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車在坑坑窪窪的路上顛簸前行。
陳仰閉起雙眼遮住眼裡的情緒,盡全力用最快的時間整理內心的秩序,他很明顯地察覺到自己的所有閾值都在恢復。而且恢復得很快。
審核區已經走過去了,閾值不再被監督提取,他在這裡可以做個正常人。
陳仰經歷這場審核才深刻意識到,人控制不住自己會有多痛苦,他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體會到了朝簡所承受的折磨。
開車的青年嘴皮子很利索,自從陳仰上車以後,他那張嘴就沒停過,一個人自言自語,不需要誰搭話。
車輪掉進坑裡,車身狠狠一顛,陳仰的胃裡有水在晃,雖然難受,但這種程度卻遠遠比不上進來前的程度。
進來前的那一刻太可怕了,他感覺自己真的成了一個成熟的果子,還是催熟的。那孢子估計是在廣場寄生的,無聲無息地在他體內依附生長,突然發育成熟。再晚一點,他就死了。
陳仰的四肢有些發抖,幸好朝簡總是在他崩潰的時候檢查他的口罩,讓他在體驗館裡沒有吸入白絲中毒。
中毒死得更快,眨眼的功夫人就斷氣了。
感染孢子要慢一點,會有個吐絲,也就是播種的過程,這才讓他有機會絕處逢生。
陳仰咽了口唾沫,喉嚨里暢通無阻,沒有被異物堵住的那種不適,他咳了聲,嗓子裡也沒有沙沙聲。
都過去了,那一關他邁過去了,陳仰眼皮下的眼球不停轉動,思維很活躍,腎上腺素直線上升,快了,就快要回家了。不能讓朝簡等太久,不然他會吃藥吃到吐,然後自殘瘋掉。
等走到終點外,回了家,他要和朝簡……
陳仰的精神世界一空,他幻想不出來回家以後的生活。
對任務這來說,這份平淡難於登天,當它降臨的那一瞬間,陳仰不知道要用怎樣的心態去迎接它。
陳仰發白的唇角忍不住地往上揚了揚,那就先來個擁抱吧。
然後再和朝簡一起呵護它。
陳仰交叉著放在腹部的手捏了幾下,不知道鄭之覃喬小姐他們一伙人怎麼樣了,還有沒有誰跟他一樣進了最後一關。
算了,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人生經歷和軌跡,只要活著,早晚都會有再見的一天。
活著。
要活著……
陳仰捏著手指關節的力道倏然加重,科技園A3樓的任務里,朝簡在他的試探下承認自己懂唇語,但只是特定的幾個字,當時他問是幾個字的,朝簡說是三個字。
原來就是他說的啊。
三個字的唇語——要活著。
陳仰的眼尾不停顫動,一段感情裡面,一個人忘了所有,另一個人記得所有,可憐又幸運。
因為記得所有的那個人回頭找對方,不論遭受了多少次的絕望掙扎,始終都沒有停下尋找的腳步,走不下去了就爬,爬到了對方的身邊。
而忘記所有的那個人初見就盲目地信任,控制不住地依賴接近,不知不覺間敞開自己的世界讓對方進來。
這是一場本能愛戀。
陳仰的呼吸有點不瞬,他扯開衣領,突起的喉結滾了滾。
「哎呀媽呀!完犢子了!」前面的粉色翅膀帽青年忽然大力砸了一下方向盤。
陳仰往後看去,臉色一變,怎麼追上來了!殭屍的移動速度有這麼快嗎?
