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走馬燈

  風吹過翠綠的樹梢,吹過少年介於青澀和成熟之間的明晰眉眼,吹向從未來回來的年輕男人,那陣風輕柔地鑽進他擋著眼睛的胳膊里,吻上他潮濕滾燙的眼角。

  男人在哭,少年在笑。

  他們面對著面,中間隔著一個時空和無數條生命,無數人的希望和絕望。

  「陳先生,你沒事吧?」朝簡擔憂地問道。

  「沒事。」陳仰揉了揉眼睛,「太陽太曬了。」

  「山里是有些曬。」朝簡從背包里拿出一瓶水遞過去,「你喝點水。」

  陳仰看著少年眼中的善良和正直,愣了愣,手伸過去,接住了那瓶沾著他體溫的水:「多謝。」

  他走過康復院B區那一步,身上的皮被扒掉了一層,鮮血淋漓,可現在他將一身皮肉翻裂的血口藏了起來,一同被他掩藏的還有悲傷和痛苦,他只給少年看他的疲憊。

  陳仰擰蓋瓶蓋,仰頭往嘴裡灌了幾口水,又疼又澀的嗓子得到了緩解,他餘光里的小對象還彎著腰低頭看他,那張青春氣息濃郁的輪廓每一寸都是這麼鮮明。

  「這裡是幻境吧。」陳仰呢喃。

  朝簡皺眉:「不是鬼打牆?」他抓抓頭髮,「我以為是鬼打牆。」

  陳仰看他皺眉的樣子,腦中是目前這個任務的相關記憶,不受他掌控地播放起來,二十個人,角色扮演,每一輪都會有個人當「護林員」,其他人是「盜賊」。

  每輪沒有時長。休息時間是早中晚飯時間,分別是早六,中十二,晚六,休息一小時。

  順序是按照抓鬮決定的,充當「護林員」的任務者會以脖子上出現一條黑繩子開始,也以它的消失結束。下一個是同樣的步驟。

  「盜賊」不能被「護林員」抓到。抓到就會被厲鬼剝皮吊在樹上,那厲鬼是曾經的護林員。

  這是第一輪。

  第一個「護林員」是新人任務者,她哭哭啼啼地閉上眼睛數數,數十下就開始抓人,剩下的所有任務者全部分散在山林裡面。

  當年他跟香子慕,孫文軍分開行動,他遇到了朝簡。

  朝簡主動走向他,跟他搭話。

  以上都是規則給他看的,不知道有沒有摻假,他現在病了,不正常了,就算是真的擺在他面前,他都會疑神疑鬼。

  這病是好不了的,路還要走。

  「是鬼打牆。」陳仰放下了礦泉水瓶,垂眼將蓋子蓋上。

  朝簡問道:「那要怎麼辦?」

  陳仰有一瞬的晃神,這話太熟悉了,他經常說。

  「鬼打牆的話……」朝簡踢了下腳邊的石頭子,「道家是咬破食指,對著正前方彈出血珠就可以了,我試了,沒用。」

  陳仰抽抽嘴:「你還試了什麼?」

  朝簡的眼神有點躲閃,臉上也浮現一抹很可疑的薄紅。

  陳仰想不出朝簡幹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他投過去一個鼓勵的眼神。

  朝簡捏著後頸偏頭,半晌才動了動抿直的唇角:「撒泡尿,朝著那個方向一直往前走。」

  「……」陳仰扶住額頭。

  「陳先生,我是不是你接觸的新人裡面最蠢的一個。」朝簡低下黑色腦袋,悶悶道。

  「新人沒有最蠢的,只有更蠢,你不在那一行列裡面,肯動腦子,勇於嘗試是好的。」陳仰想了想,又不由自主地說了一句誇讚的話,「你的知識面還挺廣。」

  「我平時無聊,會逛些冷門的論壇。」朝簡撇嘴,「綁了身份號進來這裡,我以為我看的那些能有用,結果發現都不行。」

  「兩個世界運行的規則不同,一些東西不能通用,尤其是驅鬼方面。」陳仰敏銳的感知能力讓他本能地凝起心神,「附近有屍體。」

  朝簡猛地抬眼。

  陳仰看向一處:「血腥味是從那個方向飄過來的。」他抓著礦泉水,大步踩進茂密的荊棘裡面,「你跟著我。」

  後面沒動靜,陳仰回頭發現他的小對象愣在原地,瞳孔里有他滄桑泣血的身影,和一片燦爛日光。

  「小朝同學,跟上!」陳仰啞聲笑。

  朝簡大步邁向陳仰。

  屍體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年輕女孩,她是第一輪的「護林員」,現在她死了,身子趴在灌木叢里,腦袋都碎了。

