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斷臂
世間之事,總是峰迴路轉,柳暗花明。
一道聖旨來得突然,卻又令越無咎喜出望外,他不用再苦苦等到除夕之夜才能登上佛塔,見上母親一面了,允帝竟然下旨准許他提前上一趟佛塔,探望母親,與她相聚。
這旨意來得又快又莫名,也沒有太多的解釋,只說念在越無咎思母心切,又立了戰功的份上,特意許他這一份恩典。
但接過旨意的越無咎卻心知肚明,這是他那「皇帝舅舅」一貫的做法了。
從小到大,他每每向他求一個東西,得不到他的答允後都會垂頭喪氣,而要不了多久,舅舅便會送他另一樣東西,哄他高興,叫他心情由陰轉晴。
如今這道旨意也正是一樣的緣故,那夜金鑾殿裡,舅舅沒有答應他的請求,重審越家一案,今日便下了這樣一道旨意,能讓他提前見上母親一面。
施府院中,鍾離笙站在一旁,看著越無咎接過允帝下的這道旨意,面上雖然還是沉靜如水,眉目間卻到底難掩那份即將見到母親的欣喜與激動。
施宣鈴也不由在一旁露出笑意,鍾離笙卻是摺扇一打,湊到她耳邊哼了一聲:「嘖嘖,這帝王之術還真是可怕啊。」
鍾離笙如今也住進了施府,就跟越無咎與施宣鈴同住一處院裡,他向來無所顧忌,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反正鍾離氏在東穆地位超然,凌駕於文武百官之上,相當於雲洲島上的「土皇帝」,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來了皇城也是妥妥的「貴客」一位,誰也管不著他。
當下,施宣鈴聽到鍾離笙這話,頓時心下一沉,扭頭看向那身恣意飛揚的紫衣。
「怎麼說?」
鍾離笙微微挑眉,壓低了聲道:「這允帝瞧著對自己大外甥掏心掏肺,重情重義,可老越想求他重審越家的案子,那是門兒也沒有,他心裡可精明著呢,給人兜頭來一棍子,再丟個白面饃饃給人吃,裝模作樣地哄一下,這恩威並施下,可不就將人拿捏得死死的了嗎?你說對不對,又可怕不可怕?」
院裡微風拂過,花香怡然,施宣鈴聞言怔怔地眨了眨眼,望著越無咎的背影,若有所思般,卻是忽然又對鍾離笙低聲道:
「小鯊魚,你的確看得通透,可我倒覺得,也不盡然是帝王之術,人非泥塑金身,我倒覺得陛下,對阿越……是有幾分真情在的。」
「是嗎?」鍾離笙又是微微一挑眉,望著那雙認真的茶色眼眸,像是有些意外施宣鈴能說出這樣的話,他輕輕搖了搖扇子,到底幽幽笑了一聲:
「或許吧,畢竟他的確留了老越一條性命下來,這對一個帝王來說,已是格外開恩了,你不能要求一個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君王太過仁慈,能做到這樣,或許真如你所說,他對老越是有幾分真情實意在的,但要說有很多嘛,我反正是看不出,勸你跟老越也別痴人說夢了。」
說著紫衣一拂,鍾離笙又將手中摺扇往上抬了抬,半遮住了自己與施宣鈴的面容,在扇後對她小聲道:
「你們這次進宮去見昭音公主,還是得小心謹慎一些為好,你得多提點老越幾句,伴君如伴虎,那個坐在龍椅上的人,可不只是他親舅舅,更是將全天下人性命都拿捏在手中的君王,他不要太過看重他們之間那份親情了,別忘了,君是君,臣是臣,自古以來誰也逾越不過去……」
這話聽著沉重,但的確是這麼個道理,施宣鈴看著鍾離笙,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你放心。」
旨意一下,越無咎按捺不住想見母親的那顆心,立刻簡單收拾了下,便準備隨傳旨公公一道入宮。
按照聖旨,施宣鈴作為「家眷」也是可以一同登上佛塔去見昭音公主的,這也是越無咎之前向允帝提出來的意思,他們還準備在除夕之夜在昭音公主的見證下,帶著那件綺夢嫁衣去佛塔上完婚。
而這次提前去見公主一面,倒無需那麼嚴肅正式,可即便如此,施宣鈴還是換了一身素雅得體的衣裳,當她正準備穿鞋時,越無咎卻不知何時站到了衣櫃前,拿出了一雙她再熟悉不過的鞋子。
「宣鈴,今日既然是去佛塔上,見我母親一面,你不如穿上這雙鞋吧,我母親最愛這上面繡著的紫荊花了。」
少年的呼吸微微顫動著,他到底還是想去探尋一個答案,不為別的,反倒像是急於為他的小鈴鐺證明一樣,他迫不及待地想戳破施宣琴的那個謊言——
