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禁果

  給毛黛寧班裡那個男生做完心理疏導,別枝從辦公樓出來時,已經過夜裡11點了。

  至於那個學生,也被劉書記安排男老師送回了理學院寢室樓里。

  別枝和毛黛寧並肩往校外走。

  「……從你之前說的他上學期的外在表現,以及他自述的心理表徵上來看,我認為是雙相障礙的可能性比較大。」

  別枝一邊說著,一邊將自己的心理疏導筆記拍照,發給了毛黛寧:「這些筆記內容,你之後可以轉交給心理諮詢室那邊的老師,作為後期心理治療的參考。」

  毛黛寧像是有點傻眼:「雙相?」

  「對,」別枝一停,解釋,「也就是雙相情感障礙,英文名BipolarDisorder,以躁狂期和抑鬱期交替出現為顯著特徵。」

  「這個我知道,知道,培訓時候涉及過一點,」毛黛寧喃喃回神,「但是我確實沒往這塊想。」

  「當然,我也只是根據他目前的情緒躁動、思維奔逸、語言表達習慣,以及你說的,他上學期表現的抑鬱期,做的判斷,」別枝明確道,「畢竟我不是精神科醫生,不能做出專業診斷。具體情況,我還是建議你和他的家長溝通,由他們帶他去精神科室問診。」

  毛黛寧嘆氣:「如果家長好溝通,那我就不用犯愁了。去年這學生拒絕去心理諮詢,劉書記讓我去做他家長那邊的工作,結果呢,家長給我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說我咒他兒子,你說這……」

  「許多心理問題與精神障礙的成因,本身就與家庭環境關聯較大,」別枝並不意外,「也有時候,最需要進行心理治療的其實是家長,而不是他們的孩子。」

  毛黛寧回神:「吱吱,你好像都對這方面見怪不怪了哎?」

  「我在國外做過一段時間的心理諮詢師,也有相關的從業證書和資歷,」別枝點頭,「確實見過一些。」

  「難怪!你今晚表現可太牛了,雖然沒參與你們心理疏導,但我了解這男生,他交流起來那叫一個反叛!今天在你手底下,竟然不出倆小時就服服帖帖的了,你牛。」

  「未必是反叛。」

  「啊?」耳邊那句聲音太輕了,毛黛寧幾乎沒反應過來。

  別枝走過路燈下搖曳的樹影,聲音和光一樣,平靜又模糊:「不管是尖叫,或者沉默,可能都只是他們的一種求救。只是他們生病了,沒人教給他們,要怎麼才能讓別人聽到他們的求救聲。

  「……

  別枝是在又走到下一盞路燈時,才晃回神,發現毛黛寧沒有聲音了。

  她回眸望去,見臉頰肉乎乎的姑娘正癟著嘴巴看自己,一副要哭不哭的模樣。

  她微怔了下:「怎麼了?

  「嗚嗚嗚吱吱! 毛黛寧撲上來,「本來這幾天下來,我還覺得你看起來溫溫柔柔的,但內心其實有點小高冷,不是很合群……

  別枝茫然了下。

  這是要開批評會了嗎。

  不等她想完。

  毛黛寧抱著她胳膊仰臉:「我錯了,是我誤會你了,你只是情緒穩定,有邊界感,但內心依然是個特別特別特別溫柔的小仙女!

  「……

  別枝哭笑不得。

  毛黛寧肅然抱拳:「今晚過後,我就徹底對你佩服得五體投地了!

  「知道啦, 別枝有些無奈,拉下她的手,「現在都要十二點了,你可真有精神。

  毛黛寧這才笑著跟她往校門口走:「哎呀,酒吧常客是這樣的。人生得意須盡歡,天天都得看美男!別枝被她的歪詩逗得莞爾:「好,看。

  「說到美男!

  正事告一段落,毛黛寧一下就想起來被她忙忘了的那個驚鴻一瞥。

  她反手拉住了別枝:「我今天去接你的時候,在燒烤攤坐在你對面的那人,是什麼人啊?

  別枝停頓了下:「高中同學…?

  「嗯?你這個不確定的語氣是什麼情況?

  「高中同學。

  別枝從善如流地改成了陳述語氣。

  「那你這個高中同學,有什么正經職,不是,他是做什麼工作的?

