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文軍的相親對象是在二十分鐘後來的,看上了陳仰。
確切來說,是曾經的陳仰。
陳仰發現對於這個結果,孫文軍跟香子慕都見怪不怪,就連那時候的他自己也是一副習以為常樣。
「其實說句良心話,作為女同志,我覺得孫大哥更有魅力。」香子慕嚼著杯子裡的檸檬,眼皮都不帶眨一下。
陳仰看著自己把手臂搭到結完帳回來的孫文軍肩上,笑得很欠:「我作為男同志,也那麼覺得。」
香子慕跟孫文軍告狀:「你看他得瑟的!」
孫文軍揉了揉她的頭髮:「我們家家小仰仰的異性緣的確很好。」
「但就是沒對象。」香子慕呵呵。
「……」
陳仰跟著三人逛街,下午和他們一起去了一個小區,也就是香子慕的住處。他在那見到了康復院的小護士,香月。
香月是娃娃臉,肉肉的,手按下去都有個小坑,他的臉型骨相都不像他姐姐,只是眉眼有點相似。
「仰哥!」香月跳到那時的他身上,跟個孩子似的纏著他,要他教自己打遊戲。
「教不了,另請高明吧。」
香月被拒絕也不氣惱:「你帶我飛,我幫你找女朋友。真的,我同學裡面有長得很萌的,仰哥你看了絕對喜歡!」
「你仰哥不喜歡萌小孩。」
「嘖嘖,上次我翻手機相冊整理照片,其中有個抓拍到的路人頭上扎了個小啾啾,你多看了兩眼,還要我往下說嗎?我都害臊。」
「臭小子,你臊個屁啊,行了行了,坐好,上遊戲,帶飛。」
一旁的陳仰扯扯嘴皮子,敢情他以前就喜歡小啾啾。
朝簡的頭髮也是特地留長的。
過去的自己玩遊戲很牛批,操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陳仰面無表情地旁邊看著,現在的他技術要低好幾個層面,重置就重置,怎麼連遊戲水平也給他削弱了。數據都是隨便改的嗎,負責這方面的專員是憑什麼改,看心情?
陳仰想了一些沒意義的事情,繼續面無表情地旁觀自己在遊戲裡當大佬。
還有香月,那眼神就跟看見戰神一樣,崇拜得不行,恨不得就地跪下來拜一拜。
這時的香月就是個普通的大男孩,他從小身體就不好,家裡聽了算命的話,給他取女性化的名字,讓他穿女裝,把他當女孩子養,希望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香月成年後使了很多招,連出家當和尚這招都用了,最後才穿上男裝做回男孩子,他還想把名字改掉,家裡堅決不同意。
家裡很怕他的命格受損,出什麼意外,姐姐香子慕跟他一起住,負責照看他。
香月沖廚房大喊:「姐!來瓶可樂!」
陳仰聽到把頭髮扒成雞窩的自己也抖著腿喊了一聲:「妹!來瓶汽水!」
廚房裡的香子慕在切橙子,沒好氣地吼:「自己沒長手啊?」
香月縮縮脖子,小聲吐槽:「我同桌的姐姐是個清冷掛的,有女人味還仙,哪像我姐,長了張女神臉,卻是個女神經。」
陳仰望著站在廚房交談的香子慕跟孫文軍,無聲呢喃,這樣多好啊。
香子慕重置後忘了弟弟,後來做康復院B區的任務才認出他,和他相認的……姐弟倆一個累了,不想走了,一個做了任務點的NPC。
還是曾經好。
重置雖然是二次生命,卻拿走了太多東西,替換了太多東西,即便走過終點,也不可能恢復原樣,回不去的,都回不去。
陳仰抿嘴,天下果然沒有十全十美的事。
一個水嫩多汁的大橙子被孫文軍四人分了,陳仰看他們吃,他看了會,試探著拉開距離,發現可以在屋裡走動,就隨意打量了一番。
香家的家境不錯,姐弟倆的公寓不便宜,家裡的擺設也是樣樣精緻。
陳仰走到陽台,俯視下面的五澄湖,這會兒臨近中午,微風徐徐陽光燦爛,湖面上凝聚了無數個小金點,他想起了自己的那兩個大鑽石。
陳仰捏捏空蕩蕩的無名指,如果出去了,他就……
一陣陣花香撲進陳仰懷裡,他環顧陽台,入眼是一株株一簇簇鮮艷的花,跟小花園一樣。養花殺手看得很是感慨。
陳仰看著湖水想,這裡確實跟仙境似的,清晨黃昏往這一坐,什麼都能忘掉,眼前心裡只剩下大自然的美好風光。
「怎麼不是一樣的?」
客廳里傳來自己睏倦的聲音,陳仰回頭,他聽到香月說:「一樣的沒意思啊,這是我在店裡挑的最好看的啦,你們要不要啊?」
什麼東西?陳仰抬腳邁進客廳,走了幾步徒然停下來,雙眼驚愕地睜大。
沙發前的茶几上放著三個日記本,不同色不同圖案,共同點是都是新的,都是香月買的。
最上面的那本就是……
陳仰快步衝過去,他瞪著上面那個藍本子,頭腦發脹呼吸急促,這不就是從他背包里消失了的日記本嗎?