「啪」
口香糖吹成的大泡泡炸掉的聲音在陳仰耳邊響起,他聞著草莓的甜香,神情有幾分愣怔。
陳仰的餘光落在文青指間的硬幣上面,原來他們曾經做過隊友。只是他重置了,文青也沒了那部分記憶。
陳仰心想,朝簡說自己以前沒和文青做過任務,這說明他跟文青認識的時候,朝簡還不是他搭檔之一。
那應該是比較早時候的事了。陳仰揉了揉鼻根,文青經過他重置前的路,來到他重置後的路上,一直在走,做了不知多少任務,真是個奇人。
「哦豁。」文青嚼著口香糖,「它們在車屁股後面跳啊跳的,根本甩不掉,好緊張啊。」
嘴上說著擔心的話,眼裡卻閃著激動的光芒。
陳仰的眉心輕抽,文青除了年輕些,隱約是少年模樣,別的就沒變過。
「帥哥,看我幹嘛,看殭屍啊。」文青理了理厚厚的劉海,笑得邪氣。
陳仰轉過身,留意快要跳上車的殭屍們,太近了,他像是已經被那股子腐爛的腥臭味熏了一臉。
「躍哥,給你!」
青年從前面扔過來一物,砸在了文青臉上,他「唔」了聲,明明比對方小,卻跟個無奈的長輩似的:「里奧同志,我看你的眼睛不太好使,留著也沒什麼用,不如挖了給殭屍做早餐,也算是造福社會了。
「小弟弟,我開車呢,扔不準是正常的,倒是你,啥也沒幹,就吹泡泡,怎麼也不知道躲……」里奧從後視鏡里瞥到文青涼下來的眼神,他的後腦勺頓時一麻,「親愛的小夥伴,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保證……」
文青微微一笑:「保證給我一個奇蹟?」
里奧也笑:「不是,我是保證下次扔的時候,扔準點。」
文青才不管這是在逃亡的路上,他抓著駕駛座的椅背撲上去,一把拽走里奧頭上的粉色翅膀帽,並撕掉了那兩片翅膀。
車裡響起里奧痛失愛妻的嚎叫。
陳仰沒注意文青和里奧的過招,他在摸手裡的手槍,看到它的第一眼就知道是HKP7。
這不會是我曾經用過的槍吧?
車後面的玻璃突然發出刺耳聲響,有殭屍跳上來了,尖銳的黑色爪子抓在上面,所過之處全是瘮人的抓痕。
「躍哥,上啊!」里奧急轉方向盤,試圖把殭屍甩下去,「我都把你丟屋裡的小老婆帶過來了,你還不上等什麼呢?」
小老婆嗎?陳仰不由自主地攥緊手槍,他降下車窗,手握住槍伸出去,扣動扳機,連續幾聲響。
車後的幾隻殭屍全部被爆頭。
夜幕已經漸漸蓋了下來,他卻不用瞄準,憑直覺和肌肉反應就開槍了,命中率百分百,沒有空槍。
「牛!」里奧按著車喇叭狂喊。
「感謝帥哥為我們帶來這麼一出精彩的表演。」文青啪啪鼓掌。
陳仰的心情無法形容,怪不得他在無名小鎮的任務里第一次接觸真槍,手感卻絲毫不陌生,到了那個任務最後,他更是在河邊摸出搶扣動扳機,一槍擊中。
很快的,陳仰就沒辦法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了,因為屍潮又追了上來,前面的幾個眉心都有孔洞。
子彈竟然打不死它們,頂多只能讓它們倒地躺一小會?陳仰的心態要崩。
「媽蛋的,今晚不知道咋過。」里奧加速再加速,車子在路上顛得快要飛起來,「就躍哥你還剩幾顆子彈,得省著點用。」
「晚飯吃什麼好呢……」文青發愁地呢喃。
「吃屁吧,不行,肚子裡沒存糧,屁都沒得吃。」里奧錘方向盤。
旁邊的陳仰沒參與這個話題,他把玩著手槍,殭屍懼怕陽光,白天會躲在陰暗的地方,到了夜裡才出來找吃的,他來得很不湊巧。
不知過了多久,車開過黃昏,開進黑夜,停在一個寂冷髒亂的小縣城裡面。
縣城是空的,塑膠袋亂飄,孤魂野鬼一般。
陳仰下了車,發現里奧從後備箱搬出幾袋糧食,看來是出門採購去了。
夜風很冷,空氣里充滿了不知名的惡臭味,陳仰檢查渾身的口袋和背包,書還在,鑽石跟日記本都沒有了。他找到了自己的身份白卡。