  朝簡沉聲道:「人為的。」

  陳仰看著眼皮底下的屍體:「是嗎?」

  「嗯,如果是厲鬼殺的,她會被剝皮,不是這個死法。」朝簡確定道,「而且厲鬼也不殺『護林員』,它只殺『盜賊』。」

  「沒有了?」陳仰瞥瞥站在距離屍體幾步遠的少年。

  朝簡的神情有幾分窘迫:「我看不出來別的。」

  陳仰想直接告訴他答案,從嘴裡出來的話卻是:「那是因為你站得不夠近,過來。」

  朝簡躊躇不前。

  陳仰看他:「怕啊?」

  朝簡還沒點頭,就聽到陳仰來一句:「怕也要調查,在這裡大多時候都只能靠自己。」說這句話的時候,陳仰自己都沒反應過來。

  「……哦。」朝簡從黑褲口袋裡拿出一把小刀,蹭出刀刃,他握住刀湊近屍體的腦袋,小心謹慎地檢查,「碎爛的傷口邊緣一圈有點怪。」

  「那是被瘋狂吸吮過的痕跡。」陳仰語出驚人。

  朝簡一愣。

  陳仰的視線落在他冷白的側臉上面:「你吃過果凍嗎?豆腐腦?」

  朝簡白T的領口上面的喉結一滾。

  陳仰走到朝簡身邊蹲下來,隨意扳過屍體血糊糊的腦袋:「有個人敲碎屍體的腦袋,湊過去把崩出來的腦漿吸走了。」

  朝簡看向陳仰:「人還能那樣?」

  「那就改一下,是怪物,人變成的怪物。」陳仰無意識地說笑,「看我幹什麼,我的眼裡沒有答案。」

  朝簡蹭蹭鼻尖上的汗,對他展開尷尬又單純的笑容,還帶著點不太容易察覺的崇拜。

  陳仰的嘴角壓了下去。

  「不要瞎找瞎翻,先觀察。」陳仰望著朝簡撥動屍體四周的樹叢,脫口而出,「越是稀鬆平常的東西,越能帶給我們驚喜。」

  說話的人呆住。

  聽話的人眼睛黑黑亮亮,沒有絲毫陰鷙跟狂躁:「我知道了。」

  陳仰垂眼:「嗯。」

  曾經是我在牽著他走,後來換他牽我,他教我的,都是我教過他的。

  這不是我早就知道的事了嗎?很早就清楚了啊,怎麼還這麼大反應,陳仰聽著胸腔里咚咚咚的跳動聲,有短暫的頭暈目眩。

  朝簡通過觀察發現幾片枯葉子上面有血跡,他根據血跡找到一個土坑,看見了裡面的血石塊,周圍還有凌亂的鞋印,以及一小塊掛在樹枝上面的破布。

  那布被朝簡拽下來,湊近打量。

  「布很老舊,如果是很多年前來過這的人留下的,會有風吹日曬的痕跡,我稍微用點力就能搓爛,這個沒有爛,顯然是剛留下的,可是隊伍里沒人穿這麼舊的布料,這不是我們的人。」朝簡面色凝重。

  「是啊。」陳仰點點頭,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裡,除了假扮的護林員跟盜賊,以及鬼護林員,還有一個東西混在裡面。那是會用石頭把人腦袋砸碎,再把腦漿吸走的怪物。

