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章 不平人,上前聽【5k二合一章節】

  第158章 不平人,上前聽【5k二合一章節】

  靴子或草鞋踏在泥地上啪啪作響,濺起了不少灰塵。

  無數火把像是夜色中的螢火蟲,圍繞著中間的木台和篝火聚攏而去。

  木台的四個角各插了一支高高的火把,而四面則各插了三個用鐵皮捲成的臨時喇叭。

  營地前,聚集了超過一萬名青壯,那可不是一萬多帶著老弱病殘的流民,而是扎紮實實的一萬多名青壯。

  火把下,他們的面孔明滅不定。

  在上萬名流民的中間,堆了十幾叢篝火,熊熊的烈火燃燒著,發出劇烈的噼啪聲。

  每叢篝火旁都有霍恩安排好的人,他們一刻不停地展示證物並講述公爵的陰謀。

  一樁樁證物展示在眾人面前,一個個姓名傳遞在人群之中。

  事實上,當從讓娜和其他流民們口中得知藍血葡萄酒的消息的時候,他們心中早便已信了八成。

  到這裡來,只是為了心中最後那個萬一。

  可到了現場,其餘的受害者,從修道院帶來的物證和帳本,霍恩給出的1425年前後的帳目異常,再配合一些當地老人的回憶,那萬一就煙消雲散了。

  他們不是一個人,當無數的人證匯聚到一起,就變成了鐵證。

  「安靜!」

  「都安靜!」

  「聖孫子來了,都安靜!」

  在十戶長、百戶長以及黑衣士兵的連續吼叫起來,人群漸漸安靜。

  站在祭壇前,霍恩終於轉過身,他手中提著一個鐵皮喇叭。

  「今日諸位到來,我想就是為求一個真相,現在,你們都知道真相了嗎?」霍恩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傳遍了四周。

  流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霍恩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們已經知道真相了,那你們準備怎麼辦呢?」

  像是被迎頭澆了一盆冷水,憤怒的人群忽然安靜了幾分。

  是啊,怎麼辦呢?難道真要和那些可怕的超凡騎士對弈嗎?

  知道了藍血葡萄酒和綠衣魔笛手的真相,又能怎樣呢?難不成要他們去對抗超凡騎士嗎?

  一邊是親友的生命,一邊是自己的生命,流民們心中的天平不斷晃動。

  還沒等他們把問題想清楚,一個眼尖的流民忽然指著木台喊道:

  「你們看。」

  「那是,那是布爾維爾夫主教嗎?」

  在前排流民的驚呼聲中,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被近衛軍士兵押上木台。

  布爾維爾夫,貞德堡教區的主教,流民們不敢抬頭對視的上層宗教貴族。

  霍恩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現在,布爾維爾夫主教就在你們的面前,關於藍血葡萄酒,他知道一切,這裡有他的簽字畫押和證言,你們想要做什麼呢?」

  細微的竊竊私語在民眾間流淌著,可他們甚至不敢大聲發出哪怕一句質問。

  多少年了,多少次殘忍的屠殺?他們哪兒還敢反叛?

  流民們對騎士和帝國的恐懼,深深地刻在骨髓里,這是霍恩早就明白的事情。

  那是他們心中的騎士,那個騎士可比現實中的騎士難殺得多。

  霍恩要做的是添一把柴,讓他們把心中的騎士暫時忘卻,至少維持在天亮之前。

  見沒有人回應,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了一陣,他直接指向一個方向:「這位信民,上台來!」

  「我?」科爾頓指著自己。

  一個近衛軍連隊長走上前,拉住了科爾頓的胳膊,生拉硬拽地把他從人群中揪了出來,前腳打後腳地被推上木台。

  「你叫什麼名字?」

  「我,我叫科爾頓。」

  「聽不見!拿著這個,大點聲!」

  霍恩把手中的鐵皮喇叭遞給了他。

  「我叫科爾頓!」

  「你到這來,是為了誰?告訴我,大點聲。」

  「為了,為了……」科爾頓磕巴的聲音忽然順滑起來,「為了我的孩子——小科爾頓。」

  「他死在藍血修道院,對嗎?」

  「對!」科爾頓咬著牙說。

  「想復仇嗎?」

  「想!」

  「好,我給伱一個機會。」霍恩從懷中掏出一把短匕首,塞到了科爾頓手裡,「刺他一刀。」

  順著霍恩的指向,科爾頓看到了地上的布爾維爾夫主教,他馬上向後連退了兩三步,直到背後靠住了黑衣近衛軍的胸口。

  「您,您別開玩笑了……」

  霍恩倒是沒有逼他,只是笑了笑:「你一個人來的嗎?沒有人陪你一起嗎?」

  「沒有。」

  「你有妻子嗎?」

  沉默了足足十秒,科爾頓才幹澀地說道:

  「死了,小科爾頓死後,她得了瘋病,從屋頂上跳下來摔死了。」

  霍恩輕聲問道:「你的父親呢?」

  「死了,我小時候,他讓我們吃米糊,他不吃,把自己餓死了。」

  「你的阿母呢?」

  「我沒見過,難產死了。」

  「有兄弟姊妹嗎?」

  「哥哥病死了,姐姐被老爹賣了。」

  說完這些,場面中連那些粗重的呼吸聲都沒有了。

  「那麼,你甘心嗎?」

  「嗨,這種事……」科爾頓抬起頭,剛想說什麼,看著霍恩的眼睛,卻又說不出口。

  「你甘心嗎?」

  科爾頓低頭看著地上的主教,霍恩明明沒說話,可那句「甘心嗎?」卻不斷在他的耳邊迴蕩。

  甘心嗎?

  當他稍微從怒火中醒來一些,便有些不明白,今夜自己到底為何偏要到這來呢?

  他找到了門路,拿出了多年的積蓄,硬生生把自己的戶籍改成了本地的武裝農。

  這樣他就有機會從公爵手中租賃農莊,自己經營,說不定就能娶新婆娘,若是繼續下去,未必不是一個新鄉紳。

  那他今天到底為何偏要到這來呢?

  耳邊流民們的呼喊逐漸遠去,身周那些火燒的噼啪聲,夜風的呼嘯聲,都消失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趕著租來的瘦牛,偷偷帶它去吃隔壁家的草料。

  撒麗莎最近在灌木叢里挖出了一顆名貴的圓月草,賣了不少第納爾。

  小科爾頓還是愛哭鬧,非得有人在一旁看著,否則哭到啞了都不停。

  是什麼時候變成了這個樣子的呢?他到底做錯了什麼呢?

  是領主突然改徵實物地租嗎?是那天他太累忘了鎖門卻又剛好起霧嗎?

  是那天他追著腳印,帶著哭哭啼啼的撒麗莎來到森林邊,可巡林官與教士偏不讓他們進去找嗎?

  低下頭,科爾頓望向布爾維爾夫的臉,主教臉上掛滿涕淚,仿佛哀求般地望著他。

  就像當年,他跪在地上哀求那巡林官一樣。

  多像啊,科爾頓有些恍惚,他的小科爾頓,在面臨那血肉磨盤時,會不會也是這般神色呢?

  科爾頓的身體漸漸顫抖起來,在所有人的注視中,他仿佛是無意識地一步一步,走向了倒在地上的布爾維爾夫。

  「我什麼都沒有做錯……」他的呢喃聲化作了嘶啞的怒吼,「我什麼都沒有做錯!是你們,是你們!」

  小刀狠狠刺入了布爾維爾夫的喉嚨,鮮亮的血液噴泉一般地竄著花地湧出。

  「把我的小科爾頓還給我!」

  「把我的撒麗莎還給我!」

  「把我的房子還給我!」

  「把我的家還給我!」

  「我扎死你!」

  「我扎死你!」

  每喊一聲,科爾頓便會向下刺入一刀,血液四濺,玫瑰色的血染紅了胸口的屮字架。

  面孔扭曲著,科爾頓瞪圓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角太過用力已然撕裂,鮮血順著鼻翼緩緩流下,宛如兩道血淚。