——019。
同一時間,陳仰的腦海深處像是有什麼被輕輕撥動了一下,吐出半塊記憶碎片。
那是有關這個任務的片段,只截止到現在這一刻,後半段沒有。
後半段應該是在他離開的時候才能得到。
陳仰整理著前半段的信息,末日生存任務,時限是一周,現在是第四天,進程已經過半了。
丁會春說最後一關沒禁忌,輸贏都要看自己的信念,原來是這麼回事。他不是在做任務,他是在回顧人生,回顧被規則抹去的那些經歷,進入的時間不定。
陳仰把背包的拉鏈拉上,這是一支三十五人隊伍,目前存活的只有六人,他,文青,里奧三人沒手傷,另外三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外傷。
隊伍里沒有孫文軍和香子慕。
香子慕說他們剛開始的時候都是新人,機緣巧合之下才成了搭檔,現在看來,這個時期在那兩個事件點之間。
陳仰把手抄進口袋裡,拿出槍,熟練地拆解組裝,全程不過一分半。他有種很強烈的預感,如果再來幾遍,自己能在一分鐘內完成。
射擊方面的天賦沒怎麼在重置後的任務里展現,可惜了。
陳仰轉而一想,這是慶幸,當任務需要用槍的時候,鬼知道是什麼模式。
西邊一個屋子裡傳出里奧的咒罵,夾雜著他踹桌子砸椅子的響動,他在通過暴力發泄。
陳仰快速背上包,大步奔跑過去,記憶碎片拿回來了一塊,情感卻沒跟上,對於這個現象,他一點都不意外,畢竟朝簡用自身的經歷給他打過預防針。不過他隱隱感受到了曾經做任務時的激情澎湃。
陌生又熟悉。
陳仰跑過文青身邊的時候,喊了他一聲:「文青。」聲調略微有點不自然。
「出事了。」陳仰說。
「啊?出事了?」文青正在用紙巾裹口香糖,即便是在末日,他都不亂扔垃圾,這是他的文氏活法。
「嗯,看看去。」陳仰拉住他就跑,完全是下意識的行為。
文青很明顯地僵了一下,之後才笑容滿面:「帥哥,你手上好多汗,怎麼,怕啊?」他自問自答,「我也怕,末日誒,太可怕了。」
陳仰接他的戲:「沒事,做完任務就能回去了。」
「真樂觀。」文青用另一隻手指了指頭頂的夜空,「明天是個好天氣,但我們不一定就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陳仰讓文青自己演,他不說話了,只是提高腳下的速度,飛快拉著對方去了里奧那裡。
這個任務前半段的記憶告訴陳仰,里奧是新人,很有潛力,這是他們第一次合作,他自稱是李躍,沒透露真名。
陳仰重置後無論是在任務世界,還是在虛假的現實世界,都沒有再碰到過里奧,不清楚他後來的走向。
朝簡說他做了很多任務,那一定有多很多隊友,交過很多朋友,曾經和他有過交集的那些人,十分之九都沒有再遇見過。
手裡的槍被陳仰抓得發熱,他拽著文青跑到里奧身邊,剛要詢問,滾到嘴邊的聲音就掉到了地上。
屋裡的景象令人頭皮一陣陣緊繃。
有一具屍體歪倒在牆邊,是個男性,他身體裡的血都被吸乾了,臉上的皮肉變成薄薄的泥灰色,緊貼著干硬的頭顱。
三個負傷的隊友死了一個,失蹤了兩個,難怪里奧會崩潰。
「老劉被吸血了……很快就要屍變了……」里奧使勁揪著自己快禿了的頭頂髮絲,「躍哥,咱送他上路吧。」
陳仰用槍對著屍體,扣動扳機的手一停,他通過記憶碎片才知道,子彈還是對殭屍有用的,只是要多打幾個洞,一個不行。
槍械都是隊友們四處搜集來的,越用越少,現在只有他這把槍能打,剩七顆子彈。
七顆,怎麼撐三天?子彈要用在危急的時候,陳仰把舉著槍的手放了下來。
「這次還用火燒嗎,不如試試我的尿?」文青羞澀地說,「我還是處男。」
陳仰:「……」
里奧:「童子尿才有用!」
「歧視處男尿。」文青又是搖頭又是嘆氣,「這世道真的是,哎……」