  「快走!」陳仰突然變色。

  朝簡反應算快的了,但比不上陳仰,他在陳仰那麼說的時候,體內的警報並沒有響。

  陳仰拽起朝簡就跑。朝簡的個子比他要高一截,被他拽得腰直不起來。

  朝簡什麼都沒說,任由陳仰抓著他,兩人一起躲進了一個……棺材裡面。

  那棺材有一半嵌在山裡,一半露在山外,裡面的屍骸沒什麼腐臭味,陳仰跪趴在裡面,一隻手還緊緊抓著朝簡。

  陳仰在心裡默數到4,一個身影出現了,那是個男人,他邊走邊搜尋什麼,脖子後面拖著一條黑繩子。

  第一輪的「護林員」死了,第二輪開始了。

  男人是第二輪的「護林員」。

  陳仰短促地吸口氣,二十人的順序都通過抓鬮排出來了,孫文軍是第十一個,香子慕排在十三,他是第十九個,而朝簡是第十八個,在他前面。

  陳仰壓下紛亂的思緒,他緊盯著還在不遠處沒走的「護林員」,對方轉過來,一張鬍子茂密的臉。

  那一瞬間,陳仰整個頭皮發麻,那「護林員」就是去年在公交車上碰到的,一直看他的大叔!

  原來大叔是我隊友,曾經的隊友,陳仰有種果然如此的感覺,他半眯的雙眼徒然一睜,對方朝著棺材這邊走過來了!

  陳仰屏住呼吸,下一刻他的眼皮就猛地一跳,不敢置信地轉過頭去看旁邊的人。

  被他抓著的手臂想要抽離出去,他收力一扣。

  朝簡想要用自己引開外面的護林員,他這麼做,必死無疑。

  陳仰用指間的力道回答他,不行!