這本子是去年香月親自送到他手上的,他翻來覆去研究了很多遍,依舊不明白裡面的線索代表著什麼。
所以說……
陳仰緩緩蹲了下來,本子是香月曾經買給他的,後來被他弄丟了,香月又找到他,把本子還給了他。
那時香月對他說:封皮這麼舊了,一定很重要吧,先生以後不要落下了,不然丟了就不好找回來了,到時候只能後悔。
他怎麼回的呢,他好像是嗯了聲,然後說:你說得對,我會好好保管的。
本子被送回了他手上,可他忘了自己記的是什麼,談不上後悔,就是覺得遺憾,很想記起來。
陳仰看著臥倒在沙發里的自己把腿伸到茶几上面,用腳夾起那個藍本子,夠到手裡,嫌棄地嘩啦嘩啦翻頁:「小弟啊,你仰哥畢業好多年了,這玩意能幹什麼用,摺紙飛機都嫌軟,紙板就更用不上了。」
「當然是寫日記啊,這是個好習慣,生活的點點滴滴都在等我們記錄,乾脆就從這本開始吧,等你寫完了我還給你買,你寫多少年我就給你買多少年的本子,真的,仰哥,你很快就要步入更年期了,後面是老年期,老年痴呆,你不慌嗎,我都替你……」香月熟練地躲開他仰哥的腳,一溜煙地跑沒了影。
香子慕把弟弟不好意思說出來的話透露給兩個搭檔:「他覺得老是收你們的東西不好,就想也給你們買點,可是又不知道買什麼,把他給糾結的,最後買了這個。不是我的主意啊,我全程沒參與,我都沒想到自己還有一份。」
「小孩子的世界單純,想法簡單。」孫文軍對寫日記有了點興趣,「挑一本吧。」
香子慕拿了個紅皮的。
陳仰的腦中閃過什麼,表情變了變,小鎮那個任務裡面,香子慕用來寫樂譜的本子就是這個。
「仰哥,你可以拿來記隊友,你朋友多,總會忘記。」香子慕笑著說,「都記下來。」
「那太多了,太費神。」
孫文軍平淡地提議道:「記走了的吧,就當個紀念。」
陳仰遲緩地轉過頭,恍惚著看向孫文軍,又去看覺得主意不錯頻頻點頭的自己。
「就這麼辦!」這一刻的自己下了決定。
陳仰的喉頭顫動,原來每條線都不是線,是被規則篡改掉的人名。
香月給他的時候,本子前幾頁的線條少,後面越來越多,有的一頁劃了幾十道線條……
那我到底送走了多少個隊友啊。
「第一頁我打算想個有逼格的座右銘,讓阿景給我寫,他的毛筆字帥。」
陳仰聽到眼前的自己那麼說,他動了動蒼白的唇,你想不出來。因為後來的我拿到的時候,第一頁是空白的。
下午阿景過來了,這是陳仰第一次見到武玉重置後的對象,也是鄭之覃重置後的隊友之一。
阿景和陳仰想像的不一樣,他非常乾淨,眼裡保留著對世界的好奇和敬重。
這樣一個人,已經二十九了,身上沒有半點被紅塵俗世污染的痕跡,他活在自己的童話世界裡面,充滿童真。
阿景看上了香子慕家旁邊的房子,陽台挨著陽台,不用串門就能說上話。
「姐,景哥真的不是暗戀你嗎?」香月小聲說。
「你懂什麼,你景哥不是凡人。」香子慕敲弟弟腦殼,「女人跟愛情對他來說,都是俗物。」
香月呵呵噠:「男人才更懂男人。」
「你算什麼男人,毛都沒長齊。」香子慕不留情地打擊弟弟。
香月跑去找仰哥哭訴。
他仰哥這回沒站在他那邊:「小孩子家家的,不要看到誰年齡相貌不錯就想著磕CP,那麼能磕,怎麼不去嗑瓜子。」
「我哪有那樣啊!」香月一臉的委屈。
「哪有那樣?你連我跟你小文哥的CP都敢磕,還把你姐加入進來,來個大鍋燉,信不信我把這個事告訴你姐,讓她抽得你屁股開花?」