里奧咬牙切齒。
陳仰看的出來,里奧不喜歡文青這樣的隊友,應該說基本都不喜歡。我們玩命,你玩遊戲,不是一個模式。
不多時,一把火燒死了老劉的屍體。
里奧很擔心老劉中途屍變暴走,全程都不敢喘氣。而文青就蹲在地上轉硬幣。
陳仰掃視四周,他們現在是在一個高牆大院裡,算是小縣城最安全的地方,可這裡面已經發生了兩次打鬥。
不是外面的殭屍攻進來的,是隊友被咬了沒說出來,最後感染了。
最慘烈的是一個男孩子被感染的搭檔咬傷了,報復性地咬了同屋的幾個隊友,全滅。
「我們真慘,別說黑驢蹄子黑狗血符籙什麼的了,就連糯米都沒有。」里奧頹廢地坐下來,他用手裡的鐵棍撥撥還燙著的灰燼。
陳仰深吸一口氣,殭屍不像喪屍那樣尋血腥味,它尋活人的氣息。亂葬崗那些殭屍都是縣城裡的人,一場怪病讓這裡變成空城,又從空城淪為殭屍們的覓食地。
死去的隊友都成了屍潮的成員。
陳仰將自己從那半塊記憶碎片裡面抽離,他感覺再不出來,閾值又會大幅度降低。
「咕嚕嚕……」這聲音是從文青的肚子裡面發出來的。
陳仰說:「我去做飯。」
「哇。」文青撈起還在旋轉的硬幣,「我能點菜嗎?我想吃……」
陳仰以為文青要點一堆花里胡哨的菜式,沒想到他說的是:「雞蛋炒飯。」
「沒有雞蛋!」後面的里奧叫道。
「好吧。」文青聳肩,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那就炒飯。」他在陳仰開口前補充道,「剩飯夠我們三個吃了,要是不夠,那你們少吃點好不好,拜託了。」
里奧掀翻了院裡的小桌。
文青不管里奧,他只是眼巴巴地瞅著陳仰,跟只小饞貓似的。
「一會就好。」陳仰利索地進廚房忙活起來。里奧是這個幻境裡的配角,文青是主角。
陳仰還沒拿到這個任務的另外半塊記憶碎片,不知道會以什麼方式怎麼收尾。
朝簡過了十七個幻境,他估計也差不多。
陳仰想到了他玩的Seven遊戲,畫風是前半部分陽光明媚歲月靜好,後半部分壓抑陰暗,恐懼絕望,最後以滿屏幕的血結束。Seven的每一關都那樣,全是那種畫風,節奏很生硬地切成了兩截,沒有過渡部分。
那是朝簡自己最後一關的經歷,陳仰懷疑遊戲是朝簡專門找人給他做的,針對他的走馬燈幻境。
陳仰用勺子把剩飯挖出來,如果他目睹過朝簡死亡,他的幻境才會是那個畫風。所有幻境都是朝簡帶給他快樂和痛苦。
然而那是沒發生過的事,所以他的幻境畫風不在朝簡的意料之中,他是正常節奏。
遊戲也不算白玩,他已經有了心理預知。
「躍哥,小敏和王先生肯定屍變了,現在不知道躲在哪,咱得小心些。」里奧湊到陳仰旁邊,前言不搭後語,「好香。」
「拿碗過來。」陳仰鏟著鍋里的炒飯,粒粒分明。
里奧還沒行動,文青就抱著碗來了,蹬瞪蹬的腳步聲別提有多歡快了,他毫無身處末日的自覺。
陳仰給他們兩人盛了飯,自己也搞了一碗,吃飽了才有力氣逃命。
「媽蛋,這像不像斷頭飯啊,吃完就上路了。」里奧口齒不清,嘴裡噴飯粒。
「你老師有沒有告訴你,要珍惜糧食?」文青見里奧要反駁,他又說,「說到這裡,我不得不念那首詩了。」
「爺,文爺,我錯了!」里奧為了好好吃個飯,趕緊溜出文青搭的大舞台。
表演被臨時打斷,文青陰惻惻地看著他。
里奧抱著飯碗去門口蹲著去了。
陳仰扒拉炒飯,眼睛看著院裡,他總有種一大波殭屍正在靠近的感覺。
這個想法過了不到兩分鐘,陳仰就丟下了碗筷,迅速掏槍。
里奧反應過來,一個滾爬,躲進了桌底。
文青還在吃炒飯,他不是往嘴裡扒著吃的,是一小口一小口吃,就像是在享受大餐一樣。
陳仰一把將他拽到了門後。
縣城的店都沒了,廚房點的是蠟燭,微黃火光被門外吹進來的風給撞得左右搖擺。
院裡的月色被烏雲遮擋,有東西進來了!