  別枝輕眨了下眼睛:「怎麼突然問這個。

  「也不是突然,就是在路邊看見他背影的時候,我就覺得他非常非常像……

  毛黛寧不確定地放輕了語氣。

  畢竟離了十幾米,晚上路邊燈火又黯淡,她只是遠遠看了一個輪廓,實在沒什麼憑據。

  甚至當時直覺像驚鵲酒吧老闆後,她第一反應也是不可能。

  能把七位數的典藏名酒隨隨便便地擺在酒吧展櫃裡,那家酒吧的老闆背景自然簡單不到哪去,怎麼可能衣著打扮像個樸素大學生,還在路邊燒烤攤吃東西?「像什麼?」別枝問。

  「像…像氛圍感帥哥!那路燈光一打,看著就跟雜誌大片似的了哈哈,」毛黛寧小心試探,「他在西城區這邊工作嗎?我怎麼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他。」

  別枝遲疑過後,還是點下頭:「可能,是他去理學院辦公樓送過水吧。」

  「……」

  毛黛寧:「?」

  別枝顯然不太明白,為什麼這句話過後,直到她和警衛室里哈欠連天的廖葉坐車離開時,毛黛寧依然一副魂不守舍、希望破滅的模樣。

  回家路上是別枝開車。廖葉靠在副駕駛座里,這會看著又比在警衛室精神了點。

  別枝微微捏緊了方向盤,目視前方,清聲開口:

  「你和他……」

  「姐,你和庚野……」

  結果就聽車裡兩道聲音疊在了一起。

  兩人同時沉默,尷尬的幾秒過後,廖葉噗嗤一聲笑出來,抱著安全帶回頭:「燒烤攤那會看氛圍,我就猜到你和庚野關係不一般了。」

  別枝抿了抿唇,最後還是沒有否認。

  廖葉戲謔地眨眨眼:「曖昧期?」

  「……」

  「可以啊姐,不聲不響的,才回國一周多,就跟庚野曖昧上了?」

  「……」

  如實解釋只會更麻煩,別枝索性默認:「你和他有聊起什麼嗎?」

  「聊什麼呀,就庚野一冷臉那氣場,你走了以後我都不敢看他,」廖葉擺手,「而且你走之後,沒多久,他說他朋友找他,什麼都沒吃就也走了。」

  別枝輕蹙起眉。

  廖葉:「我看等你到家後,還是給他發個信息吧。就他那張禍害臉,早就被女人捧慣了,哪裡吃得了這種委屈?你就哄哄他唄。」

  「好。」

  開過前方的紅綠燈,別枝輕聲補充:「之後如果再見到他……」

  「嗯?」

  別枝安靜地望著車前,被車燈破開的茫茫夜色。

  「不要告訴他,我在國外治療的事。」廖葉神色微變,跟著立刻笑著將情緒掩飾過去:「姐,你想得還挺遠的呢,你們兩個曖昧期都還沒過吧,我怎麼可能告訴他嘛。」

  「嗯。」

  車停進了社區,別枝和廖葉一同上樓。

  進電梯前,她點開那個月亮頭像,將消息框裡那句編輯了數次的消息,發了出去。

  沒有感嘆號出現。

  果然,庚野不知道什麼時候把她加回來了。

  【木支】:今晚的事很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只是學校里人命關天,我真的不能不管。如果你之後有時間,那我能再請你吃一次飯嗎?

  消息發過去,對面久久沒有動靜。

  別枝將手機收了起來。

  消息的回覆是在十分鐘後,彼時別枝已經回到家,正從冰箱裡給廖葉拿睡前的牛奶,聽見手機在茶几上震動了兩聲。別枝單手抱著兩盒牛奶走過去,另只手勾起手機,解鎖屏幕。

  然後她就看見了兩條消息。

  【Moon】:剛剛我們在玩啦,現在他去洗澡了哦。

  【Moon】:你有事呀?