香月二話不說先對著自己屁股拍兩下:「我抽過了,不敢了,求原諒!哥,帥哥,大帥哥……」
「還有呢?不知道在前面加上全世界,全宇宙?你一個在讀大學生,詞彙量這麼貧瘠的嗎?」
「……」
後面點的陳仰翻白眼,他瞥到阿景蹲在陽台角落嘀嘀咕咕,就奇怪地上前查看。
阿景在和一隻小蟲子說話。
那蟲子是花上面的,不知怎麼掉到了地上,肚皮朝上,它想翻過來,卻怎麼都不成功,就很滑稽。
阿景捏住它胖乎乎的身子,把纏在它小粗腿上面的細藤蔓拽掉。
「世界很好看也很危險,在沒長大前就不要亂跑了。」阿景將小蟲子放進花盆裡。
這一點讓陳仰有些意外,他以為阿景會直接把蟲子放到花葉裡面。
「順著花莖往上爬吧,爬到大葉子上去,累是累點,但你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點代價,這樣才能長記性。」阿景托著腮看小蟲子,絲毫不感覺無聊,他能這麼看一下午,看一整天。
「房子買下來以後,我想把客廳和陽台都打通,改造成水簾洞,你覺得怎麼樣?」阿景說。
陳仰下意識地開口:「你過的舒服就好。」
話音還沒落下,後面就傳來孫文軍的聲音:「家裡會不會弄得濕噠噠的?」
「都不知道還能活多久,我想怎麼高興怎麼來。」阿景輕笑。
孫文軍摘下眼鏡,食指跟中指併攏,指尖按著眉心揉了揉:「太消極,這不好。」
「消極嗎?我不覺得。」阿景湊近一朵杜鵑花,聞了聞,他糾正道,「我是在珍惜每一天。」
「不如你和我們一起做任務,互相有個照應。」孫文軍都忘了自己是第幾次發出邀請。
阿景也記不清是第幾次回絕他的好意:「隨緣吧,碰到了就合作。」
「凡事都有兩面性,不是非黑即白,搭檔多跟沒搭檔,都是有利有弊,」阿景阻止孫文軍往下說,「文哥,我喜歡現在的節奏。」
孫文軍把眼鏡架到鼻樑上面:「好吧,我尊重你的選擇。」他見阿景數葉子玩,便回了客廳,不多時出來,遞過去一袋小熊橡皮糖。
「是小仰給我買的?」阿景欣喜地接過來,快速拆開。
「不然還能是誰。」孫文軍說,「就你跟他喜歡吃這些小玩意。」
「他什麼都吃,我只吃這個,不一樣。」阿景撕咬著橡皮糖,就跟吃什麼美味一樣,嘴角跟眼睛都大大地彎了起來,很幸福很開心。
孫文軍:「……」
陳仰蹲在阿景旁邊,和他一起面對著一片花草。
「我正在往終點走。」陳仰說,「不知道還有幾步,我看不見,摸不到,只能往前走。」
「我希望走快一些。」他垂下眼睛,「好累啊。」
「累了就歇歇。」耳邊響起阿景輕柔的聲音,但他不是對陳仰說的,他在對那隻還沒爬回家的蟲子說。
「不敢歇,我怕我歇了,就找不到路了。」陳仰說,「要是我找不到路,朝簡會死的,他會哭死。」
「會找到路的,不要怕,你很勇敢。」阿景微微笑了一聲。
陳仰也笑:「我不勇敢,我也沒做什麼驚世駭俗的事,我只是想回家而已。」
「對,就這樣,走吧。」阿景用一片枯葉輕碰蟲子,他吃了幾塊橡皮糖,從身前的小包里拿出一把口琴,銜在天生微翹的唇邊。
一段輕而悠揚的曲調緩緩流淌而出。
風很溫柔,日光很溫柔,吹著口琴的男人也很溫柔。
陳仰眨了下眼睛,視野里一片昏暗,周圍慘叫連連,阿景靠在牆上,脖子被一個鐵鉤鉤住,大股大股的血噴涌而出,他再眨眼,阿景栽進他懷裡,手無力地擦過他的衣服倒了下去。