那東西的身形如鬆散的老木架,走路搖搖晃晃,仿佛隨時會散架一般,它的四肢不靈活,深凹的眼窩下,冰冷而木然。
幾縷枯黃的殘發滲入頭皮,紋絲不動。
陳仰憑記憶認出它是小敏,他捏著槍的手緊了緊,不到萬不得已不開槍。
「屏住呼吸。」陳仰用口型對笑嘻嘻的文青道。
文青還對著殭屍微笑。
陳仰用空著的那隻手捂住了他的口鼻。
文青一雙小眼睛瞬間一瞪,他生氣了,但陳仰沒把手拿開。
殭屍骨節彎曲,繃直,身體從原地彈了出去,它直接跳到了陳仰和文青面前,兩條手臂直直地伸在前面。
陳仰知道殭屍會聞呼吸,他閉著氣一動不動。
殭屍伸直的手偏了偏,黑色彎勾似的手指離文青越來越近,一根根尖利的牙齒露在外面,令人窒息的腥臭氣味從它嘴裡噴出。
文青沒反應。
陳仰捂在文青臉上的手用了些力道,就在他要把殭屍引開的時候,桌底的里奧憋不住地呼了一口氣。
殭屍緩慢而僵硬地轉過身體,發出咔咔的骨節聲。
「去死吧!」里奧在殭屍跳過來時,拼命揮動鐵棍它的頭部,他來這四天了,知道怎麼對付它。
里奧瘋狂擊打殭屍的頭部。
陳仰不合時宜地想起朝簡砸人的畫面,他不會也做過殭屍相關的任務吧?
里奧的體力和身手都在及格線以上,卻到不了高分,他沒把殭屍的腦子打爆,手已經脫力了,鐵棍拿不住地往下掉。
一隻手伸過來,抓住鐵棍,凌空一揮。
「嘭——」
就那麼一下,直接打傷了殭屍的腦幹,陳仰對傻掉的里奧吼了聲:「點火!燒死它!」
里奧趕緊去拿傢伙。
文青沒幫忙,他看力量恐怖的殭屍抓住陳仰的腿,慢悠悠道:「被抓破了,就中屍毒了。」
「那你還不幫我!」陳仰怒道。
文青無辜地眨眨眼:「因為你不需要啊。」
陳仰:「……」
里奧回來的時候,嘴裡塞著不知從哪撿的大蒜,他快速嚼吧嚼吧,對著即便被陳仰打成死樣,攻擊性還是很強的殭屍吹氣。
殭屍立馬就不動了。
「好了好了,搞定了。」里奧一屁股跌坐在地,滿嘴刺鼻的大蒜味,「感謝天感謝地。」
陳仰趁機拎起他拿的機油倒在殭屍身上,扣打火機。
又一個隊友變成的殭屍被燒死了。
里奧是個性情中人,每送走一個隊友都會崩潰一次,陳仰在他的哽咽聲里點了根煙,抬腳走進院子裡,一眼就發現了樹上的文青。
「你在樹上幹嘛?」陳仰喊道。
文青神秘兮兮:「噓。」
陳仰咬住煙,騰開手抱住樹幹,幾下躍上去,他順著文青的視線望去,沒忍住地罵了一聲:「操!」
牆外全是殭屍,密密麻麻,幸虧它們不能飛,也跳不上來。
陳仰見過別人數星星,沒見過數殭屍的。
文青一隻兩隻地數著,他也不在意自己數了多少,就是好玩。
陳仰吐了口煙圈,看著虛空發呆。朝簡現在在幹什麼呢,他那裡有沒有月亮……
「你覺得它們可愛嗎?」文青忽然問。
陳仰掃了眼文青有一點稚嫩的側臉,這普通樣貌會戴上各種面具,在不同場合隨意切換,完美掩藏真正的一面。
「可愛。」陳仰半晌說。
「不過,」陳仰對上文青充滿興味的眼神,「它們再可愛,跟我們也不是一個陣營,你這邊是你的隊友。」
文青東張西望:「哪呢?」
