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炎九年春,上元節,趙官家在鳳凰山上進一步申明了自己依然是在相忍為國,然後一心堅持北伐的大略……當然,在東南民間那裡傳聞是趙官家拖劍賦詩,威嚇住了形勢戶們……但不管如何了,上元節後不久,趙官家此次南巡過程中的重中之重,也就是以永不加賦和攤丁入畝為核心的賦稅改革,正式在翻過了最困難的一座山,達成了階段性勝利。😾🐺 ❻9𝓈ⓗᑌ𝕏.𝔠o𝕄 ൠ✌
最具文風,但也是所謂東南地區的核心所在,兩浙路與江南東路正式完成了針對形勢戶的土斷與檢地工作,相關改革在形勢戶那裡率先完成。
而同樣是春耕期間,依然駐紮鳳凰山的趙官家再度正式下旨,卻是點出了兩件大事……其一,乃是給東京諸宰執、秘閣大員,以及各地御營都統、統制官的明旨,卻是最終定下了最後的擴軍計劃。
旨意清楚無誤,從即日起開始擴軍,而到今年秋後,御營前、後、左、右、中、騎、水軍,須到達滿額三十萬眾的規模!
旨意雖然沒有透漏最終員額,但根本瞞不住有心人——從後勤與各地徵兵規模來看,絕大部新增員額依然分給了韓世忠的御營左軍,吳玠的御營後軍,李彥仙實際負責、名義上屬於御營中軍的的陝州-河東方面軍,以及曲端的御營騎軍。
很顯然,這位官家終究還是下定決心,要從河東的表里山河打開局面。
這一點,大家早有預料,畢竟是軍事戰略的客觀需要,唯獨這個期限,卻是說明,趙官家的北伐決心依然未變,原定的時間表也沒有變化。
換句話說,隨著趙官家此番南巡肉眼可見的『成功』,北伐的步伐也越來越近了。
實際上,趙官家的第二道旨意,正是在東南正式、大面積推廣賦稅改革的。
而這第二道旨意,根本就是與東南使相兼兩浙路經略使呂頤浩的文書一起,發往東南周邊各州郡的,乃是一併要求江南西路、兩淮路、福建路在春耕後進行類似改制。
旨意中,趙官家幾乎以坦蕩的姿態明確指出,這次改制本意是因為靖康之變導致國庫空虛,無錢糧養兵與北伐,所以進行了東南、荊襄的加稅;而東南、荊襄加稅賦固然為國家穩定和即將到來的北伐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但也使底層貧民負擔加重;而自古以來,民不聊生則反,前有方臘,後有鐘相,前仆後繼,不可不嚴肅以對。
故此,值此北伐大略將成之際,務必要完成賦稅最重的東南地區財賦改革,以使底層百姓稍得喘息之機,方可再圖大計。
如今,兩浙路、江南東路皆已推行改革,且有大略可觀,可見此事確係可行,故推行其餘四路,以安人心,以定社稷。
至於若有人膽敢存私心而廢公務,挾大勢而敷衍局部,乃至於推三阻四,明抵暗抗,必將嚴懲不貸,格殺勿論。
旨意既下,又有東京正式邸報、鳳凰山臨時旬刊並發天下,一時間海內騷動,上下悚然。
隨即,春耕既過,旨意既發,東京方面再度遣問安使至鳳凰山,請官家迴鑾,並上報去年官家南巡後朝廷所歷大小事務以及諸宰執於秘閣統判結果,請官家審查統覽。
然而,趙官家再度公開下旨,一面表彰幾位相公以及所有秘閣重臣留守東京勞苦功高,行事妥當;一面卻公開回復,自己將繼續在鳳凰山,等待周邊諸路新政落實,以防東南生亂。
倒也頗有幾分此間樂,不思蜀之態。
東京上下無法,只能保持兩地通信順暢之餘,努力施壓、協助地方,三令五申地要求地方上配合趙官家的財賦改革,並派出監察御史巡視地方,兼遣人往比較近的兩淮協助組建公閣。
就這樣,趙官家依舊留在東南坐鎮,而接下來,自晚春時節往後,漸漸入夏,隨著周邊各路開始推行新政,卻果然是情況迭出。
譬如說經濟體量根本不遜兩浙和江東的兩淮路,從南方來看算是北方,從中原來看算是東南,在這個過程中並沒有發生任何想像中的嚴重抗拒行為。
這不僅僅是因為王貴所駐紮的無為軍就在江淮之間,也有所謂京口瓜洲一水間,一江之隔的江南諸事兩淮上下全程目睹,早有心理準備的緣故。
除此之外,兩淮到底距離東京還是比較近的,素來在政治上服從中樞,也屬於朝廷核心統治區域,便是兩淮路的使臣、揚州、壽州、亳州、廬州這種大州府的親民官也多是朝廷宰執或是趙官家直接委任的心腹,所以執行起來異常得力。
不過最重要的一點在於,當日淮上是切身感受到了靖康戰亂波及的,淮北是有流離之態的,淮南也合力支援過淮上作戰……而且,淮西、淮東俱為昔日朝廷御營屯兵所在,韓世忠和張俊當日在趙官家駐蹕南陽時的官職分別便是淮西制置使和淮東制置使……一開始兩淮士民便從骨子裡明白朝廷的權威和御營大軍的強力。
何況,在新政之前,還有御營擴軍籌備北伐的示意呢?