  不知是不是血液流入了瞳孔,科爾頓的眼白滿是紅色。

  他的手臂不斷地顫抖著,但握著刀柄的手指卻死死地抓著不放,瘋狂地不斷地高舉小刀向下刺著。

  「你們這群狗教士!都該死!都該死!」

  「小科爾頓,撒麗莎,我給你們報仇!給你們報仇啊!」

  一刀一刀紮下去,布爾維爾夫很快便沒了聲息,但科爾頓還是一刀一刀地扎著,直到沒了力氣。

  他茫然地向後坐倒,看著眼前的屍體,仰著頭痛哭起來。

  哭聲像是開啟了什麼開關,下邊的流民先是小聲啜泣,緊接著,整個營地便像是泄洪一般爆發出了嚎啕的哭聲。

  月光下,火焰的升騰中,在這處平原上,哭聲洪流一般沖刷著所有人。

  「哭,我們哭了多少回了?」

  站在木台的前方,霍恩舉起鐵皮喇叭,向著下方的流民們吼叫著。

  「看看我們,看看我們,我們現在是什麼鬼樣子?!

  咱們之前誰沒好日子?就算家裡窮一點,吃不上飽飯,至少有親朋好友在身邊,總有活路。」

  霍恩的聲音越來越大,聲調越來越高,隨後仿佛咆哮般質問道:「告訴我,現在他們人呢?」

  停頓了足足一秒鐘,霍恩又一次開口,可這次卻平緩得有些淒涼:「他們人呢?」

  是啊,他們人呢?流民們跟著有些恍惚,他們到底都去哪兒了呢?

  不知什麼時候,他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消失了,再也回不來了,去哪兒了呢?

  「公爵想要做什麼,你們已經知道了。」

  「要我們忍飢受寒,我們忍了。」

  「要我們當牛做馬,我們做了。」

  「可如今,我們難道還要像豬羊一樣,把自己的崽子,送到他們的嘴邊嗎?」

  「我們要坐在地上,眼睜睜地看著屠刀落到脖子上嗎?」

  「今夜我站在這裡,是吾母彌賽拉讓我把這些證物交給你們,是為了什麼?」

  說到這,霍恩自嘲地笑了起來:「為了什麼?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面對的到底是一萬個活生生的人,還是一萬頭懦弱的豬羊!」

  「五百年了,五百年來,我們都遭遇了什麼?

  無休無止地欺壓,無休無止的不公,無休無止地屠殺!可我們做了什麼?我們什麼都沒有做!」

  「什麼都沒有做啊!」

  霍恩在木台上來回奔走,揮動著手中的拳頭,而周圍的十餘個篝火旁,一個個受害者被推上來講述自己的經歷。

  「我們把啤酒換成苦酒,我們把小麥麵包換成黑麵包,田地一天天在縮小,親人一個個在倒下。

  這是我們千河穀人的土地啊,可我們卻在自己的家裡流浪!」

  霍恩站在木台的邊緣,向他們伸出手,悲涼地怒吼道:

  「信民們,我們什麼都不剩了……什麼都不剩了!

  尊嚴沒有了,未來沒有了,自由沒有了,連我們的下一代都沒有了,我們什麼都沒有了。

  我們僅剩的,就只有肩膀上的那顆腦袋了!你們就甘心這麼算了嗎?忘掉一切繼續活著?」

  在霍恩連綿不絕的呼喊聲中,流民們眼神中的悲傷一點一點轉化成了憤怒,他們喘著粗氣,凝視著台上的布爾維爾夫的屍體。

  先是第一個向著布爾維爾夫的屍體砸了一個石子,接著便是無數的流民向著台上衝擊。

  這時的近衛軍已然控制不住了,流民推開了前排的護衛,湧上了木台。

  他們就對著地上還未涼透的屍體拳打腳踢,而台下有人在痛哭,有人在發泄似地尖叫,也有人躲在一旁冷眼旁觀。

  「哥哥給你報仇!給你報仇!」

  「死!死!給我死!」

  在一片混亂中,霍恩仍在人群中高呼。

  「告訴我,你們為什麼會在這裡?」霍恩的眼圈紅了,他站在木台的一側,向著台下流民們大叫著,「不就是為了你們的冤屈和親友嗎?

  活著,活著當然好了,可我們終有死去的一天!當你死去,當你的魂魄在人間等待去火獄還是天國的時候。

  你們的骨肉,我們的親人,他們的魂魄將會走上前,問你們,你是因何而死的?

  你該如何回答?病死嗎?老死嗎?餓死嗎?被領主的鞭子打死嗎?」

  霍恩舉起鐵皮喇叭狂吼:

  「不,不——要告訴他們:

  我為公平而死,我為自由而死,我為正義而死,我為死去的你們的冤讎而死,我為活著的他們的福祉而死。

  我倒下,還有更多千河穀人舉起我的旗幟!