  「……」

  別枝僵停在燈火通明的客廳里,下意識地抬頭,看向正對自己的貓咪掛鍾。

  凌晨00:16。

  對面是個女生。

  庚野在她的房間洗澡。

  在他沒有看到消息、沒有回覆的十分鐘前,他和那個女孩在這樣的深夜裡,會忙著做什麼事。

  上床嗎。

  ωwш. тTk án. ¢ Ο

  「…………」

  從冰箱裡剛拿出來的牛奶盒忽然冷得燙手,那涼意順著指尖流淌過全身,四肢百骸。

  別枝望著夜窗前映著的自己的影子,只覺得在那麼短暫的一瞬間,渾身的血好像都涼透了。

  好像哪裡在疼。

  好疼啊。

  應該是術後幻痛吧,最近工作帶來的精神壓力太大,幻痛復發也正常,她早該習慣了。

  別枝的呼吸微微急促起來,她一點點蜷下身,撐扶住沙發的扶手,將自己縮起來。她的指尖在沙發上扣得很緊,緊到連指甲幾乎要折斷的疼都不足夠讓她鬆懈。

  更疼的是身體裡的其他地方。

  疼得好像要死了。

  別枝顫慄地扶著沙發 用力呼吸 難以控制的淚水從根根分明的睫下溢出 卻又被她死死地將求救的聲音遏在喉嚨里。

  「……姐……」

  廖葉在隔壁房間的喚聲 遙遠得像是從另一個世界裡傳來的。而她自己 她自己被泡在水裡。

  周遭是深海 幽黑 死寂。

  每一口本能求生的呼吸都叫她溺水般更窒息。

  「姐!?」

  廖葉驚慌地從臥室里跑出來 一把扶住沙發旁蹲在地上臉色煞白的女孩:「你怎麼了姐?是肚子又疼了嗎?我帶你去醫院!我們——」

  嚇得要摸手機打120的廖葉被別枝反手握住了手腕。

  「……沒事。」

  很久後別枝才張口 發出聲音。

  她仰起臉 面色蒼白 將落未落的淚綴在睫根 她卻彎眸笑了:「我只是撞了下 沒事。」

  廖葉長鬆了口氣 幾乎要癱在地上:「你差點嚇死我了。」

  「你先回房間 我自己坐一會 緩一緩就好了。」

  「…你確定嗎?」

  廖葉不放心地盯著她。

  「嗯 我確定。」

  「那好吧 有事喊我啊?」

  一步三回頭的廖葉還是進了房間。

  客廳里重歸寂靜。別枝也不需要再耗盡力氣撐著笑 她放任自己慢慢壓下唇角 闔上輕顫的眼睫。

  她確定。

  在她獨身在異國他鄉 望著和這裡完全不同的月色 一天天數著 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回到這裡的那些時日裡……

  她最確定的一件事 就是一切都會過去。

  無論好的 壞的 除了生命本身 人丟掉什麼都可以活下去。

  她只是還沒習慣。

  ……不 她只是忘了。忘了自己在很多年前 就已經丟掉了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東西。

  只是恰巧在今晚 在剛剛她才想起來而已。

  「……」

  別枝抬起雙手 合在臉上 一點點擦掉自己的眼淚 然後她空白著神情 拿起手機 點進那個月亮頭像里。

  右上角。

  [刪除]

  [刪除聯繫人?]

  「……」

  別枝閉了閉眼 指尖微顫著 點了下去。[確定。]-

  西城區,驚鵲酒吧。

  「半側臉,不開燈的時候,她跟別枝可像了——簡直是一模一樣。

  祁亦揚靠在沙發里,望著庚野笑:「這樣,我割愛,就讓她陪你睡一晚,怎麼樣?「——

  林哲的怒火一下就熄了。

  他幾乎是本能地狠狠哆嗦了下,僵硬著扭過頭,去看單人沙發里的庚野。

  他看見了一雙從漆黑額發下抬起的眼。

  褪去了慵懶與無謂,裡面幽黑,死寂,抑著血腥氣,像一場燎天的火即將從深淵裡的裂隙迸起。

  它能把一切都燃作灰燼。

  在那一剎那,林哲真的覺著今晚必然是要血濺當場了,手機他都摸出來,隨時準備撥120。

  卻沒想到——

  那點情緒在迸作暴怒之前,竟是硬生生被庚野扼住。

  他優越到凌厲的下顎線微微揚起,脖頸挺直,漆眸冰冷地罩著祁亦揚,薄唇緩慢平靜地吐字。

  「像你媽。

  「……

  一句髒話罵得像宣誓詞。

  要不是場合氣氛全不對,震驚過度的林哲都想給庚野鼓鼓掌。

  祁亦揚似乎也沒想到,庚野的反應與他想像中完全不一樣——多少年不見,變了的不止是他,還有當初那個桀驁張揚的金髮少年——這發現讓他近乎遲滯地眨了眨眼。

  幾秒後,祁亦揚驀地笑了:「玩笑,只是玩笑話,你可千萬別當真啊。

  「……

  庚野眼底冰冷不減分毫。

  他分得清。

  比如此時這句才是虛假,而方才祁亦揚說那句話時,眼神里閃爍著的光,就仿佛是伊甸園裡那條拿著禁果誘惑人類共淪地獄的毒蛇。

  墮落或暴怒,哪一條都讓毒蛇樂見其成。

  「放下——你幹嘛呢?

