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突然不叫了。
陳仰折奶片包裝紙的手輕顫,他迅速把紙放進朝簡懷裡,大步走出老槐樹下面,臉色凝重地看著前面的居民樓。
蟬叫的時候,武慶沒死,他活著出來了。現在蟬不叫了。
陳仰盯著居民樓入口,喉嚨里溢出幾聲短促而沉悶的喘息,楊沛可能出事了。
坐在不遠處空地上的其他人也意識到了有什麼發生了,他們全都站了起來。
蟬叫的時候他們嫌吵嫌煩,它不叫了以後,大家又覺得四周太靜了,靜得像一座墳墓。
「嘭」
三輪車那邊傳來一聲響動,中年快遞員丟了第三個包裹下來,灰塵飛濺。
眾人的表情一變,他們從中年快遞員的舉動里得出一個信號,楊沛不會出來了。
武慶呆滯地坐在地上。
周遠飛蹲下來,輕聲說:「大叔,你是不是隱瞞了什麼?」
武慶冤枉道:「沒有啊。」他抬頭看其他人,「我沒有隱瞞,我看到的聽到的都說了。」
「那為什麼你能出來,楊沛卻死了?」周遠飛按著武慶的肩膀。
武慶兩隻手抓著土渣,茫然搖頭:「我不知道。」
他只見過那個上下樓的鬼,對方不害人,所以他沒事。害人的鬼他沒碰到,楊沛碰到了……
「我真的不知道為什麼會那樣。」武慶哽咽著,涕淚橫流。
周遠飛還想問,一道嚴厲又偏沙啞的女聲打斷道:「周先生,大叔是真的不知道。」
「我只是想不通,你們不怕嗎?」周遠飛躊躇地起身,對上阿緣黑亮得像是能把人看穿的眼睛,吞吞吐吐道,「人,人就那麼死了,不明不白的……」
「每個人都有包裹要送,想知道原因,輪到自己的時候查唄。」阿緣說。
周遠飛不吱聲了。
老槐樹里一片寂靜。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蟬確實是報喪的,無聲地報喪。
第三個包裹是101的,中等紙盒。
向東抓到了那個快遞的單號,這一單由他派送,他拿起包裹看了看,收件人信息是老太。
鳳梨覺得他東哥的運氣好好,一樓都不用爬樓梯,進去拐個彎就到了,有什麼事也能及時跑出來。
「剛才那紙團是我拿的……」周遠飛往前走了兩步,直勾勾地盯著向東手裡的包裹。
「你不是又放回去,換了別的嗎?」鳳梨甩出指甲刀,掰開磨指甲的鐵片對著他,「哥們,你不會是現在知道那上面有單號就後悔了,想要回來吧?」
周遠飛尷尬得一張臉通紅。
抓鬮,每個人都有百分之五十的機率。抓502單號的時候,大家抱著的是「五樓不低,但跟頂樓比要好一點」的理性態度安慰自己,抓到就抓到了。
到了201單號那會,氣氛十分緊張,選擇紙團的心態很謹慎。而101更是攀上了另一個高峰。
當時周遠飛猶豫不定,拿起了最左邊那個紙團,覺得不太可能是有單號的那個,就丟了換成了別的。
誰知最左邊那個紙團裡面就是單號,他跟好運擦肩而過,悔不當初。
向東拿到101的包裹並不激動,哪層不是送啊,對他來說無所謂,他走到中年快遞員那,倚著三輪車說:「包裹是你隨意丟下來的,我們這邊利用抓鬮選了派送員,顯然沒有強制性的選擇目標,那是不是說,抓到單號的人也可以選擇放棄,讓別的人來送。」
「反正只要有個人能把包裹送到客戶手裡就行?」向東用的是嘮家常的口吻跟姿態。
中年快遞員僵硬地站著,發青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
「不行?這他媽抓個鬮還認主了是吧?」向東低罵了聲,煩躁地拍了下鳳梨的後背,「本來想給你,看來行不通。」
鳳梨怔怔道:「老大,你是要換給我啊?我還以為你想換給仰哥。」
「他又不菜。」向東說。
「……」感動得要哭的鳳梨把眼淚憋了回去。
向東口袋裡揣著陳仰的那包煙,嘴邊叼著一根,包裹被他夾在胳膊里,他低頭點燃煙,深吸一口。
「仰哥,有什麼要說的沒,沒有我就出發了,我動作快點,給你們節省時間。」