  朝簡不敢大力掙脫,只能隱忍地克制著氣息聲,眼睜睜看著護林員靠近棺材。

  「我們都要死,不如活一個。」朝簡用氣聲說。

  陳仰不回應,他只是用盡全力扣著朝簡,閉氣,心跳的頻率也不斷被他放慢,漸漸沒了。

  朝簡很聰明,他發覺到了陳仰的變化,就有樣學樣,也開始控制自己的心跳跟呼吸。

  棺材裡面像是沒有活人的氣息一般。

  「護林員」走到棺材前,半蹲著往裡看,棺材裡很黑,死氣沉沉。

  「沒有……」他的精神不太好,自言自語了句就轉過身。

  把朝簡護在身下的陳仰聽見了大叔變得粗重的呼吸,他像是發現了什麼,突然朝著九點鐘方向竄跑。

  緊接著,那個方向傳來了一聲驚恐的尖叫,夾雜著不屬於大叔的蒼老聲音:「抓到你了。」

  風吹進棺材裡,裹挾著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

  那個被抓到的「盜賊」任務者皮沒了,血肉模糊地吊在一棵杉樹下面。

  陳仰撐著朝簡的肩膀,眉心緊擰,鬼打牆等於豬圈,他們是被圈在裡面的豬,如果出不去,都會被一個個抓到,殺死。

  「鬼打牆怎麼破?」朝簡也想到了這一層。

  「不慌。」陳仰的音量很小,「一會我帶你出去。」

  朝簡沒出聲,過了會,他才開口:「陳先生,你能起來點嗎?」

  陳仰:「嗯?」

  「壓到你了?我不重……」陳仰沒說完就爬起來,「走!」

  片刻後,陳仰將朝簡帶出鬼打牆,背靠大樹喘氣,他一步一步走向終點,每走一步都受一層折磨,不知道他從審核任務結束到現在真正過了多長時間,精氣神太虛了。

  朝簡在道謝,要是換個人,這個狀態的陳仰會敷衍地擺擺手……

  「沒有幫你,我也要保命。」陳仰安撫把他當救命恩人的少年,笑笑。

  朝簡看到他笑,也跟著笑,有點傻。

  陳仰忽然說:「你往前跑。」

  朝簡面上的笑意瞬間消失:「又過來了?」

  「不是,」陳仰說,「你先跑。」他又說,「就跑一段路。」這補充裡面帶著苦澀的期望。

  我忘記了奔跑的你是什麼樣子,剛才只顧著逃命沒注意,現在我想看看。

  朝簡不明所以,但他還是跑了一段,停下來回頭看陳仰,那意思是說,可以了嗎,不可以我再跑。

  陳仰閉了閉眼睛,對他招手。

  少年跑回來,陽光灑在他烏黑柔軟的發頂與線條平整的肩頭,風把他的額前髮絲吹起來,露出他飽滿的額頭和深刻的眉骨。

  他乾乾淨淨,一身明亮地跑到了陳仰身前。

  「陳先生,你嘴巴流血了。」朝簡驚道。

  「沒事。」陳仰舔掉下唇傷口上面的血跡,不在意道,「乾的。」他想喝水的時候,才發現水丟在棺材裡面了。

  朝簡把背包拿下來,又背上,他看看四周:「你等我會。」

  陳仰站在野草叢裡,望著那道熟悉的身影離他越來越遠,他眨了下乾澀的眼睛,喉間溢出壓抑的哽咽。

  不一會,朝簡捧回來一把野果:「水沒了,我摘了這些果子,都是沒毒的。」末了又說。「我懂一些野外求生的知識,不會弄錯。」

  陳仰伸手,少年捧著野果往旁邊偏了偏,他一臉茫然。

  「紅的澀,你別吃那個,你吃黃的,黃的甜。」朝簡認真道,「我擦過了,你可以直接吃。」

  「這樣啊。」陳仰拿了個黃的小果子放進口中,清甜的汁水在他唇齒間散開,他笑著說,「很甜。」

  朝簡低眉吃起紅果子,太澀了,他不怎麼嚼,幾口一個。

  陳仰抬起頭看著蔚藍天空,到底誰先喜歡的誰啊……

  中午十二點,遊戲暫停。

  還活著十四人聚集到了一起,一個個都是渾身濕透,臉色煞白。

  陳仰走到兩個老搭檔那裡,壓下激烈翻湧的情緒:「子慕,小文哥。」

  這一站的他們不會知道,他剛從什麼樣的環境裡出來。

  孫文軍上下打量陳仰,確定他沒受皮外傷才鬆口氣:「還好吧?」

  「還好。」陳仰問道,「你們呢?」

  「我躲的地方比較安全,沒有哪個『護林員』路過。」香子慕得意道,「你們下午要不要跟著我。」

  「你自己躲,人多容易暴露。」孫文軍說。