這種情況下,兩淮那裡敢真得鬧對抗?
但是,正所謂物極必反。
兩淮固然沒有什麼明顯的反抗行徑,卻反而有些做的過火,尤其是淮西,多有當地官吏滋擾、乃至於藉機盤剝地方大戶的情形……而這種情形,隨著兩淮組建起了公閣後,卻又迅速引起反彈,地方形勢戶們以公閣為組織形式,聯絡監察御史,乃至於直接上告東京,將矛頭對準了地方官府。
雙方一時間不可開交,爛帳一堆。
只能說,當日劉大中一語中的,兩淮這裡已經開始有了形勢戶借公閣與官府相爭的局面。
長久下去,怕是要形成結構性的問題。
與之相比,江南西路那邊就乾脆多了。
彭蠡澤(後世鄱陽湖)那裡,直接有身兼巫道、豪強、水匪的人物聯絡造反,詐稱鐘相、楊麼,自封齊天大聖,迅速席捲多個州縣,還打出了順江而下,打破鳳凰山,活捉趙官家的口號。與此同時,好不容易又安定下來,但素來有造反傳統的虔州南部地區也跟著鬧了起來,靖康之後,虔賊三度現世。
而一個彭蠡巫道水匪,一個虔州苗寨土匪,一南一北,立即就在江西形成了規模。
當然了,朝廷這一次是真的早有準備,無為軍那邊的王貴立即順流而上,經江州進入彭蠡澤,與此同時郭仲荀的御營預備兵也毫不猶豫,立即從虔州北部出發,展開了第二次對虔賊的圍剿工作。👑💙 ➅➈Ŝђ𝓤𝐱.ⓒ𝐎𝓜 💣🐻
這還不算,早在春末,劉錡的軍隊便開始以讓軍士休假往歸黃河的名義漸漸分散向北,卻又在池州一帶候命不渡,此時更是直接集合起來向西。
結果就是,前者耗費一十七天,後者花了二十三日,兩場叛亂直接在仲夏到來之前便做出了了斷。
然後,劉錡部真的就北走歸黃河了,便是王貴部也直接在戰後北返候命,至於鳳凰山那裡,則向平定了虔州的郭仲荀部打開了大門……郭仲荀部萬人,進行了精選和汰換,一半弱兵繼續留在虔州本地,另外一半卻是趁勢轉向杭州,往御駕前匯集。
當然了,隨著徹底的軍事清掃工作結束,江西的土斷、檢地自然也隨之徹底強硬展開。
至於福建路,與江西和兩淮又都不同。
首先,福建路是與兩淮一起圍觀了兩浙、東南改革的,同樣心裡有譜。而且福建的士大夫在這年頭成就普遍性極高,幾乎每個州府都有成名的士人,可以號召鄉里,甚至早早進行籌劃預備。同時別忘了,福建路被人口稅的剝削是最嚴重的,趙官家的新政對他們而言是最具解放性的。
但偏偏,福建又因為山地縱橫,造就了這個地方的鄉土宗族勢力近乎於獨樹於時代的強大。
種種情況,最終使得福建路的新政改革產生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導向——問題不在於形勢戶如何對抗國家,也不在於什麼官府公閣產生矛盾激烈矛盾,而且也沒有幾個真造反的,問題在於地方和地方之間因為檢地、土斷問題而產生了巨大的地域矛盾。
且說,檢地和土斷是為了什麼?當然是為了公平分配稅額。