「阿……阿景?」陳仰滿臉都是血,溫熱的,從阿景身體裡噴過來的。那些血水還在往他下巴上淌。
阿景的口中吐出幾個血塊,他發出模糊的,不完整的音節:「小,小仰,幫,幫我……」
「幫你什麼,你說。」陳仰腦子裡的神經一抽一抽地發疼,他彎下汗涔涔的腰背,把耳朵湊過去,「你說,我在聽,阿景你說。」
阿景一張嘴,喉嚨里全是咕嚕咕嚕往上冒血水的聲音,他吃力地動了幾下被血染紅的唇,沒了呼吸。
陳仰隱隱聽清了他生前的最後一句話。
——幫我把眼睛閉上。
陳仰像是哮喘病人一樣,艱難地做了幾個大喘氣,情緒被他一再壓制,他捂住阿景僵硬瞪大的雙眼,抖著手一點點往下抹。
其實認識阿景的是過去的他,不是現在的他,可他還是悲痛萬分。
那麼善良單純的一個人。
陳仰無意識地按著阿景脖子上不斷噴血的窟窿,發現他們身處一條長廊,對面牆上的宣傳圖讓他瞳孔猛縮。
這裡是康復院B區!
四樓!
直接從人生的第三個節點來到了第四個。
歲月靜好毫無預兆地切換成殺戮場,陳仰首次體會到了Seven遊戲真人版的絕望殘酷。
「仰哥!」一個方向傳來香子慕撕裂的喊聲。
陳仰循聲轉頭,他看見了前一刻還在客廳說笑的香子慕,孫文軍,三月三人。
孫文軍的臉上有一條猙獰的血口,肉少了一大塊,深可見骨。香子慕的上身有一大片血跡,都看不出來哪裡受傷了,被她緊緊攥著的香月看起來沒受傷,只是眼神空洞,那樣子很明顯是嚇傻了。
他們三人身後是一部電梯。
陳仰混亂的記憶不受控制地被一雙無形的大手強行撥開,肆意翻找,緊接著,有一處片段攤在了他面前。去年火車站的任務之後,他來康復院找張琦,對方帶他去見他的主治醫生,也就是他認為被李躍取代了的孫文軍,之後穿過長廊的時候,他指著一處說自己記得那裡有部電梯,張琦說沒有。
那電梯的方位就是他眼前的這部。
原來當時他所謂的「記得「是因為,他重置前的痕跡沒被規則清理乾淨。
C區的那個地方是牆壁,B區的那裡才是電梯。
陳仰背起阿景的屍體,迎上孫文軍三人,他在康復院C區的病房號是A-401。
B區也有個401,陳仰經過時往裡一瞥,沒有人,床上地下都是血,那個量像是把兩個成年人體內的血放幹了。
「景哥……嗚嗚,景哥走了……」香月哭得不能自已。
香子慕用沾著血污的手捂住弟弟的眼睛,嚴厲又心疼地訓道:「堅強點!」
陳仰在孫文軍跟香子慕看過來時,默契地把阿景放進一個空病房裡面,他還沒站直身體,外面就傳來他熟悉的聲音。
「小仰仰——」
陳仰的呼吸一停,轉而變得粗重,是喬姐!她不是已經……
喬姐停在了公交的那個任務里,看來走馬燈的時間線不是從頭開始的,而是錯亂的,康復院B區的任務在公交之前。
喬小姐一身弒殺地出現在病房門口,左眼被一道血痕劃破,傷口將她的臉斜斜地一分為二,她隨意抹掉嘴邊的血跡,笑得疲憊又狂肆。
「小仰仰,我們運氣背啊,上回第一次合作就有個殺人狂魔,這次是一打。」
「上回是哪回?」陳仰用咳嗽聲掩蓋自己的情緒。
「公交,紙人那次啊,我最後一個任務是殺人狂魔,陷阱題,我以為答案是所有參與的任務者,你跟我的想法不同,你說答案是砍掉殺人狂頭的那個人,最後我聽了你的,通關了,死裡逃生。」喬小姐挑了挑沾血的眉毛,「怎麼,忘了?」
陳仰腦子一白,喬姐不是停在公交那了嗎?為什麼會這樣?哪裡出錯了?
