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族中聖物

  「沒了右臂,你還有左手,照舊能夠從頭再來,又比任何人差了嗎?」

  裴世溪高聲開口,小陌卻依然跪在樹下,他緩緩抬起自己的左手,看了又看後,才終是低聲道:

  「可是,這隻手,它不聽我的話,總在關鍵時刻『失靈』,我還不能完全操控它,我很怕自己……再也回不到從前。」

  少年的話語中帶著掩不住的低落情緒,令裴世溪的心也刺痛了一下,他想也未想道:「不會的,你定能回到從前。」

  他走近幾步,也蹲下身來,按住了小陌的肩頭,一字一句道:「不要急,慢慢來,小陌,你體內流淌著至陰之血,你是天生的武學奇才,哪怕斷了一隻手,也抹殺不了你的天賦,只要多加練習,不用多少時日你就能回到從前。」

  他說著又握起了小陌那隻僅存的左臂,用堅毅的語氣對他道:「抬頭看著我,看著五叔,你聽五叔說——」

  一直在樹下埋著腦袋,低落無比的少年終於抬起了頭,他與裴世溪四目相對,似乎在他眸中望見了一簇熊熊燃燒的火光。

  「小陌,你依然是你,是鎮撫司里最厲害的影子暗衛,是青黎大山中這一代最強的後生,是不屈不撓,無論風吹雨打,烈焰焚身也絕不會輕易倒下的奉家人!」

  雲洲島一戰,小陌跌入大海,九死一生地回來了,卻失去了自己一條右臂,就像失去了一隻翅膀的蝴蝶般,他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一蹶不振,覺得自己再也……飛不起來了。

  那日城郊竹林里,施宣鈴找到裴世溪打探小陌的下落,不停追問小陌是否安全返回皇城,可裴世溪卻只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

  「他回來了,又沒有回來。」

  施宣鈴那時沒聽懂,不知道裴世溪在跟她打什麼啞謎,可事實上,只要她見一眼小陌,她就會徹底明白過來。

  失去右臂,身體殘缺的少年,的確活著回來了,卻又有一部分永遠地留在了大海中。

  又或者說,從前那個天縱奇才,銳利傲然的少年,死在了大海中。

  蝴蝶折斷了自己的翅膀,如今回來的他,也再不是從前的那個他了。

  裴世溪將他安置在老宅中養傷,他在床上躺了很久很久,黑漆漆的屋裡,那道帘子始終都不曾拉開過。

  「小侍衛,好好看一眼這海上最後的陽光吧……」

  他耳邊甚至不斷迴蕩起當日海船上息月寒對他說的這句話,簡直猶如一個可怕的魔音般,將他死死釘在了床上,又像是一語成讖,嘲諷著他一早就註定好的命運。

  原來他那日在海上見到的,竟真是他生命中……最後的陽光了。

  他雖留了條命下來,卻也跟死了沒什麼區別,整個人只被一大團陰霾與絕望籠罩著,好似躺進了陰森的墳冢中,一絲光亮也照不進來。

  他甚至不怕死,只怕蝴蝶沒了翅膀,再也飛不起來。

  直到那一日,裴世溪興沖沖地來到老宅中,為他帶來了一個消息——

  「她還活著,施宣鈴還活著,陛下已經下旨,她很快就會從雲洲島重返皇城了!」

  她好好地活著,她要回來了。

  就這麼兩句話,黑暗中幾乎死去的蝴蝶便扇動了翅膀,冷卻的心跳再度復甦,那個葬身大海的少年在這一刻又活了過來。

  他拉開了帘子,見到了屋外闊別許久的第一縷陽光,不斷纏繞在他耳畔的那個魔音於頃刻間煙消雲散,他仰頭用僅剩的那隻左手擋住了還不適應亮光的眼睛,透過指縫,他看見了樹枝間斑駁的光影,聽到了清脆悅耳的鳥鳴聲,感受了穿過衣袖間的徐徐清風。

  天地萬物好像都在這一刻,褪去了灰敗之色,徹底活了過來。

  他望著指縫間的那團光影,好像又看到了一張靈秀清雋的笑臉,那串鈴鐺在風中晃動了起來,他喃喃自語道:

  「姐姐,這麼好的陽光,地府里是見不到的,我想跟你……一起多看看。」

  從那一日起,少年不再頹廢,不再放任自己墜落深淵,而是在裴世溪的幫助下,開始用左手練習各種武器,從頭來過。

  他想著,等再見她時,他至少得有個人樣,而不是一具死氣沉沉的行屍走肉。

  他還會用鮮血不斷去澆灌那株結顏花,看著第七片花瓣上的血霧漸漸濃重,心底也會生出隱秘的期盼——

  等她重回皇城,他與她再次相見的那一天,他至少還有一隻左手,能夠摘下那朵七霧結顏花,親自送給她。

  「明明心中萬般掛念,那日卻又不願同我一道去城郊竹林里接人,叫那丫頭還一直追問著你的下落,有什麼好躲的呢?」

  庭院裡,裴世溪搖著頭,在風中嘆息著開口,也將小陌的心神拉了回來,少年沉默了好一陣,才輕輕道:「不是躲,只是還不是時候,我現下還沒練好左手,還沒變回……從前她認識的模樣。」

  「從前什麼模樣?又說傻話了,你現在不仍然是從前的樣子嗎?有任何改變嗎?莫說是一條手臂了,哪怕你面目全非,那丫頭也絕不會看輕你、嫌棄你。」

  小陌低下頭,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久久的,他才說了一句:「我知道,她從未看輕過我,不管我是什麼模樣……」

  是當日海膳房中那個被余大廚欺凌的「小妹妹」也好,還是柳廚娘口中那個親手弒父的可怕罪奴也罷,又或是後來進了鎮撫司,做了裴首尊身邊一個小小的影子暗衛也沒關係……不管他是何種面貌,何等身份,她都從未輕視過、嫌棄過他,她永遠都是對他溫柔地笑著,給予他無盡的善意與溫暖,甚至還在金色的陽光中,送了一朵花為他送別。

  她說,他是她的朋友,她能從人群中第一眼就認出他來。

  他活到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有人對他用了「朋友」二字,沒有利益牽絆,沒有勾心鬥角,沒有一切複雜的原因,相逢海上,君子之交淡如水,世間最最純粹而乾淨的關係。

  他守著這份不染纖塵的情誼,為她默默種著那株結顏花,祈盼她無病無災,一世安好。

  正如他五叔所說,他那樣掛念她,又怎會忍得住在她自海上歸來時,不第一時間去見她一眼呢?

  事實上,連他五叔都不曾知曉,當日城郊竹林相迎,他其實也去了,只不過他藏身在了暗處,不曾讓那道靈秀身影瞧見過他。

  他聽到了她一直在追問他的下落,惦念他的安危,他有那麼一瞬很想出來與她相見,告訴她自己還活著,她不用擔心了。

  可他終究還是沒能邁出那一步,他只能暗中目送著她進了皇城,與越無咎同騎一匹馬,受到了滿城百姓的歡呼愛戴,最終在宮門前拜見了允帝。

  見她終於平安回到了皇城,他也便放心離去了。

  他們終有相見之日,只是到那時,他一定已經練好了左手,不比從前差上一絲一毫。

  「這次五叔派你去海上執行任務,卻沒料到會有如此結果,說來你終究是為了施宣鈴才會九死一生,甚至險些喪命於赤奴人之手,此番你雖是活著回來了,卻也將半條胳膊都折在了海上,你心中對五叔,對那丫頭,可有……怨恨?」

  可有怨恨?

  小陌被裴世溪的問話拉回了心神,他眨了眨眼,下意識看向了自己右邊那截空空蕩蕩的衣袖。

  和煦的夕陽灑在少年那張昳麗的面龐上,他在那戰船上受了息月寒一鉤子,當時鮮血淋漓瞧著嚇人,臉上那道傷卻恢復得極快,像是老天爺都不忍心毀掉他那張「美人臉」似的,令他臉上一絲疤痕也未留下,恢復得完好如初。

  只是那條斷掉的右臂,卻是真真正正地再也回不來了。

  聽到裴世溪那顯然帶著自責的發問,小陌微眯了眼眸,竟然笑了笑,只輕輕說了四個字:

  「無怨無悔。」

  「你不恨,這筆帳五叔卻不會忘,定會牢牢記在他息月寒的頭上!」

  裴世溪卻是恨聲一哼,眸中陡然迸射出一抹寒光,周身也殺氣四溢。

  「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赤奴蠻子,聲勢浩蕩地領著十萬大軍攻上雲洲島,卻大意輕敵,慘敗而歸,攪亂了我所有計劃,還害你險些丟了性命,有朝一日我定會將這些債狠狠從他身上討回來!」

  「五叔你彆氣,棋局從不是一子定勝負的,一切尚可從長計議,畢竟咱們一代代族人籌謀了那麼多年,也不差再多等一時半會兒了,更何況——」

  小陌濃密的睫毛微微垂下,他本是最應該記恨息月寒的,此刻卻為了奉氏一族的大局反倒勸起了裴世溪:

  「我們現在還沒到跟赤奴人翻臉的時候,五叔你還得借他們之手,借息月寒那股勢力來為你做許多事,千萬不可與息月寒鬧僵了,更不能將他從盟友變成敵人,我沒什麼的,不用在意我,絕不可為我壞了棋局……」

  小陌神情肅然,說這些話時全然不像個半大的孩子,反倒透著十足的老成穩重,裴世溪有些怔然,一邊聽他說著,一邊看向他右邊那空空蕩蕩的一截衣袖,心裡忽然難受至極,好似胸口被什麼堵住了一般,酸楚莫名。

  小陌卻毫無察覺,還在樹下冷靜分析道:「只不過,五叔,我這次在海上也算是得罪了息月寒兄弟倆,若他們日後『興師問罪』,你就將一切都推到我身上,就說我已葬身大海,他們也只能悻悻作罷,而之後你再與赤奴人交涉時,我也不能在明面上出現了,至多只能在暗處護衛五叔了……」

  「小陌。」裴世溪忽然出聲打斷了少年,他望著他那張雌雄莫辨的昳麗面孔,輕嘆了一聲:「你回族裡吧,守在你娘身邊,接下來那段路,五叔不用你陪。」

  「不,我不回去,五叔不要見我斷了條胳膊,就覺得我是個廢人,要將我趕出鎮撫司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不用拿話來刺我,我只是……」

  裴世溪還想說些什麼時,眼前的少年已經低下了頭,緊抿雙唇,一副自我封閉,油鹽不進,再不願多聽他說一句話的樣子。

  裴世溪張了張嘴,最終也只能撫上少年的腦袋,落下一句:「算了,你隨我,犟種。」

  他再不提讓小陌回去的事了,只是話鋒一轉,忽然又道:「昨兒派去族中的人回來復命了。

  冷不丁聽到這話,小陌瞬間提起頭,神色一喜:「如何,族長是否鬆口了?願意說出開啟那鳳靈血陣的秘術了?」

  裴世溪搖搖頭:「沒有,他仍是不肯道出血陣開啟的法子,派去的人也翻遍了族中記載,卻都沒查到任何線索……」

  只有族長岐淵將開啟鳳靈血陣的法子和盤托出,他們才能抓來施宣鈴的生父,也就是施仲卿,用他的一條性命完成獻祭,徹底解開施宣鈴的封印,喚醒她體內火鳳明王沉睡的力量,讓她擔起責任與使命,帶領族人完成大業。

  「為今之計,只能按兵不動,靜待時機到來,在族長開口之前,我們都不可輕舉妄動,打草驚蛇。」

  聽到裴世溪的話後,小陌的眸光又黯淡下去,雖早料到如此,他卻仍掩不住的失落。

  「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告訴……她真相,讓她知曉,她與我們才是一族之人,而她護著的那些人,反倒與她是宿世仇敵。」

  少年輕嘆間,眼前不由又浮現出當日在雲洲島上,那道站在崇明塔頂拉弓放箭,面對赤奴十萬大軍亦無畏無懼,堅定保護著雲洲島所有將士百姓的身影。

  想到這,小陌長睫一顫,心念陡然一動,捕捉到了什麼般,他忽然抬頭對著裴世溪脫口而出道:

  「對了,五叔,我見到族中聖物了,就在雲洲島一役中,族中聖物重現人間了!」

  「什麼族中聖物?」裴世溪一怔,卻又立馬反應過來,瞳孔驟縮,「難道是……」

  「對,正是我族消失多年的那對神弓,挽月與濺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