然而,當檢地和土斷的結果依照著地域與原來的總額度比較,產生了必不可少的差額時,那些或多或少的差額,再配合著永不加賦導致的總額不變,就導致了相當一部分人認為自己遭遇了不公平。
變少了的,自然是覺得自己之前幾百年都多交了,變多了的,自然也會覺得自己受了委屈。
結果就是,州府和州府之間,城市和鄉村之間,城市和城市之間,鄉村和鄉村之間,往往會因為幾百貫、幾十貫,乃至於幾貫、幾文的稅額分配產生激烈爭執。
而這種爭執,在州府一層和城市之間還能得到調解分配,或者說是還能用文書來說話,還能聽上級的獨斷。但是,隨著上層、中層漸漸抹平,差額下放到了基層,尤其抵達村社一級的時候,卻因為大規模械鬥的出現忽然失控。
這當然是極度嚴重的問題,其破壞力根本就不亞於之前隔壁江西造反,但偏偏面對這種情況,上下一時都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首先大家只是內部爭鬥,又不是真扯旗造反對抗大宋,甚至連縣城都沒碰,總不能說直接把郭仲荀跟楊沂中的部隊調過去鎮壓吧?
可若說只算惡性案件,讓地方官府下去審理便可,怕是也不行……因為,這種基層械鬥,一則混亂二則包庇,哪來的案情和人犯?而且就縣衙那幾個官差在村社那幾百上千持械青壯麵前到底算個屁啊?有什麼執行力?
於是乎,眼睜睜的,上上下下便看到福建路因為這個事情陷入到了一種怪異的整體混亂之中。
一時間,便是之前還因為兩淮的服從、江西的快刀斬亂麻而自得的趙官家,也在鳳凰山上傻了眼,只能匆匆按照李綱的建議,一面派出許景衡、劉大中、范宗尹、梅櫟等人為首的『代天子調查團』去福建各處和稀泥,一面匆匆要求各處的福建籍官吏……離得近的直接回福建維穩,離得遠的,也要趕緊寫信回去疏導。
但是說句實話,這個時候,這位官家就已經察覺到不妙了,因為他大約是能看出來的,那就是福建路的問題,非但是最出乎意料的,也是實際上最嚴重的和最困難的。因為一來它的規模是遠超想像的,幾乎整個福建基層都亂了;二來,乃是事情發生的地方,或者說是發生的階層,根本就是這個封建時代中樞權力難以有效觸及的區域……換句話說,他趙官家根本就是有力使不出。
實際上也的確如此。
隨著各方各面一系列的報告轉回,無不說明這一番讓人手足無措的福建基層動亂,非但嚴重耽誤了生產,而且產生了劇烈的社會動盪、營造了一系列地方矛盾。
更要命的一點是,趙玖收到地方上漸漸平穩的訊息時,夏天已經要過去了……而這意味著,福建路的夏稅徵收工作已經大面積受損。
甚至,連秋稅都保不穩!
而莫忘了,趙玖為啥要南巡,要搞這個改革的?不就是為了北伐前團結人心,讓南方老百姓在北伐前稍微安穩一點,能並立向北嗎?
那為啥又能北伐呢?
還不是說眼瞅著這個財政預算,估計今年就能到位了嗎?
但現在你一整個路夏稅都收不齊,甚至秋稅都收不齊,枉論還有江西也受了一定程度影響,那你拿什麼北伐啊?
而且江南到底到底算安穩了,還是沒安穩?