他知道了!
他想起來了!
三連橋的時候,朝簡說喬姐曾經救過一個孕婦,被吃了,那她應該是停在了那裡才對!
因為她如果只是被吃掉了一部分身體,還留著一口氣離開,朝簡就會說「婦人想吃掉她」,而不是「把她吃了」。
陳仰用力咬了一下食指關節,什麼都可以是假的,唯獨朝簡不是,他可以被信任。
所以,這個現象只有一種可能,喬姐剛才說的是真事,她完成了公交的任務,後來在某個任務里死於被她接生過的孕婦手中。
至於他看到的喬姐在公交上的結局,那是他的……幻境。
陳仰想笑,如果他上一個走馬燈篇幅里的喬姐沒任務失敗或者主角就不是她,那他還會繼續以為這都是真的,一切所看所聞都是真的。
規則又讓喬姐出現在他的走馬燈里,它這麼安排,是在明確地告訴他,走馬燈不全是走馬燈,還有幻境混在其中。
規則像是在哈哈大笑著跟他說:「傻逼,這是最後一關啊,你以為你看電影一樣回顧完過去的一些重要節點就能出去?想得美,我的目的是要你分不清走馬燈和幻境,那才是最後一關的真正意義。」
陳仰面對流血流淚的老隊友和搭檔,垂在褲縫邊的手指握成了拳頭,他現在確實已經分不清了,分不清哪部分是曾經真正發生過的,哪部分是幻境,幻覺。
只有走出終點,才能記起真實的記憶。
陳仰咽下喉間的鐵鏽味道,沒事,不管規則要他看什麼,他看就是,不要管真假。
不行!他做不到!陳仰的閾值不斷下降,眼底的理性隨時都會支離破碎,他會控制不住地想要辨認真假,再一一挑出來分成兩個區域。
這會讓他的精神崩潰。
陳仰聽到了孫文軍的喊聲,他的身體習慣了老搭檔,不自覺地跟了出去。
當他遺漏掉,朝簡對他透露的有關喬姐的死的那一刻,他的精神就出問題了,現在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
大意了,他光顧著看過去的一幕幕,為過去喜怒哀樂,沉入了進去,沒費心揣測規則的套路。
陳仰被濃郁到令人作嘔的血腥味籠住,胃裡有酸水往上涌。朝簡的最後一關全是幻境,丁會春是人生有什麼,走馬燈就有什麼,他自主地認為朝簡之所以那樣,是因為進去的契機導致的,而他自己會跟丁會春一樣,走馬燈就只是走馬燈,可實際上他是各占一半。
每個人最後一關的設置都有不同……
陳仰的眉心緊緊蹙在一起,原以他不忘初心就可以了,現在看來,是瘋了還能保持初心,那才可以通關。
呵。
陳仰望著長廊這一堆那一堆的血肉和內臟屍骸,這是假的吧,一定是假的,都是幻境。
「不要當真,不能當真,這肯定是假的……」
陳仰喃喃自語,下一秒就本能地沖向孫文軍,擋下了甩到他脖子動脈那裡的鐵鉤。
小臂被當場鉤穿!