看,其實撒謊的是她,是她在挑撥離間,而不是他的小鈴鐺在騙他。
心中一直有個聲音不斷在盤旋著,無比篤定的同時,卻又無端端地拉著人往下墜去,倘若,倘若結果與他所期許的相反,如果騙他的人當真是宣鈴,若真是這樣……
那個答案,重要,也不重要了。
因為不管如何,他都不會鬆開她的手了,她是他此生認定的妻子,他會繼續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會默默咽下所有的難過與痛楚,他甚至會想出一百種理由去替她圓當初的那一點點謊言。
哪怕他曾篤定的「源頭」是錯的,可他們共赴海上,攜手相依,同生共死,後來一切的一切,都絕不會是假的。
他愛她,更信她。
施宣琴雖與他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卻還是不那麼了解他,她猜對了他心中所在乎的一些東西,以為能抓住這些東西予他狠狠一擊,可她卻也猜錯了更多更重要的東西,她到底沒能看透他心底深處最真正的執念所在。
人吶,是天地萬物中最簡單,也最捉摸不透的所在,施宣琴可能永遠也不會懂,那串從皇城搖曳至海上的鈴鐺,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
——
斜陽西沉,飛鳥還巢,天地間一片靜謐。
裴世溪的馬車出了鎮撫司,一路行至城郊,最終停在了一處隱秘的老宅外。
那宅子外頭瞧著不出奇,走進去卻是一花一亭,一步一景,別有洞天。
院中落葉紛飛,一道頎長瘦削的少年身影站在風中,正靜靜地澆灌著一株異樣美麗的花。
若是此刻有人無意闖入,定會被眼前這一幕嚇到,只因為——
少年澆花用的不是清水,而是割破了自己的手指,擠出那殷紅的血珠,一滴一滴地落在那妍麗的花瓣之上。
一共七片花瓣,如今六片上面都籠罩著一層血霧,唯獨那剩下的最後一片,還差一半就能大功告成了。
這株七霧結顏花,他以血澆灌,不斷滋養下,終是快為她種好了。
金色的夕陽下,柔軟的花瓣在風中搖曳著,仿佛通了靈性般,如饑似渴地吸食著少年滴下的鮮血,那淡淡的花香夾雜著血氣,散發出了一股無法形容的奇異芬芳。
正在少年沉浸於「餵花」之中,身後勁風凜冽,一把長劍直朝他脖子刺來,他臉色一變,毫不猶豫地折下旁邊一根樹枝,回首迎上那鋒利長劍。
綿延不絕的內力充斥在他體內,衣袂翻飛間,他短短片刻已用樹枝應對了十數招,滴水不漏的架勢間,那長劍竟連他衣角都沒碰到一下。
他就像風中一隻舞動的蝴蝶般,輕盈而靈巧,那身精妙絕倫的功夫實在令人驚嘆,只是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握住那樹枝的姿勢略微有些怪異,似乎還不太熟練一般。
終於,又過了數十招後,那長劍終是尋得了他的破綻,劍氣未有一絲停滯,攜烈風之勢直朝他胸口而去。
他下意識想用樹枝擋過這一劍,可握住樹枝的左手卻一下轉換不過來,他本能地想抬起右臂來應對。
可哪來的右臂?
哪來的右臂啊?
他右邊的那截衣袖裡空空如也,被風吹得一晃一晃的,似只斷線風箏般,殘敗不堪。
他忘了,他早就沒了一隻右手啊。
長劍避無可避地朝他刺來,他腳尖一點,提起內力疾速向後退去,左手那截樹枝「咔嚓」一聲斷在了風中,他終究不敵,再無退路,單膝跪在了樹下,頹然地埋下頭去。
「五叔,我又……輸了。」
落葉紛飛,斜陽灑金,那把長劍瀟灑收回,持劍之人衣袂飄飄,俊美無儔,正是來這城郊老宅看望小陌的裴世溪。
他看著跪在樹下,滿臉沮喪的少年,心中也微微一澀,不由開口道:
「不算輸,短短時日,你從最初只能接下我五招,到十招、二十招,再到今日能一氣呵成與我對上近百招,這已是一日千里的進步了。」
頓了頓,他放緩了語氣,帶著安撫之意道:「畢竟你失了右臂,重新改成左手習武,這是多麼不易的事情,若換作旁人,甚至是我,都絕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日裡,就取得你這般突飛猛進的成績。」
即便聽著這樣一番寬慰的話語,可少年臉上卻依然帶著一絲灰敗之色,他望著自己右邊空空蕩蕩的那截衣袖,魔怔了一般,不住喃喃著:
「對啊,我失了右臂,我的右臂沒了,再也沒有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