  在庚野分辨出祁亦揚的目的前,林哲一聲驚怒的低吼,驀地打斷了他思緒。

  庚野皺眉望去。

  長沙發盡頭,那個叫林巧微的女孩不知何時溜了過去,此時她正往背後藏什麼東西,手裡拿著的似乎是……

  他的手機。

  庚野眼角微微抽跳了下。

  他垂落下搭起的長腿 從沙發里起身 幾步踏過了玻璃棧台 逼近試圖後退的女孩。

  林巧微在那雙懾人的黑眸下 幾乎有些腿軟 但祁亦揚來之前的囑託句句在耳 她只能強撐起笑:「庚哥 你怎麼表情這麼凶呀 我只是好奇你……啊!」

  殘影之後 才是驚聲。

  林巧微尚沒回過神 劇痛的手腕下 掌心裡已是一空。

  拽住她的青年眉目沉殆至極 冷白凌冽的眼尾被壓抑的暴怒輥上了薄紅。

  但他懶得再看她半眼 漠然一擲。

  砰。

  林巧微向後踉蹌 摔進剛好衝過來的兩個酒吧安保人員的懷中。

  庚野冷垂下眼 指背上綻起清晰的血管脈絡 指腹用力壓下 單手按著密碼解鎖。

  0 7 2 9。

  屏幕亮起。

  還沒來得及刪除的消息 叫庚野眼皮猛跳了下。

  (00:02)

  【木支】:今晚的事很抱歉 我不是有意的 只是學校里人命關天 我真的不能不管。如果你之後有時間 那我能再請你吃一次飯嗎?

  (00:16)

  【Moon】:剛剛我們在玩啦 現在他去洗澡了哦。

  【Moon】:你有事呀?

  「——」

  庚野捏緊手機 緩沉抬眸:「誰告訴你的密碼?」

  林巧微咬牙掙扎 然而胳膊上那兩隻手跟鐵箍沒有區別 兩個安保人員請示地看向庚野。

  不必她說 答案也昭然若揭。

  「讓她滾。從今天開始驚鵲不准她踏進來半步。」

  庚野回過身 手跟著冰冷刺骨的眼神抬起 快要捏碎的手機凌空點向沙發里的祁亦揚。

  「——還有他。」

  「不用 我自己走 」祁亦揚揮開了要拉他起身的安保人員 苦笑著起身 不忘整理下鬆散的西裝襯衫 「庚野 你這會在氣頭上 我不跟你吵。反正我這回在國內時間長著呢 沒事 咱們下回再聚。」

  祁亦揚自說自話 往外走 路過時還拍了拍林哲的肩膀。

  只不過被林哲沒好氣地甩開了。

  他也不在意 過去把臉色難看的林巧微往懷裡一拉:「你可真是個能惹禍的小貓 就不能聽話點 怎麼什麼壞事都敢幹呢……

  庚野本就是酒吧內最惹眼的存在,這片又在場中位,目睹這一幕,連酒吧四周那些喧鬧聲音都小了許多。

  各個角落的目光朝著這邊罩來。

  所幸音樂未停過,爭吵都蔽於其下。

  此間燈火寂暗下來。

  庚野反身回了沙發前,坐下。

  他靠進沙發里,低垂下眼,屈指用力按了下眉骨鼻根。

  幾秒後,庚野再次睜開眼,指骨間手機被旋過半圈,翻轉回來,數字解鎖,一通語音電話就要撥出去。

  林哲站在兩米外,屏息看著。

  然後就見庚野忽然僵了下,緊跟著的那一瞬,他眼神幾乎達到了今晚最幽暗的時刻。

  林哲心道不妙:「怎麼了嗎?

  「……

  不知過去多久。

  單人沙發里,終於響起了那人沉戾沙啞的聲音。

  「她把我……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