就像是給豬肉削皮一樣,那鉤子在他的皮肉里扯拽了一下,皮跟骨肉直接分離。
「不用管我……」陳仰哆嗦著看痛苦不堪的孫文軍,牙齒打顫,「去值班室。」
孫文軍還要說什麼,陳仰一個眼神過去,他就不動聲色地側身,抓著匕首的長臂猛然一揮,匕首割掉了藏匿在角落的病人的脖頸。
這是搭檔間的配合。
陳仰任由孫文軍將他血流不止的小臂傷口裹起來,他進來的時候是任務後期,線索背景全都查出來了。
B區作為任務者的重置地,是所有任務背景里的重中之重,會有不同的劇情設置。
這批任務者們進來的時候,一樓大廳全是醫生護士的屍體,病人暴亂了,任務從逃亡開始,他們要衝上五樓,找到一個曾經死去多年的老護士,把她護送到一樓值班室。
到了零點,她就會搖著鈴鐺上樓,給那群害怕她的病人們餵藥。
病人們就會安穩下來。
誰知大家犧牲了大半隊友,好不容易找到任務目標,將其護送到四樓的時候,有個任務者在崩潰之下失心瘋,誤殺了那個老護士生前養的狗。
那狗就是03的媽媽。
它和它的兩個哥哥現在還不知道在哪,找到它們,興許還有一線希望。
據說它們平時喜歡在值班室玩。
所以大家現在要去那裡。
麻煩的是,那群暴亂的病人會在樓里出動,他們都有鐵鉤,甩出去,鉤到哪,都是一個洞。
「小心!」陳仰瞥到什麼,對著喬小姐大喊。
喬小姐腳踩牆,身體騰起,一個凌空翻身騎在了那瘋病人的肩頭,扭住他的脖子。
「咔嚓」一下。
喬小姐跳下來,視線從陳仰斷掉的小臂上掃過,她沒說什麼,咔咔幾下砍掉了地上那具屍體的四肢。
隊伍里剩下的都是陳仰的熟人,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大刀在等著他。
陳仰挨個看幾個傷痕累累的隊友,隱約猜到了某個可能,被他強行忽略了。
任務者的屍體很快就消失了,阿景也是一樣,樓里留下的都是NPC的屍體零件,血糊糊地灑了一路。
陳仰下到一樓的時候,肩上又多了一個血洞,救香月救的。
這是香月的第一個任務,對他來說太難了。無論是腦力還是體力武力,他都跟不上。
要不是他姐姐和姐姐的搭檔護著他,他開局就死了。
一樓靜悄悄的,屠|宰|場一般。
隊伍里只有香月的哭聲,大男孩的心裡防線徹底崩塌,遊戲和作業都離他遠去,死亡和恐懼滲進了他的世界。
陳仰靠毅力和信念撐著才沒倒下,他給孫文軍香子慕使眼色,後者留下照顧弟弟,前者跟他去值班室。
陳仰走了幾步停住,回頭看喬小姐。
「我在樓梯口把風。」喬小姐把刀上的血抹在褲腿上面。
陳仰點點頭,繼續走:「小文哥,狗肯定在這裡,找到它們了,老護士就會出來,到時候我們再看她有沒有別的要求,儘量滿足她。」
身邊一直都沒回應,陳仰扭頭:「小文哥?」
孫文軍心不在焉:「有時候我就在想,我們這麼走下去是為的什麼?」
陳仰看著他臉上的駭人傷口,喉嚨里的許多話都像是緊緊密密地纏著一層浸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往下墜落。
「阿景沒了,」孫文軍的鏡片碎了一塊,眼皮上有細小劃痕,他眼神迷茫,「你,子慕,我,我們有一天也會走他走的路,早晚的事,還不如早一點……」
「小文哥!」陳仰低吼著打斷孫文軍,嗓音裡帶著血氣。
孫文軍從一種裹著消極悲觀的平靜心態里出來,笑了聲:「我就是隨口說說。」他對陳仰溫聲道,「走吧,去值班室。」
陳仰望著孫文軍寬闊挺拔的背影,想到他站在路邊送自己上計程車的畫面,又記起在康復院見到的穿著白大褂的他,記起自己的排斥和牴觸,喉頭一哽,邁步跟了上去。
值班室跟外面像兩個世界,這裡面非常的乾淨整潔,空氣里似乎還有淡淡的梔子花味道。
很顯然那群病人忌憚老護士,不敢靠近。
陳仰捂著滴血的斷臂咬牙吸氣,他的另一條手臂因為肩膀幾乎穿透的傷使不上多少力了,還能用的只有雙腿和身軀,幸好他們已經來到了一樓,不然他要廢掉半條命。
陳仰對孫文軍投過去一個安撫的眼神,大家已經查到三條狗的名字,並且知道它們的喜好,他可以喊03。
只不過他喊了好一會,喊得腦子都缺氧了,都沒見到03的一根毛。
「弄點吃的引吧。」陳仰說。
「01跟02都喜歡軟麵條配菜湯,我們弄不到,只能從最小的03身上下手了。」孫文軍舔掉滴到嘴邊的血水,「需要麵包和牛奶。」
陳仰:「我哪個都沒。」
說完他還是抱著希望扒開了背包,結果看見裡面有瓶奶。
「……我有奶。」陳仰把奶拿了出來。
孫文軍見陳仰手都在顫,他趕緊去接那瓶奶:「你平時往包里揣一堆東西,吃吃喝喝的,沒想到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我也沒想到。」陳仰坐到椅子上,「現在還差麵包。」
孫文軍去找香子慕他們,他從香月的書包里得到了一塊夾心小麵包,扣掉了中間的夾心部分。
這裡沒有東西泡牛奶麵包,孫文軍就把它們放在塑膠袋上面。
等03上鉤。
距離零點越來越近了。如果到了這個時間,老護士沒現身搖鈴,樓上的病人就會衝下來,陳仰他們死路一條。
不知過了多久,陳仰又一次咬舌尖提神的時候,他的餘光捕捉到了一團白。
只是一眼陳仰就認出來了,是03!