  香子慕聳聳肩:「好吧。」

  陳仰給他們小果子。

  「好甜啊,哪來的?」香子慕邊吃果子邊問,有點髒的臉上滿是吃到好東西的愉悅。

  陳仰說:「一個新人給的。」

  「就那個,朝簡。」他把他未來的小對象介紹給他的搭檔們。

  香子慕順著陳仰指的方向瞧了瞧,語言犀利又簡潔:「高,白,帥。」

  陳仰動眉頭,香子慕對朝簡的初次印象不壞啊。

  咽下嘴裡的果肉,陳仰講了朝簡分析屍體的一幕和他的隨機應變能力。

  孫文軍推一下眼鏡:「作為新人,有潛力。」

  香子慕說:「就是長得太招搖了。」

  「皮相是父母給的,」孫文軍掃了掃被好幾道異性目光包圍的少年,「不過,確實低調不起來。」

  陳仰舔舔唇,此時的朝簡跟暴力危險分子不沾邊,他的靈魂是健康的,沒有生病,好接近。

  孫文軍壓低聲音:「小仰仰,你對那個新人小孩有興趣?想帶他?」

  香子慕立即看過來,慎重道:「讓他加入我們?能力可以嗎?拖後腿會害人害己。」

  「我目前沒有那個打算,看機緣。」陳仰聽到自己的聲音說。

  陳仰揪了一把細細長長的野草,手心被勒得有點疼,朝簡說的是對的,第一次合作的時候,他並沒有讓朝簡做他的搭檔。

  一見鍾情,被愛情沖昏頭是不存在的。

  任務者的怦然心動,和過著平淡生活為學習為工作為家庭奮鬥的普通人不太一樣,也許要有看不見的硝煙,看得見的死亡,再加點血淚。

  也不排除就是一瓶水,一個果子,一塊麵包那樣簡單。

  只有它來了,我們才會看到它的樣貌。

  ·

  大家隨便填飽肚子就開始交流,死的六個任務者裡面,有四個是「護林員」,兩個是「盜賊。」

  後者死在厲鬼手上,前者被不明生物砸爛腦殼,吸走了腦漿。

  一比較起來,各有各的恐怖。

  上午的最後一個「護林員」男生從脫水昏迷狀態清醒過來,透露了自己死裡逃生的事情。他說自己在找「遭賊」的時候,感覺後面有雙眼睛在盯著他,幸虧他直覺夠強,躲過了野人的襲擊,不然他腦子早就開花了。

  朝簡拿出那塊破舊的小碎布,問野人穿的是不是這個顏色的衣服。

  那男生的眼睛瞪大:「是,就是這個……就是這個!」

  「布料眼熟,我好像在哪見過。「香子慕看著手上的碎布,嘀咕了聲,不等孫文軍讓她仔細想想,她就大叫,「盜賊!」

  「穿這衣服的人,就是當年殺害護林員的盜賊之一!」香子慕快速拿出手機,翻到她拍到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面是一塊殘缺的報紙碎片,左下角有塊彩圖。

  圖上是張合照,一共三人,站在中間的是個很高很瘦,面向兇狠的男人,他上半身的衣物布料和朝簡拿的一模一樣。

  男生抖著手指照片合照中間的男人:「是他,是他是他……」

  眾人都感到心悸,盜賊竟然沒死全,還活著一個!

  朝簡丟掉碎布:「看來這個任務是「護林員」抓「盜賊」,盜賊獵殺「護林員」。」

  有部分任務者聽不懂,朝簡還解釋給他們聽:「野人盜賊在山裡躲躲藏藏成了怪物,他記恨護林員,會下殺手。」

  「那護林員早就死了啊,都成厲鬼了。」

  「不是還有我們嗎,我們是新的『護林員』。」

  周圍的氣流凍結起來,一股股的寒意往眾人的心頭沖涌,膽小的都打起了哆嗦,仿佛提前看到了自己的死狀。

  「冤有頭債有主,厲鬼怎麼不把那怪物的皮剝了?」有任務者受不了地哭叫起來。

  「鬼有鬼的規則。」孫文軍的嗓音文雅和氣,「你們可以當成一個遊戲,這裡的一切都是副本設置。」

  「所以就是,不管是當「護林員」,還是當「盜賊」,都很危險。」

  隨著孫文軍的這句話落下,隊伍里又有幾個人掉在了懸崖邊上,搖搖晃晃。

  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很短,發呆都不夠用。陳仰既屬於這個任務,也不屬於這個任務,他的心理和精神所遭受的摧殘和其他人不同。