陳仰說:「101是那個門外放小爐子熬中藥的那個住戶。」他指指向東要送的包裹,「裡面十有八九是中藥材。」
向東抬抬下巴:「還有呢?」
「你不是第一次做任務了,一般的突發情況你能應付。」陳仰擺擺手。
「話不能這麼說,咱老任務者有什麼啊,什麼都沒有。」向東語氣沉重道,「我要是死裡頭了……」
向東的尾音拖了半天,遲遲沒把後半句講出來,陳仰看過去,聽他淡笑著說道:「別為我哭,我會走不好。」
向東裝了個逼就往居民樓那走,絲毫不給朝簡出手的機會。
鳳梨把手放在嘴邊大喊:「東哥,加油,你是最棒的!」
向東的身形一抖,黑著臉回頭怒吼:「喊個幾把,跟緊你仰哥!」
鳳梨淚眼婆娑,一副「兒行千里母擔憂」的樣子。
陳仰給他奶片,鳳梨搖頭。
「仰哥,我老大會沒事的吧?」鳳梨哭出了鼻涕泡,他窘迫地用手抹掉。
「當然。」陳仰說。
不論是什麼性格什麼人生經歷什麼生活背景,只要綁定身份號進了任務世界,心態就會發生很多變化。
對走到今天的陳仰來說,康復院的那些不愉快經歷在幾次的合作中消散了,他跟向東如今有共同的目標,走下去,活下去。道同,於是相謀。
從理性上講,向東毋庸置疑是老隊友,感性上的話,他是那種找打欠抽,有時候能氣得撲上去揣幾腳,有時候又能心平氣和坐下來說說話的朋友。
能走遠點就走遠點,別輕易停在任務世界。
陳仰的後頸一疼,他「嘶」了聲,後仰頭看站在他身後的人,不解道:「幹嘛?」
朝簡冷冷看他,不答反問:「你在想什麼?」
「隨便想想。」陳仰吃痛地說,「我脖子是不是破了?」
朝簡捏著他後頸的手指沒有拿開,指腹摩著那處咬痕:「我不高興。」
陳仰本想讓鳳梨幫忙看看他後頸的心思瞬間消失,他愣怔地維持著往後仰頭的姿勢,從下往上看朝簡。
兩人四目相視,個高的那個稍微低下頭就能吻上去。
但他只是把捏著對方後頸咬痕的手往上移,扣住對方的後腦勺向前一摁。後仰著頭看他的人便只能看前面的居民樓。
他們的視線不再交纏。
鳳梨小聲咂咂嘴,這兒是任務世界,剛開竅的人沒心思談情說愛,等了他很久很久的人也不敢讓他分神。好慘。
蟬又叫了起來,它的叫聲在通知任務者們,進樓的人現在沒出事。
陳仰沒有回到老槐樹那裡,他就站在居民樓的台階下,順利的話,向東不到兩分鐘就會出來。
「我們要送快遞,代表的是快遞員。」陳仰自言自語,「只要進了樓就是快遞員。」
原本陳仰以為任務是派送快遞,現在武慶送完了沒走,這樣的情況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跑單子的活不止一輪,後面還有,另一種情況是……送快遞只是誤導。
陳仰撓了撓濕乎乎的額頭:「做了好幾個任務了,竟然還沒到九月份,今年的夏天好長啊,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快點過去。」
「快了。」朝簡低語。
陳仰感慨:「夏天過去就好了。」
朝簡沒有回應,過了片刻他才開口:「或許吧。」
陳仰感受到了朝簡的頹跟陰暗,他忍了忍,最終還是試探地問道:「你怎麼了?」
「煩。」朝簡大力捏爛奶片,眼底翻騰著幾分克制的躁戾。
陳仰噎了噎,耐心誘哄:「那你跟我說說。」
「跟你說了有用?」朝簡掀起眼皮。
陳仰清清嗓子,含糊道:「你先說,說了才知道有沒有用。」
朝簡看著他。
陳仰避開了朝簡的視線,他看著遠處的老槐樹,聲音微啞:「我想我們能走下去。」
「走下去……」朝簡咀嚼了幾遍,將三個字拆開咬碎在了齒間,「好啊,走下去。」
陳仰愣怔地轉過頭。朝簡按了按攏起來的眉心:「看我幹什麼,你不是特地來這等那個醜八怪的嗎?以前說是瘋狗,現在成了朋友,他進去做任務你在出口處等他,以後呢?生死之交?你的生死之交來得還真是不值錢。」
朝簡對陳仰陰鷙地輕笑。
陳仰沒有發火,有的只是擔憂跟……心疼,他做了幾個深呼吸,確定是那樣的情緒,而且強烈得讓他不知所措。