「快抓住它!」幾乎是陳仰吼出去的那一瞬間,喬小姐就動作敏捷地朝著小狗撲了上去。她拿著刀,小白狗豎著渾身的白毛,嘴裡發出一串受驚的刺耳叫聲。
「汪!汪汪!!!」
喬小姐果斷棄刀,對它張開雙手,笑的和藹可親:「小寶貝,你看,我對你構不成威脅了。」
小白狗的尾巴還是豎著的,它往樓梯口跑,它這是要上樓。
然而陳仰他們決不能讓它上去。
否則他們又要面對上面的那群瘋病人,他們不確定那時候下來,隊伍里的人會不會減少,大家是不是都還在。
陳仰幾人把小白狗圍住,想盡辦法跟它拉近距離。
「03,餓不餓?」陳仰把堆著牛奶麵包的塑膠袋往它面前送了送。
這裡的03和陳仰養的沒區別,不同的是,它不會用那雙琥珀色的小眼睛盯著他。
現在的他們還不熟。
陳仰看向幾個隊友:「我想跟小狗單獨待一會。」
喬小姐繼續去樓梯口把風,香子慕背著渾渾噩噩的弟弟去值班室,孫文軍在大廳的屍體堆里坐著。
陳仰跟03開始了一對一模式。
牛奶泡麵包很香,陳仰用手揮揮,那香味在這一小片地方的空氣里散開。
03的尾巴晃了一下。
陳仰這時候就地躺下來,他的斷臂和肩膀都在流血,渾身上下籠罩著一層虛弱的氣息,毫無危險可言。
03的尾巴又晃了一下。
陳仰閉上了眼睛,猶如廢人一個。
不多時,陳仰的旁邊響起了他熟悉的聲音,小狗在舔牛奶。
陳仰睜開眼側過頭看著它,目光溫柔無害:「03。」
「汪!」
「你媽媽的事,我替我隊友跟你道歉。」陳仰說,「我知道道歉沒用,可是除了道歉,別的我也做不了,你都看到了,我傷得挺重。況且我那個隊友已經沒了,不止他,我的很多隊友都沒了。」
陳仰發出了壓抑的哭聲。
03的毛茸茸小尾巴搖啊搖,它看看地上甜甜的牛奶麵包,看看痛哭的人類,腦袋揚起來:「嗷嗚……」
「我能抱抱你嗎?」陳仰視線模糊,半天說出這樣一句話。
陳仰真情實感,悲痛欲絕,可他依舊沒抱到他家03。
不但沒抱到,還被咬了一口。
那點疼對陳仰來說就跟撓痒痒似的,他盡心伺候03吃完牛奶麵包,趁它不注意摸了摸它的小腦袋,擼幾下毛,目送它消失在了大廳一處拐角。
「小仰仰,有進展沒?」守在樓梯口的喬小姐問道。
「不確定,等等看。」陳仰撫摸手背上的牙印,03將來會被重置後的阿景帶到虛假世界,送給武玉,再由他暫時照看,然後陪他從秋到冬,再到春天,最後送到了文青那。
陳仰掃視遍地屍首,不知道這裡是不是幻境,他沉沉地呼氣吸氣,腳步堅定地走向他的隊友們。
距離零點還有七分鐘的時候,小白狗回來了,嘴裡還叼著一個什麼東西。
那東西掉在了陳仰腳邊,他撿起來一看,那是一張紙。
像是從筆記上面咬下來的,邊緣坑坑窪窪。
紙上是兩行字。
【老狗死了,小狗需要有個人照顧狗。】
【我年紀大了,要一個幫手,不勉強。】
「這是什麼意思?」香月不懂。
見沒有人回答自己,他直接看孫文軍。
「我們要有個人留下來,照顧狗,還得接替老護士的工作,每晚零點給病人餵藥。」孫文軍捏住沾著小狗唾液的碎紙。
香月瞪眼:「永遠留在這裡?」
「是。」孫文軍緩緩道。
大廳里寂靜無聲,誰留下來?