陳仰用夾著煙的手拍他肩膀:「我不是人嗎?」
文青哼哼。
「王先生還沒找到。」陳仰往後面的院裡看,里奧在翻找著什麼,疑似在找大蒜,他不信邪,堅信一定還有。
「餓了就會出來了。」文青掛在牆外面的兩條腿晃來晃去。
陳仰習慣了文青的遊戲人生態度,還是會頭疼,尤其是在任務世界。
「你怎麼不說話?」文青委屈地唉聲嘆氣,「這是要拋棄我這個隊友了嗎?但是我不跟你計較,給你糖。」
文青笑嘻嘻地給了陳仰一片口香糖。
陳仰伸手去接,文青湊到他耳邊說:「到現在為止,是不是還是只有我知道你不叫李躍,而是叫陳仰?」
「這個隊伍里是。」陳仰把口香糖放進口袋裡,他在任務開始的當天就把真名告訴了文青,原因不明,那應該和情感無關,但他的情感丟失了。
無所謂的,他們後來還是好友,老戰友。
文青滿眼期待:「那我們是朋友了?」
陳仰:「是。」
「阿仰。「文青喊出一個稱呼,風把他的劉海吹亂,他本能地用手去捂額頭的胎記。
陳仰嘴邊的煙輕抖,他含糊地「嗯」了一聲。
「阿仰!」文青跟個找到小夥伴的孩子似的,一遍遍地叫喊,「阿仰!阿仰!阿仰!」
陳仰深吸一口煙,緩緩吐出來,這是他重置前認識的文青,和他重置後認識的沒有什麼變化。
朝簡說文青沒重置過,於是陳仰知道文青的那些灰暗人生和社會關係不是規則給他安排的,而是真的,他腦子裡的記憶都是真的,現在陳仰也親身驗證過了。
這就是被現實世界深深傷害過,不再喜歡現實世界的文青會死,他這麼早就為了找樂趣讓自己熱愛任務。
文青在牆頭晃啊晃,姿態愜意又愉悅:「找啊找,找到一個好朋友,敬個禮,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
陳仰起先只當文青是在唱歌,直到文青重複後半句「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才知道對方是在等他回應。
「嗯。」陳仰道。
文青對陳仰伸手,直勾勾地看著他:「好朋友?」
陳仰回道:「嗯,好朋友。」
文青衝著牆下大喊,笑容燦爛:「你們都聽到了吧!我有朋友了!」
殭屍們想吸乾他的血,他開心地大笑起來。
陳仰陪文青吹了一個多小時的夜風才下來。夜裡,三人輪流值班。
里奧排在第一個,他去門口窩著去了。陳仰坐在椅子上,隨時準備出擊,而文青躺在床上,耳朵里塞著耳塞,嘴裡發出呼嚕聲。
陳仰以前在火車站的任務里被向東告知,文青那副樣子是在裝睡,耳機里根本沒歌,呼嚕聲也是假的,他這會真不確定對方究竟有沒有睡著。
燭火不知何時被風吹滅,陳仰昏昏沉沉之際,猛地睜開了眼睛,他瞪著趴在文青身前的人影,毫不遲疑地開槍。
里奧被擊中後腦勺,他的身子晃了一下,青白的臉轉向陳仰,雙眼赤紅。
「躍哥……你殺了我吧……」里奧控制不住地齜開嘴,喉嚨里發出「嗬」「咔」的聲音,饑渴感讓他分泌出大量唾液,從合不攏的嘴裡流了出來。
陳仰的神色一沉,里奧感染屍毒了,什麼時候的事?