  信民們,高舉救世的旗幟吧,我們要向魔鬼和妖魔宣戰!我們要向魔鬼和妖魔復仇!

  我們要在田野上與他們戰鬥,我們要在河流中與他們戰鬥,我們要在高山上與他們戰鬥,哪怕是死了,也要在火獄中與他們戰鬥。

  我們要一直戰鬥,一直戰鬥,直到他們消失在我們的世界中,直到那一刻,真正的千年天國才會降臨!」

  說到這,霍恩的胸口劇烈起伏著,原先高昂的聲音則變得低沉了起來。

  「你們可能要問,魔鬼呢?妖魔呢?他們是誰?他們在哪兒?這個問題,與其問我,不如問問你們自己。

  我們簡陋溫暖的房屋去了哪裡?我們兩鬢斑白的父母去了哪裡?我們嗷嗷待哺的孩子去了哪裡?

  告訴我,去了哪裡?」

  人群在近衛軍的推動下,漸漸從木台上退去,可他們依舊能聽到霍恩的呼喊。

  霍恩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緩步走到木台的前方。

  他環視人群,顯然,一具屍體並不能讓他們發泄完全部的怒火,他們都在等著霍恩。

  等著霍恩說出最後的那句話,可霍恩要他們自己說!

  「數不清滾滾的人頭,寫不盡累累的冤讎!」

  「魔鬼……妖魔……你們看不見嗎?」

  「他們就在那兒呢!」

  「就在那城堡之中,就在那王座之上!」

  「就在那教堂之中,就在了聖像之下!」

  「告訴我,他們是誰?」

  霍恩側過頭,向他們做出了側耳傾聽的姿勢:「他們是誰?!」

  「騎士!」

  「公爵和帝國!」

  「教會!還有國王!」

  混雜著怒罵聲,一開始只是零星的,後來這怒吼卻越來越大,流民們憤怒而狂熱地齊齊呼喊著。

  「聽不清!」霍恩的臉猙獰著,嘶聲力竭地向著下方的流民們喊著,「告訴我,誰欠下的血債!」

  「主教和貴族!」

  「主教!貴族!」

  「主教——貴族——」

  在混亂中,流民們浪潮般的喊叫漸漸整齊起來,化作兩個念叨過無數遍的單詞。

  「夏娃亞當耕作的時候,難道貴族老爺就坐在城堡教堂里觀看嗎?」

  霍恩走到木台的左側朝著流民大吼道。

  「房屋錢糧被奪的時候,難道主教僧侶就付出了更多的勞作嗎?」

  霍恩轉身走到木台的右側朝著流民大吼道。

  「種麥子的人只能吃麥糠,織布的人卻只能穿破衣爛衫,這便是我們的生活!」

  從兩側返回中央站定,霍恩面容猙獰地朝著人群高喊起來,「夠了!夠了!夠了!我說夠了!」

  霍恩的聲音穿過鐵皮喇叭,卻又戛然而止。

  一陣夜風吹來,將夜空中的回聲吹散,將火把上光芒搖動,霍恩閉上了眼睛,張開了雙臂。

  世界安靜下來,只有風聲與火焰燃燒的噼啪聲。

  一萬多個青壯,沒有一個人說話,他們泛紅的目光都緊緊地注視著霍恩。

  月光灑在肩頭,霍恩緩緩睜開了眼睛,他的雙眼中放著法力的光。

  沒有任何的舞動,沒有任何的怪叫,沒有任何自言自語的「吾乃聖父」。

  可當霍恩開口時,所有人都能聽到,他的聲音正與神明重疊,無數神聖莊嚴的聲音在與他一起說話:

  「血遮雲,磨刀兵,天遣聖孫殺不平。」

  「不平人,上前聽,殺盡不平方太平!」

  抽出了腰間的血遮雲,霍恩將它指向貞德堡。

  「舊神已死,新王當立,群星歸位,中土大吉!」

  「諸信民,持劍,隨我……」

  血遮雲上的紅光幾乎要把天空染紅,霍恩目眥欲裂:

  「盪!」

  「盡!!」

  「妖!!!」

  「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