站在他面前的人性情一會一變,時好時壞,多疑神經質越來越失控,必須儘可能的接受治療,越快越好。否則他想像不出朝簡會變成什麼樣,他又要怎麼面對。
陳仰不想他和朝簡走到崩壞的地步,他希望他們好好的。
任務這條路還在走,黑暗得看不到曙光跟終點,他想身邊都能有朝簡同行。
「生死之交怎麼會不值錢,那是緣分。」陳仰說,「就像我們一樣,生死與共。」
朝簡的眼神一空,曾經有個人對他張開手臂,笑著說,我們同生共死,相依為命。
「吃奶片嗎?」陳仰看出朝簡的心情又變好了一點。
「不吃。」朝簡冷冰冰地坐到了台階上面,他的手卻不受控地伸過去,拿走了陳仰剝好的奶片吃掉。
「……」陳仰看手機,向東進去有兩分鐘了,他在幹什麼,怎麼還沒出來?
向東的腦力跟武力雖然不配套,但差距應該在不斷縮小。
陳仰還沒見過他正兒八經的做任務,估計有自己的一套處理方式,不至於上去就是粗口加拳腳。
向東叼著煙把一樓的樓道逛了一遍,他半蹲在101門外的小爐子前,一股股的熱氣卷著中藥味撲向他,熱情似火。
門吱呀一聲開了,老奶奶走出來,向東起身打招呼:「老太您好。」
老奶奶看了眼他嘴邊的煙,不適地捂嘴咳嗽。
向東夾開煙。
「年輕人,抽菸對身體的危害大著呢,不健康。」老奶奶咳著說。
「老太您說的是。」向東隨意掐滅。
老奶奶渾濁的雙眼轉了轉:「你是個好孩子,聽話。」她像是看自家孩子一樣看向東,「聽話好啊,聽話好。」
向東笑了笑,下一刻就聽到老奶奶說:「你怎麼打耳洞了啊?這不好。」
剛才還慈祥的老奶奶此時瞪著向東,布滿老年斑的臉上儘是冷意:「男孩子打什麼耳洞,不像樣子!」
蒼老的聲音裡帶著訓斥,語調有種瘮人的尖銳和強勢。
我操!向東一口老血涌到了嗓子眼,他把耳朵上的小圓環取下來:「老太,我這都是生活所迫。」
老奶奶不說話了,兩隻眼睛盯著他。
向東若無其事地捏住小圓環,聽老人突兀道:「你是快遞員啊。」
「對。」向東咧咧嘴,挺俊的一張臉上掛著正經的表情,「瞧我這記性,差點把正事給忘了,這是您的快遞,我給您送過來了。」
老奶奶驚訝道:「是藥材啊,我昨天讓小何在網上給我買的,今天就到了?」
「現在網購效率高。」向東一邊記住小何這個人物,一邊按下自動筆,提醒老人,「您在這簽個名字。」
老奶奶說:「我老眼昏花的看不清,你幫我簽一下。」
「那不成。」向東為難道,「公司明文規定,客戶一定要親自簽收。」
老奶奶說:「很多快遞員不都是自己寫的嗎?東西還沒開始送就簽收了。」
「別人是別人,我這兒真不行。」向東苦笑,「老太您要是不親自簽收,我這個件就等於白跑了。」
老奶奶攏了攏一頭稀鬆白髮:「你老闆不在這,你簽了沒人知道。」
「不是這個理。」向東神色嚴肅,「工作不能這麼糊弄。」
樓道里偏暗,老奶奶一身黑衣幾乎要跟背融為一體,空氣里的中藥味跟霉味都壓不住她身上的老年味。
向東把呼吸跟心跳都控制在正常頻率。單子是肯定要簽的,不然他就沒以後了,那他媽的可不行。
過了一會,老奶奶又恢復成了之前的慈祥和藹:「你這個年輕人死腦筋,不會變通。」
向東說笑:「我是覺得做人得有原則。」
「快遞員這活不討喜,你不錯。」老奶奶接過向東的自動筆,在單子上簽字。
向東看著老人簽下名字,懸著的那顆心放了回去。
「那老太,您忙,我先……」向東撕下單子就要走,沒留神碰到了爐子上的砂鍋,他反應敏捷地一把拖住砂鍋,顧不上燙就給推回爐子上面。
向東把燙到的手放到陰冷的牆上蹭蹭,媽得,還好他速度夠快,他敢確定,只要砂鍋掉地上碎了,他絕對沒好果子吃。
「老太,您這中藥的味道聞起來好苦。」向東吹了吹火燒火燎的手掌。
老奶奶揭開砂鍋的蓋子看看:「良藥苦口啊。」
「說的是。」向東安慰道,「老太您喝藥的時候可以準備一塊糖,喝完藥吃點就不難受了。」
「這藥不是我喝的,是我兒子喝的。」老奶奶說,「他偷偷跑出去了,一直沒回家,我就把藥溫著,等他回來喝。」
向東挑眉,還有個兒子?