  陳仰坐在石頭上面,視野里是正在和隊友說話的朝簡,不知對方說了什麼,他笑了一下。

  「咔嚓」

  陳仰咬了一口小果子,曾經的朝簡眼裡並不是只有他。這讓他既感到微妙的不適應和茫然,又覺得心酸。

  朝簡的世界原本是很大的,那裡面裝著友情戰友情,後來卻縮成了只融得下他一個人的大小。

  友情,戰友情,愛情,親情全都是他。

  陳仰一個果子吃完,畫面一轉,他聽到了「叮叮噹噹」聲,呼吸里充斥著嗆人的石灰氣味,口中沒有一點果香。

  香子慕和幾個人打造石像,那石像的面目是個佝僂著背的老人,左手牽著小孩,右手拄著拐杖,整體的進展很粗糙。她氣喘吁吁地喊道:「仰哥,小孩我不會修,你幫我一下!」

  陳仰他下意識過去,他從香子慕汗濕發紅的手裡接走鑿子,動作幹練地敲起來。他說了些他不懂的話,都是些技術上的東西。

  香子慕「嗯嗯」地回應,一副不走心的樣子。

  「認真點。」陳仰喝道,「等你學會了,下次再有類似的任務,你就不至於急成這樣。」

  香子慕薅著沾滿灰塵的頭髮:「不是有你嗎。」

  「萬一以後我不在了呢?」陳仰不由自主地說道。

  香子慕瞬間就變了臉色,她要發火,孫文軍搶在她前面訓斥陳仰:「別說這種話,聽著刺耳。」

  孫文軍像個大哥,他教訓完弟弟,完了就掉頭教訓妹妹:「你也是,學了又沒有壞處。」

  香子慕抖了抖起皮的嘴唇,垂下頭:「我學。」

  陳仰拿著鑿子的手緊了緊,他想起來無名小鎮的任務里,香子慕修過女瘋子的孩子石像,那活基本是她一人扛的。

  那時候陳仰很意外,他沒想到香子慕還能有那技術。

  原來這一手是他教她的。

  陳仰不停揮動鑿子,這是任務最後了,修完老人和她孫女的石像,讓她們住進來,大家就可以離開。

  不遠處是剛才替下去休息的幾個任務者,他們癱坐在地,灰頭土臉,滿身疲憊,朝簡就在其中。

  陳仰走了下神,差點鑿到手,這是他在山林任務後,再次跟朝簡碰面。

  這期間朝簡做過幾個任務,他的身上很明顯已經少了一些東西,多了一些東西。

  陳仰跳過任務前期,他直接用大家搜集的工具,把小孩的石像打細一點,手上的水泡又多了好幾個。

  當陳仰退開些,找個地方坐下來的時候,朝簡湊了過來。

  「陳先生,你好像什麼都會。」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神,」陳仰蜷縮起手指,掩藏手心的水泡,「我只是任務做多了,掌握了一些技能。」

  朝簡低著頭:「你的身份號是比較靠前。」

  「019,」朝簡喃喃。

  陳仰愣怔了一下,我在第二次合作的時候就把身份號告訴朝簡了啊。

  朝簡拉開外套拉鏈,用刀劃破裡面的襯衫,扯下一塊布遞過去:「把手纏上吧。」

  陳仰想接,可他卻說:「不用。」

  「不疼啊?」朝簡抬起頭看他,沾著髒灰的眉峰攏在了一起。

  陳仰發現這個時候的朝簡眼裡那片晴空有了一大片陰雲,每一朵陰雲的背後都是他走到現在的艱難。

  「還好。」陳仰說。

  朝簡把布條塞進他懷裡:「那就是疼。」

  陳仰不再拒絕,他幾下就將布條纏在手上,沒說話,朝簡也沒。

  朝簡像是很累很困,眼白被一條條血絲覆蓋,看著瘮人。

  但他周身的氣息是平和的,他不知道在想什麼。

  陳仰發現朝簡十根手指的指甲里都是灰,一眼掃過去就掃到七八個口子,指間還有疑似水泡磨破的水液,髒兮兮的,自己的手不管,卻給他撕布條。

  陳仰翻背包,將果然又在裡面的筆記本拿出來,他翻了翻,上面多了很多份筆記。

  有他熟悉的,也有不記得的。

  厚厚的筆記本已經寫完了將近一半。

  陳仰沒有一頁頁去看,他找出筆,和筆記本一起送到朝簡面前:「你在本子上面寫下你的聯繫方式。」

  朝簡愣道:「出去就沒用了。」

  陳仰往他跟前送送。

  朝簡把手在襯衫上面擦擦才去接筆記本跟筆。陳仰捕捉到他掌心的情況,鼻子一酸。

  朝簡翻到空白頁,筆在他手中握了半天都沒動,他偷偷看一眼陳仰,低低道:「我也想像這上面的人一樣,記下自己的任務經驗。」

  陳仰在發呆。

  朝簡誤以為陳仰不願意,覺得他多事,他有些無措:「陳先生,我不是故意亂看的,我只是幾乎過目不忘。」他撇了撇嘴,「剛才往後翻的時候,我條件反射地記住了。」

  陳仰:「……」我都不知道你還有這本事!