是在打小敏的時候……陳仰的眉心一擰,不對,那時候里奧沒受傷。
文青還躺在床上,陳仰想辦法轉移里奧的注意力:「你去拿汽油的路上遇到了王先生?」
里奧點頭,他的腦袋低下去的幅度不自然,肢體動作已經開始變僵硬了。
「然後你被它咬了。」陳仰說。
里奧絕望地哭了出來:「他媽的,它突然竄出來的……」
「它咬我脖子了,就趴我背上咬的,我甩不開它,」里奧的指甲漸漸變黑變長,他被吸走的血不少,不然也不會變異得這麼快。
陳仰發現文青的腿動了一下,看來他早就醒了,應該也沒被咬。
陳仰鬆口氣:「王先生人呢?」
「它在……」里奧看著陳仰的左後方,全紅的眼睛瞪大。
陳仰猝然一個轉身,那一瞬間,黑洞洞的槍口裡再次飛出一顆子彈,正中他右後方的殭屍頭部。
七顆子彈還剩五顆。
然而兩具殭屍都沒死!它們的戰鬥力比小敏要強,並且智商在線,竟然還知道配合,搞戰術。
剛才陳仰要是信了里奧,以為殭屍在他左後方,現在他的脖子兩邊肯定各趴著一具殭屍。
「阿仰……」文青戰戰兢兢地縮在床邊,害怕得不行。
陳仰飛快瞥他一眼,裝的,就想被人關注,不過他的體能是真的一般,武力值就不說了,一言難盡。
「你躲我後面。」陳仰把後背留給他,沒有半點猶豫。
文青垂下眼皮不知在想什麼,他古怪地笑了幾聲,爬起來扒在了陳仰的背上。
陳仰還剩五顆子彈,不敢用了,他完全靠暴力把兩具中槍的殭屍打得反覆倒地,跳起。
等到陳仰渾身疲憊地扶著牆坐下來時,文青跟他說了一句話。
「阿仰,幸好有你在,不然我要無聊死了。」
就這句,沒別的了。
陳仰做了好幾個呼氣吸氣的動作,才沒有拎起文青抽一頓。
下一刻,陳仰猛地站起來:「你被咬了?!」
文青茫然:「沒有啊。」
「那你身上哪來的血腥味?」陳仰焦急地走過去。
文青笑嘻嘻:「你聞錯了吧,王先生不是吸了里奧的血嘛,嘴裡肯定都是那味。」
陳仰一頓,也是,結果他提著的心還沒掉下去,就聽見文青說:「智障才會讓殭屍咬,我就是被指甲戳到了。」
「被指甲……」陳仰遲緩地做了個吞咽的動作,沙啞道,「你為什麼不躲?」
「我睡著了。」文青看著他。
陳仰跟他對視,眼裡儘是能把人看穿的冷冽。
文青嘴邊的笑意漸漸消失,他坐回床上:「我想體會感染屍毒是什麼症狀。」
「然後呢?你拿自己做實驗,目的是什麼?」陳仰看起來十分的心平氣和。
文青歪了歪頭:「無聊啊,打發時間。」
屋裡一片死寂。
文青垂著頭玩硬幣,一串腳步聲停在他跟前,伴隨一道冷靜的聲音:「哪裡?」
「什麼?」文青手裡的硬幣掉到腿上。
「我問你哪裡被戳了?」
「阿仰,你好兇。」文青撿起硬幣咬住,他卷了卷右手的袖子,「這。」
陳仰查看那處滲著血珠的小傷口,當時里奧的指甲還沒長長,戳的不深,感染的沒有很嚴重。
任務還有三天,文青應該能撐下來,他一定能撐下來。
因為文青沒有二次重置,他一直在走,不曾停下來過。
接下來的三天,陳仰沒有出過大院一步,隊伍里就他和文青兩個人,食物跟水都夠了。
可陳仰每分每秒都過得很艱難,因為文青感染了,他本來就沒什麼武力值,感染基本就廢了。
防殭屍殺殭屍全是陳仰一個人來,他還要騰出時間照顧文青。
陳仰好不容易憑著強大的意志跟信念堅持到最後一天,眼看已經到了任務倒計時,他也可以順利離開了,誰知這時候出現了一個意外。