老奶奶把蓋子蓋回去,佝僂著背看他:「年輕人,你送快遞的時候有見到我兒子嗎?」
「我不認識您兒子,見到了也不知道。」向東說,「要不您給我看看他的照片,下次我再碰到就叫住他?」
老奶奶疊聲道:「好好好!」
「你等等,」老奶奶激動得一把老骨頭都在顫,「你進屋吧,進屋說。」
向東的太陽穴一跳,他婉拒道:「不用了,我就在這吧。」
老奶奶也不勉強,她像是年輕了好多歲,腳步都利索了不少,急匆匆就回了屋。
向東打量對門的102,門口什麼都沒有。
那個小何就住在那裡?向東的拇指摩挲幾下唇角,他的客戶是101的,對門的跟他無關,他不可能貿然去敲門查問。
「看,這就是我兒子。」
向東聽到老人的聲音回頭,瞳孔微縮。
老人舉著相框,她的神情跟照片上的一模一樣,包括那身黑衣。
只不過照片上不止是她,還有她兒子。
向東露出詫異之色:「這是您跟您兒子的合照啊。」
「是啊,就這麼一張。」老奶奶說。
向東看了看照片:「您兒子長得像您。」
老奶奶撫摸著照片上的兒子,眼眶濕潤:「小何也這麼說。」
下一秒老人就抬起頭:「現在你已經看過我兒子的照片了,那你能把他送回來了吧。」
向東:「……」
媽得,掉陷阱里了!
「老太,我沒有見過您兒子。」向東說完,老人臉上的笑意就不見了。
向東忍住一肚子髒話,他額角繃著青筋搓把臉,微笑道:「您看這樣行不,我幫您留意著,我也會跟我的同事們打招呼,人多力量大。」
「您放心,我一定把這件事記在心上。」向東又語氣誠懇地說了一句。
老人乾癟的嘴角跟遺像上一樣抿著,神情冷淡:「好。」
向東應付完老太,後背的衣服被冷汗浸濕了,露出粗野健壯的肌肉線條,他這單做得不容易,演技都上了幾個台階。
好在不是解謎,他最不擅長這個。一切跟嚴謹慎密的邏輯相關的他都不太行。
向東正要往外走,樓上忽然傳來了下樓聲,他的耳朵動了動。似乎是從五樓到六樓之間下來的。
那腳步聲的主人穿的是拖鞋,走路慢慢悠悠,很自由愜意。
向東想到了武慶說的那個鬼,他走到樓梯口向上看。
客戶在一樓,向東不能去樓上,這是他能站的最好的位置,如果那傢伙下來,他就能看得見。
拖拖拉拉的腳步聲越來越清晰,四樓,三樓,二樓……直至二樓到一樓的樓道里。
然後就消失了。
向東已經看清了他的樣子,老式背心,深灰色舊拖鞋,中年男性,抽菸,鬍渣臉,這些全部都和武慶透露的信息對上了。
只不過……
向東停在原地,不製造任何聲響,他在等那個男鬼再次出現。
不多時,樓上又響起了腳步聲。向東在男鬼快要走到先前消失的地方時開口:「大哥!」
中年男人聞聲向下探頭,像是這才看見他:「你叫我?」
向東說:「你媽在等你回家。」
中年男人傻眼:「什麼?」
向東眯了眯眼,武慶說這個鬼魂崩潰了,照他現在的狀態來看,他不僅對樓層沒概念,還會忘記所有的糾結和痛苦,死後活得輕鬆自在。
「這是我第二次看見你從樓上下來,你再走幾步就會回到原點,你並不是在往下走,而是一直在樓道里打轉,你下不來。」
「你家在一樓。」
向東忌憚樓里的厲鬼,也趕時間,沒功夫慢慢聊,他一個一個信息往外蹦,簡單粗暴:「你跟你媽都死了。」