這次動亂,根本就是從根子上對趙官家的全線戰略產生了動搖。
可憐我們的趙官家,出道以來,自詡鎮壓軍閥,掃蕩叛亂,收復中原、踹翻二聖,箭射完顏婁室、逼凌耶律大石,收西夏、開公閣,通西域、立原學,從日本天皇嘴裡掏金子,向高麗儒臣那裡賺銀子,跟大理要銅礦,往南越搞大米,和岳飛韓世忠並肩奮戰,與李綱呂好問談笑風生……轉過身來,也能在鳳凰山上數烏鴉,做烏龍船掃蕩西湖,拖劍賦詩橫壓東南,武林大會拳打形勢戶、睥睨道學家,卻萬萬沒想到,猝不及防之下,直接一頭栽在福建的鄉土鬥毆之上。
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這還沒完,夏日將去,就在福建動亂漸漸安穩,趙官家猶猶豫豫要不要北返東京之際,又一條壞消息……或者說一個肉眼可見的現象出現了。
趙官家在鳳凰山看的清清楚楚,整個東南在夏末時節,開始大面積下雨,一直下個不停。
其實,四月初夏的時候,東南就已經開始有點雨水過多了,那個時候,就有本地官員給呂頤浩說,怕是今年的蠶絲產量要稍微受損。
但只是稍微,稱不上災禍,而眼下,其實也是類似……說是災禍,未免太聳人聽聞,但是這一輪雨水不停,確實又影響到了兩浙路的秋收。
這讓趙玖難得有些慌亂,也讓呂頤浩有些慌亂,地方官員也有些慌亂……因為大家都不是傻子,都知道秋後御營三十萬眾,都知道福建路的夏稅出了大岔子,這要是萬一東南的秋收遭了災,那怎麼辦?
慌亂之中,有人存不住氣,主動上奏趙官家,建議趙官家祭祀天地,祈求晴日。
趙玖當場就把這個奏疏給撕了。
大約剛撕了不到一日,西湖的雨還在下著呢,便有一名東京來的問安使例行抵達……整個建炎九年,每月都會有問安使抵達,而且一般都是侍郎一級的秘閣大員……這一次也不例外,來的是兵部左侍郎領都水監劉洪道。
但說實話,劉洪道負責黃河問題,這個時候除非是有什麼分內要緊的事情,否則沒必要來做這個問安使的……果不其然,此人既上鳳凰山,面謁趙官家,交代種種東京事宜和地方軍務之前,便先提及了一件麻煩事情。
「黃河水道?」趙玖蹙眉以對。
「是。」劉洪道嚴肅應聲。「具體是陝州一帶水道,河中本有中流砥柱……非是指李都統,而是真的中流砥柱……」
「朕知道……以往不是沒有出問題嗎?」趙玖負手看著舊殿外的雨水淅瀝,略顯不耐,直接打斷了對方。
「臣並沒有說出問題,而是如今籌備北伐,大量軍需開始往關西運輸,彼處河道不免有些捉襟見肘。」劉洪道依然認真相對。
「這倒也是。」趙玖連連頷首。「沒辦法的事情……」
「其實是有辦法的。」劉洪道趕緊繼續解釋。「臣來之前,工部胡尚書曾與臣討論……其實可以重修唐時河中棧道……陝州一帶正好大河南北皆在我們手中,完全可行。」
「但修棧道要多長時間?」趙玖愈發蹙眉不及。
「若用火藥,可以速成。」劉洪道懇切相對。「臣等之前在東京試過,鑽眼用藥,完全能夠炸石開道……但大量用火藥,須官家決斷,所以臣等專門至此……官家,若能迅速開鑿棧道,不光軍需能及時抵達關西,仗打起來,也能將東南物資加速運抵河東戰場,事關後勤通暢,臣以為,還是值得的。」
趙玖本能張口欲言,但不知為何,卻一時疑慮下來,居然沒有給出回復,反而是想什麼出了神一般,定定立在門內,望著舊殿之外沉默不語。
然而,此時往殿外看去,草木茂盛的鳳凰山、遙遙可見姿態的雷峰塔、一片迷濛的西湖,卻全都煙雨迷濛,正在夏雨籠罩之中。
趙玖心裡清楚,又到了要做決斷的時節了……但這一次的決斷,真的是非比尋常,真的是事關重大,以至於自以為早就有了各種準備的他,臨到事前,依然有些猶豫和畏縮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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