧?
但是她不知道的是,沒有人會一直原地踏步等待另一個人。
人世如逆水行舟,即使你不想走,也會被命運的洪流裹挾著往前走。
不管是對她,還是她,都是如此。
于歸選擇開口打破沉寂:「那個……今天維克多醫生邀請我去多倫多大學當住院醫師了……」
方知有點頭,心裡鈍痛:「這是好事,去吧」。
于歸一怔,心裡沒由來的失落:「我拒絕了」。
方知有嚼著菜,索然無味:「為什麼?」
她想起對維克多放的那句豪言壯語,在她面前是無論如何都講不出來的,那麼拙劣的理由,從前的她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戳穿。
「其實你丫就是想留在我身邊吧!」
方知有當然沒這麼說,放下筷子,唇角多了抹苦澀:「小歸,我要去韓國了」。
于歸渾身一震,心裡湧上說不出的慌亂:「是……是之前你一直想去的那個電競俱樂部嗎?」
「嗯,今天他們的人也在場,直接簽了三年的協議,我會進行封閉式訓練,同時也為L戰隊服役」。
于歸衷心為她感到高興,但也默默紅了眼眶:「恭喜你」。
方知有像往常一樣摸了摸她的腦袋,柔順的髮絲從指尖溜走,她有些不舍,但她知道,也是時候為這段長達十年的愛情長跑劃上句號。
她猶豫再三,還是開口:「小歸,我們暫時分開一段時間吧……」
于歸捏緊了筷子,她沒抬頭,只是盯著碗裡的菜看:「我知道,異國什麼的,肯定會分開……」
「不,我是說什麼,你應該明白的」。
于歸抬頭看她,眼淚啪嗒一下子砸了下來:「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還記得從前我要你回鄉下安分守己做一個小大夫的時候,你是怎麼說的嗎?」
仿佛時光倒流,只是角色互換。
「你說你有夢想要去完成,我也是這樣呢」
于歸明白她沒有說出口的話,她當時的心情就是她現在的真實寫照。
而方知有也明白了真正把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有多難:「我也曾迷茫過,在飛行員的夢想破滅之後,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應該做些什麼?」
「如今總算找到了想要努力的方向,我想要試一試,自己究竟能做到什麼地步,小歸,就和你不想放棄醫生這個職業一樣,我也不想放棄電競這個行業,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到也能做好的事了」。
于歸相信她通紅的眼角,流出的眼淚都不是作偽,卻也難免怨懟:「那你記得不記得,你也說過,最大的夢想是和我長相廝守」。
方知有哭著,眼神柔和起來,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當然記得,也一直沒有變過」
「三年時間,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也許你有了新歡,也許我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到了那個時候,我們又該怎麼辦?」
「如果那個人足夠優秀,我退出」。
于歸想也不想,抬起手,方知有下意識閉眼,掌風卻遲遲沒有落到自己臉上。
于歸早已淚流滿面。
她想抱抱她,但既然是她自己下定決心斬斷這羈絆,就不該給她任何留戀。
于歸說的對,她不該給她虛無縹緲的諾言。
「我時常在想,在你剛剛開始規培,或者我們剛剛同居的那段日子裡,我能再有錢一點,再有能力一點,我們是不是就不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小歸,你也明白,我們走到這個份上,其實不關安冉的事,是我們自己……出了問題」。
一個走的太快,一個走的太慢。
沒有安冉,她們之間的問題爆發也只是早晚而已。
「是我太忙了……對不起……」于歸哭著跟她道歉:「我沒有好好照顧你的感受和自尊心,也沒有體恤你剛剛失去母親苦悶的內心……對不起,我忽略你的感受太久了」。
于歸拉住她的衣服,從來沒有哪一次吵架讓她覺得這麼心灰意冷過,她還殘存了一絲念想,希望她不要離開她。
「我……我以後都會改……我儘量早回家……不對……我會支持你……我也會學著打遊戲,我可以和你一起玩,我嘗試著去了解你的內心世界,我帶你回家……我的爸爸媽媽就是你的爸爸媽媽……」
她一邊說一邊哽咽,淚水簌簌而落。
方知有終是緩緩抱住了她,只是不再摟腰,手搭在她的背後,像是朋友之間的擁抱。
「小歸,你長大了,該明白有時候短暫的分開是為了更好的久別重逢」。
她替她擦乾眼淚:「我期待那個時候的你,變成了更優秀的醫生,要加油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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