中年男人嘴裡的煙跟他的身子都在抖:「不可能!」
他大吼著往樓下沖,然而他只邁出幾步,身影就詭異地定格,消失了。在那之後樓上便響起了悠閒的腳步聲。
再一次見到樓梯下面的向東,中年男人臉上的堅信一寸寸裂開,滲出來的是濃黑的死氣,他一屁股坐到地上,迷茫地拿掉嘴邊的煙。
向東趁機說:「你媽給你熬了中藥,聞到了嗎?」
中年男人痴傻地搖搖頭。
向東脫了T恤扔上去。中年男人無意識地拿起腳邊的T恤,一股陌生又熟悉的中藥味向他襲來,他像是被什麼東西撬開了腦袋,扒掉了皮肉,嘴裡發出悽厲至極的嘶吼:「啊啊啊!」
兩行血淚從中年男人的眼裡流了下來,他想起來了。
那天他趁他媽去代收點給他拿快遞就偷跑到天台抽菸,因為身體原因死在了下樓的途中。
生前他不想回家,覺得他媽很煩,總是嘮嘮叨叨的讓他吃中藥,說什麼吃了藥病就好了,都是假的,病根本好不了,他媽還管這個管那個,他不要回去。
那個想法在他死後成了阻止他回家的惡念,仿佛在說「你不是不想回家嗎,那就別回去了」。
而他媽上不來,也是因為那股惡念,因為他不想見到他媽。
他死了以後,一直覺得自己要往下走,應該往下走,一直往下走,卻不知道為什麼,現在他全都知道了,他想回家。可他永遠到不了一樓,回不去了。
「幫我,誰來幫幫我!」中年男人抬起頭,整張臉已經腐爛生蛆,兩隻沒了眼睛的黑眶對著向東,「幫幫我……」
「你先等著!」向東說完就跑了出去。
向東赤著上半身出來的時候,陳仰立即看手機,用時五分多鐘。
「怎麼在裡面待了這麼久?」陳仰問道。
「有突發情況。」向東先把單子給中年快遞員,之後才返回陳仰那裡,透露了老奶奶和他兒子的事。
湊過來的幾人聽了個全程,臉色都白了一度。
「又多了一個鬼。」鳳梨呢喃,「樓里到底有幾個鬼啊?」
陳仰思慮的不是鬼的數量,是向東答應老人家的事:「你對鬼許了承諾,會很麻煩。」
「沒辦法。」向東吞雲吐霧,「形勢所逼。」
陳仰說:「不過這條支線完成了,說不定會有線索。」
「那也等完成了再說。」向東咬著煙摸下巴,「送一個件完不成任務,可能還要再送,到時候我想辦法。」
陳仰蹙了蹙眉心,沒等他再捋一捋頭緒,中年快遞員就已經扔了第四個包裹。
602的,這次是陳仰抓到了單號。
蟬叫得刺耳,陳仰的心裡很平靜,該來的總會來,他沒想過自己會送哪一層的快遞,因此抽到第六層不會讓他感到失望,有的只是接受。
鳳梨替陳仰擔憂,雖然六樓不是頂樓,可也很高了,目前最高的。
「東哥,怎麼辦啊?」鳳梨拽老大褲腰。
向東啐了一口:「媽得。」他繃著臉跟陳仰說,「我沒碰到那個厲鬼,你小心點。」
陳仰點點頭就要往居民樓走,背包帶子被扯住了,他在那股力道下停住腳步,轉過臉看朝簡:「越往後,任務的時間越少,我得快點,給你和剩下的人爭取時間。」
朝簡半垂著眼,一言不發。
陳仰說:「沒事的,我送完快遞就回來了。」
朝簡依舊沒回應。
「你在那裡等我。」陳仰指了指居民樓前的台階。
朝簡的腦袋順著他指的方向偏了一下,又把腦袋轉回來,扯著陳仰背包帶的手沒有半分要鬆開的跡象。
向東牙疼:「我說啊……」
陳仰一個眼神瞪過去,向東閉嘴抽菸。