  「隨你。」陳仰摩挲手上的布條,「你想怎樣就怎樣。」

  朝簡笑起來。

  那笑容灼燒了陳仰的雙眼,他扒了幾下亂糟糟的栗發,耳邊又響起聲音:「那我能像別人一樣,叫你仰哥嗎?我們是第二次合作了,算是老隊友了吧。」

  少年趁熱打鐵,得寸進尺,他有他的王國要建,現在正在打地基。

  陳仰扒拉頭髮的動作不停,他的語氣隨意道:「可以啊。」

  朝簡笑得很開心:「仰哥。」

  陳仰心想,等到談戀愛了,你就叫我哥哥了。他剛這麼想完,面前的朝簡就變了樣。

  朝簡穿著乾淨整潔的灰色休閒裝,坐在餐廳的包間裡,對面是……

  當年的自己。

  陳仰抿嘴,現在是那個打造石像任務出來後的第二天,他按照筆記本上面的電話聯繫到了朝簡。這才有了眼前的這一出。

  「小朝同學,我的提議你考慮考慮。」

  陳仰聽到自己說,「不要有太多壓力,我只是覺得你挺投緣的,跟我也算合得來,就打算帶你走走,走多遠說不準,看情況,生死有命,好聚好散。」

  然後,他自己又換了個說詞:「有件事要說明一下,我的目的地不是終點,我就這麼往下走,沒想別的,你要是想去終點的話,我送送你。」

  說完了還露出一個老父親的微笑。

  朝簡似乎是洗了頭髮匆匆趕過來的,發梢還有點潮,他低著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捏著冷白均勻的指骨:「仰哥,你跟我提的事,你那兩個搭檔知道嗎?」

  陳仰飛快盯著那個懶洋洋的自己,他也想知道答案。

  「當然,我和他們商量過了。」陳仰聽見自己說。

  朝簡抬了抬眉頭:「我已經做了四個任務了,對你來說也還是新人一個,你想帶我,必定要在我身上費心費力,他們同意我加入?」

  「你看你明知故問的,他們不同意,我能坐在這?」

  「仰哥,你別不耐煩,我只是怕你難做。」朝簡起身繞過半張桌子,停在他身旁,微彎腰伸出手,「從今以後請多指教。」

  「這么正式?」

  「你注重儀式感。」朝簡唇邊帶笑。

  「不錯,打聽的可以。」陳仰目睹就跟自己逗小狗一樣,握住朝簡的手左右晃一下,「弟弟,合作愉快。」

  陳仰坐到朝簡身邊,毫無意義地瞪著窩在椅子裡的那個自己,腦海里全是他和朝簡的關係變化。

  他們已經從隊友,老隊友,變成了搭檔。

  還不是戀人。

  陳仰沒管對面的自己點什麼菜,直到有句話傳入他耳中,他才猛然驚醒。

  「抹茶冰淇淋,吃嗎?」那時的自己抱著手機,熱切地介紹道。

  朝簡咕噥:「我不喜歡抹茶。」

  這句陳仰聽得很清楚,對面的自己卻沒聽見,還在說:「這個口味很不錯。」

  然後陳仰就聽朝簡道:「我吃。」

  陳仰嘆口氣,朝簡不喜歡吃抹茶味的冰淇淋啊。

  接下來陳仰都在放空,耳邊忽地傳來一聲,「給你。」

  陳仰本能地偏頭,入眼是一把瓜子米。他好想把臉埋進朝簡寬大的掌心裡,把那些瓜子米一個個吃掉。

  可他現在還沒回到朝簡身邊,他只是在看以前的朝簡。

  「仰哥,我看你直勾勾地盯著瓜子,以為你想吃,又不願意剝,怕手髒,麻煩。」朝簡把放著瓜子米的碗端到對面。

  「觀察力不錯,我確實喜歡吃,不喜歡剝。」

  朝簡抿著的唇微揚,笑道:「那下次有瓜子在邊上的時候,你想吃就跟我說,我給你剝。」

  陳仰有那麼幾秒忘了呼吸,心跳也沒了。

  然而過去這個時間點的自己沒有他這麼澎湃的情感,就只是前傾上半身,手肘壓著桌面,和藹可親地揉了揉朝簡的頭髮。

  「好啊,乖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