準確來說,雖然是在陳仰的意料之外,卻也在他的意料之中。
這是幻境,是走馬燈,是他的過去,他多少都有點感應。
夜風陣陣,文青站在了牆頭上面,背對著一大片殭屍。
「下來!」陳仰確定他掉下去,會在眨眼睛被咬死,吸乾血。
文青的右手有點腐爛,指甲發黑,他嚼著口香糖,舌尖舔過變尖的牙齒,想喝血。
「還有八分鐘,我們就能出去了。」陳仰耐心道。
「阿仰,我知道你的槍里還有一顆子彈,是給我留的吧。」文青慢悠悠道。
「……」陳仰抹臉,這其實是他穩妥的性子促使的,他留一顆子彈,是為了防止任務最後出現變數。
陳仰將自己的想法和打算說了出來,他知道文青很聰明,能分辨出他有沒有撒謊。只要文青想那麼做。
可文青顯然不想,他笑的虛假又敷衍:「哦。」
陳仰說:「真的,別犯傻,你感染的症狀不重,這八分鐘裡你不會徹底變異,你能活著出去。」
「我知道啊。」文青的笑容不變。
陳仰怕他掉下去,猶豫著走到牆邊,仰視道:「你不想出去。」
文青輕哼:「我就是覺得沒勁。」
陳仰聽文青說過很多次類似的話了,他無聲地嘆氣,人活著要有盼頭,盼頭就是前方的照明燈。
「你想想里奧,小敏,王先生,還有這個任務的其他人,別的任務里失敗的那些人,他們都回不了家了。你現在能回家了,卻要放棄。」陳仰控制著自己的情緒。
「他們是想解綁身份號,想去終點。」文青蹲下來,腿在晃,「我又不想。」
陳仰的心跳衝到嗓子眼:「那就享受過程!」
「沒意思。」文青搖頭。
陳仰說:「現在沒意思,不代表以後沒意思。」他頓了頓,「也許你會遇到談得來的朋友。」
文青驚訝地睜大眼睛:「你說的不會是你自己吧?」
陳仰還沒組織好語言,文青就用一句話刺了他一刀。
「幾天前我在牆頭跟你說我們是朋友了,那是我們在做遊戲,你沒看出來?」文青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
陳仰要吐血了。
文青又站了起來:「讓你誤會了呢,我們只是普通隊友而已。」
陳仰咽下一口老血:「文青。」
牆頭的青年已經張開了手臂,劉海亂糟糟地吹起來,他沒有再遮胎記。
「你往前走看看。」陳仰說。
「看什麼?」文青嘴角含笑,不知是有意,還是惡趣味,他把有胎記的那邊對著陳仰。
陳仰面不改色,即便是曾經的他,也不可能露出吃驚或噁心的表情:「看你想看的。」
「文字遊戲嗎?」文青欲要向後仰的姿勢一停。
陳仰心裡有多緊張,神情就有多隨和:「對,文字遊戲,很有意思。」
「聽起來好像很好玩。」文青的眼睛一眯,他笑起來,「那我再往前走走。」
陳仰整個後背都濕了。
「阿仰,我們又是朋友了!」文青坐到牆頭上面,對陳仰吹了一個粉色大泡泡,他的胎記烏黑醜陋,笑容有幾分純真。
那一剎那,陳仰拿到了這場走馬燈的另外半塊記憶碎片,獲取了任務後半段的信息,跟他經歷的一模一樣。
陳仰的心頭生出幾分感慨,原來我曾經在文青想要停下的時候,推了他一把。
文青忘了,我也忘了。
陳仰長長地嘆口氣,耳邊忽地吹過一股香風。
「小仰仰,你嘆什麼氣啊?」
陳仰猛一回神,他發現自己在一輛公交車上面。
喬小姐坐在他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