「你吃完這些奶片,我就出來了。」陳仰抓了把奶片給朝簡,「不是一次吃掉,是一個個吃,也不准咬碎。」
朝簡猩紅著眼嗤了聲:「你哄小朋友?」
「沒哄小朋友,哄你。」陳仰趁著朝簡愣怔的時間,快速湊到向東耳邊說了句話就衝進了樓里。
朝簡回過神來以後,眉間滲出一層令人膽寒的陰霾跟憤怒。
向東跟陷入狂躁狀態的神經病並肩,酸溜溜道:「別得了便宜還賣乖,我只見他哄過你。」
是的沒錯,老子助攻了,呵呵。陳白菜沒良心,讓他一個情敵承擔安撫工作,還要他幫忙照看朝綠茶,一旦發現對方情緒失控犯病就立即將人打暈。
說的容易,打暈?老子怕下手沒收住力道,直接打死。
「我都對他有信心,怎麼,你還不如我?」向東擔心陳仰,嘴上嘲諷。
朝簡沒理睬向東,他陰沉沉地走到台階前坐下來,顫抖著手數了數奶片,一個個的撕開吃了起來。
向東青著臉罵了聲,陳仰把這傢伙當兒子養,各種哄讓,這傢伙把他當小寶護在自己的羽翼下,一邊希望他順利又快速的成長,一邊又想用繩子把他困鎖在身邊。真他媽的……
鳳梨挪著小碎步站到東哥旁邊,氛圍好凝重啊,陳仰進去送快遞,帶走了朝簡的靈魂跟生命。
陳仰要是出不來,朝簡也活不成。
有活著出來的兩個隊友提供的信息,陳仰進去後沒有慌亂,他在一股中藥味里穿過一樓上樓梯,在樓道里撿起向東的T恤塞進背包,繼續爬樓。
陳仰很快就又停了下來,他站在一樓到二樓的中間那層樓梯上面,看著倒在牆邊的屍體。
是楊沛。
陳仰警惕地打量周圍,他輕手輕腳湊近,發現屍體的嘴巴合不攏,裡面好像塞了什麼東西。
線索擺在眼前,陳仰不可能錯過,他捏了捏發僵的手指,小心謹慎地蹲下來,捏住屍體的臉。
是紙……
嘴裡都是碎紙!
陳仰找不到東西,只能咬著牙用手摳,噁心的他頭皮發麻,幾番乾嘔。
結果碎紙片一被他摳出來就變黑了。
白費功夫。陳仰不敢過多停留,他放輕腳步一層層爬樓梯,二樓的柜子等家具雜物堆得很亂,那裡面隱隱有股難聞的怪味。
陳仰緊繃著身體避開家具,沿著武慶和楊沛騰出的空間上樓。
三樓跟二樓截然相反,通道里乾淨到了極點,牆上的GG都被刮揭掉了。
301的門前放著一個掉漆的鐵鞋架,上面只有一雙黑色的細高跟鞋,孤零零地擺在那,被樓里的陰暗襯托得有幾分瘮人。而302的門上插著鑰匙,戶主忘了拔掉。
陳仰從三樓上去,他到四樓的時候腳步一頓。
402的門竟然是開著的,裡面黑漆漆的,不知道是什麼情況。陳仰的客戶不在這,他只是路過就沒有走近。
五樓有垃圾發臭的味道,蚊蟲也多,陳仰在去六樓的樓梯上發現了第二具屍體,確切來說是屍骸。
陳仰從屍骸的衣著細節這塊判定了對方的身份。他是一樓那個老奶奶的兒子……回不了家的中年男鬼。
當年他就死在這,死後一直在這裡到一樓中層之間循環走動。
陳仰猜測只要把這具屍骸搬到一樓,被自己禁錮的鬼魂就能回去,可他要怎麼把這東西搬下去?
突然有一陣陰風從頂樓吹了下來,陳仰屏住呼吸閉緊眼睛站在原地,他一動不動地捏著快遞袋子,既沒有靠牆,也沒扶樓梯,心跳蹦到了嗓子裡,又被他飛快吞了下去。
那陰風停在了陳仰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