任務的最後光頭包含禁忌,留下來的人必須自願,Ta要為病人著想,為狗著想,
不然就是觸犯禁忌,所有人都得死。
陳仰剛要開口,就聽到一個聲音說:「我留下吧。」
是香月。
陳仰的臉色變了又變,這場景在他的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
因為香月後來就是B區的小護士,也是NPC之一。
「我留下。」香月重複了一遍。
香子慕終於反應了過來,她直接咬破了嘴唇,血珠往外滲:「你說什麼啊?香月!」
香月沒有躲避他姐的眼神,他直視過去:「姐,我想留下。」
「我不想往前走了,這裡挺不錯的,我從小到大老是生病,早就習慣了醫院的環境,習慣了這種有點陰暗的長廊和消毒水的氣味,而且我也很喜歡小動物,尤其是小狗,我想養,媽媽還不准我養呢……」香月的娃娃臉上沾了幾塊血跡,頭髮上也有,但都不是他的血,他的眼睛又紅又腫,嘴唇抿直,眼神平靜。
「那你想過姐姐嗎?你停這,我怎麼辦?這是你的第一個任務,一切都才剛剛開始,現在你就要停?你就不能試著再往前走走嗎?」香子慕顫抖著不讓她衝動的推開孫文軍,她一把抓住弟弟,單手扇了他一下,又憤怒又恐慌,手指抖動,齒間都是血。
香月被扇的臉一偏,他眨眨眼,淚水往下掉:「姐,我害怕。」
「有我啊!」香子慕抓著弟弟的手收緊,語氣很輕地哄道,「我帶著你,還有仰哥跟孫大哥,我們一起,好不好,不要剛走就停,努努力啊,大家都在努力,路上多的是人陪你。」
香月哭著不停搖頭:「不要了,我不走了,我會成為你們的累贅。」他沒外傷。他知道自己的全須全尾是別人用命護來的。
「我真的不行,我體質不好,膽子也小,平時只是耍耍嘴上功夫,真刀真槍我就怕了,別說殺人,我拿刀都抖……姐,你讓我停下吧。」香月驀地垂頭彎腰,擺出一個懇求的姿態。
香子慕身子一晃。
香月狠狠擦了擦眼睛,抬起頭揚聲道:「我心甘情願留下,你們放心!」
喬小姐從後面扶住要昏倒的香子慕:「大家都會停,你弟弟只是停在我們前面一些而已。」
香子慕全身發抖,泣不成聲。
喬小姐一手拿著刀,一手給了她一個擁抱。
「嗚……啊啊啊!!!」香子慕痛苦地嚎啕大哭。
零點到來的那一刻,腐臭的陰風颳過,B區陷入死寂。
香子慕還在哭,喬小姐兩隻手抱著她,拍她後背。
陳仰眼前一陣陣發黑,即將暈過去,孫文軍撈著他。
香月的衣服變成了護士服。
陳仰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他看著小護士,小護士也在看他。
小護士對他微笑。
這一幕和康復院A區那時候重疊了。
陳仰眼裡的堅定變成恍惚,這是假的,還是真的?我呢?我是不是真的?
不要想了,不能想了,冷靜下來,陳仰大力錘擊自己的頭部,沒有用,他就死死摳進小臂的傷口裡面,指甲摳住血肉。朝簡在等我,朝簡還在等我,他搖晃著左右張望,朝簡呢……朝簡呢……
「陳先生,你好。」背後忽然響起一道鄭重的腳步聲,伴隨著有些拘謹的聲音。
那聲音讓陳仰的靈魂一顫,他猛地轉身。
陽光在他眼前閃耀。
這裡不是康復院的B區大廳,香月不見了,堆積的屍體也不見了。
他在山裡,鳥語花香,有個身高腿長的少年穿過樹下,逆著細碎的光影向他走來。
陳仰維持著大力摳傷口的動作,直到他的指甲傳來要翻掉的信號,他才意識到自己的小臂是完好的。
陳仰怔怔看著熟悉又陌生的高大少年,半晌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
一個音節好像就已經用光了他所有的力氣。
少年穿著簡單的白T恤跟黑色長褲,留著短短的清爽黑髮,他微低頭看過來,眼神清亮明朗,臉上帶著乾淨陽光的笑容:「我姓朝,簡單的簡,第一次做任務,很高興認識你。」
陳仰在哭出來前抬起手臂擋住眼睛,沙啞道:「……我也很高興認識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