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佳人擲香帕
是的,這才是她來找他的真正用意。
裴世溪坐在樹下不動聲色,施宣鈴也挽著裙角蹲下身,纖長的睫毛如同鴉羽般,湊近裴世溪小聲道:「小陌上回去雲洲島執行鎮撫司的任務,我撞見他了,但後面他就不見了,我不知道他有沒有平安回到鎮撫司,他現下……還好嗎?」
事實上,今日裴世溪率人來城郊相迎時,施宣鈴就一直探著腦袋,滿心期許地找尋著那隻冰藍色的蝴蝶,但是無論她左看右看,橫看豎看,怎麼找都再也瞧不見那隻小蝴蝶了。
當初雲洲島一戰,小陌想將她帶走,她卻執意留下來與眾人並肩作戰,小陌也就此消失了,她原本以為是少年勸不動她,自己先行離開了雲洲島,回鎮撫司復命去了。
但如今在裴世溪身邊也沒瞧見他,施宣鈴內心一時隱隱不安起來,難道小陌當時……當時沒有從雲洲島順利回到盛都城嗎?
她心中焦急,面上卻還得笑盈盈地和裴世溪套近乎,向他打聽小陌的下落,她自然也隱去了小陌在執行任務時想要將她救走的那一段,她唯恐為小陌帶去麻煩,惹來裴世溪的責罰。
可施宣鈴又怎會知道,小陌那番虛虛實實的說辭里,他前去雲洲島上的唯一任務就是她,他所做的一切都只為了將她安然無恙地帶走。
如今竹林樹下,施宣鈴忐忑地向裴世溪打探小陌如今是否安好,卻遲遲等不到裴世溪的回答,正當施宣鈴一顆心一點點沉下去時,裴世溪卻忽然笑了:
「他回來了。」
施宣鈴心弦一松,正要長舒一口氣時,裴世溪卻又注視著她,幽幽道了一句:「又沒有回來。」
「什,什麼回來了,又沒有回來?」
施宣鈴眸光一緊,再顧不得許多,上手直接扯住了裴世溪的衣袖。
「究竟是何意?裴大人你能不能說清楚一些,小陌到底有沒有平安回到盛都城?」
裴世溪望著近在咫尺的少女,又低頭看了看她扯住他衣袖的那隻手,不知怎麼,莫名地笑了笑,他抬起頭,正待開口時,一記冷冰冰的少年聲音卻忽然在他們頭頂響起——
「休整夠了,隊伍要啟程了,宣鈴,咱們走。」
這倏然出現的人影正是越無咎,他不由分說地拉過施宣鈴,似乎生怕她在裴世溪身邊多待一會兒,就會叫裴世溪給吞掉一般。
「可,可是阿越,我還有件事沒問清……」
施宣鈴心繫小陌的安危,搖頭正想同越無咎解釋時,裴世溪卻在他們身後撣撣衣袖,好整以暇地站起了身。
風掠林間,一片竹葉悠悠落在了裴世溪肩頭,他朗聲開口,站在那猶如一幅筆墨泓然的山水畫般,俊美無儔。
「三小姐別著急,答案就在皇城中,日後等你見到了想見的那位故人,自然會知道本官說的是什麼意思了。」
——
盛都城,天闕樓。
施宣琴坐在三層的閣樓上,一邊撫著琴,一邊等著故人歸來。
桌上的香爐里熏著一味禪茶清香,本有安神之效,裊裊青煙卻反倒令施宣琴心神不寧起來,紛亂的思緒占據了她整個腦海。
她耳邊一時是幼年游水時,越無咎一邊嚴厲教她,一邊對她道:「一定得學會,哭也沒用,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守在你身邊,若是溺水了,至少你還能有自保的能力,聽見了嗎?」
一時畫面又變幻到了山野間,兇猛的黑熊直朝她撲來,少年卻一人一劍為她擋住了所有危險,最終半身染血地擊殺了那頭黑熊,將她牢牢護在了懷中,為了逗笑她還故意道:「別怕別怕,我們把這黑熊的殘肢斷臂撿回去,賣給天闕樓的老闆,叫他給你烹上一頓美味的熊掌羮好不好?」
一時雲煙四散,畫面又回到了春雨朦朧的施府後門處,她高傲地抬起下巴,冷冷地對著雨中狼狽的少年道:「我喜歡的那個人是越世子,不是雲洲島上的洗玉奴,越無咎,你鬆手吧,為何還不願清醒過來?」
似一面銅鏡被狠狠砸碎在了地上,無數支離破碎的鏡片下,鮮血最後滴在了一張信箋上,染紅了那一行飛逸而堅定的字跡:「吾妻宣鈴,如珠似寶,此生此世,必不相負。」
錚錚然一聲,琴弦斷了。
施宣琴滿頭冷汗地喘著氣,按住胸口,不願意再回憶下去,指尖卻在這時傳來一陣微微的刺痛感,她低下頭,這才發現手指竟然被琴弦劃破了。
她下意識吸了口氣,忙從懷中摸出了一方手帕,將受傷的手指包住,血珠滲過帕子,恰好染紅了那手帕上的一片精緻繡線——
那上好的天絲繡著的不是別的,正是一張清雅至極的古琴,天邊還繡著一彎皎皎明月,月映琴身,琴弦應和,天長地久,相伴不離。
那月,是越。
那琴,自然也不言而喻了。
這塊手帕是她親手繡的,確切來說,一共有四塊,每一塊上面都是繡著月亮和古琴的圖案,只不過周遭的景色不同,象徵著春秋冬夏,四季輪轉,而無論怎樣變幻,月亮都與古琴相守相依,永不分離。
那時她繡完了拿給越無咎看,少年還誇她手巧,心思也巧,可同越家退婚後,她就將幾塊帕子都燒了,只留了一塊春日的下來——
不,準確來說,是半塊。
那時窗外恰巧吹來一陣夜風,將火盆熄滅了,那半塊帕子便殘存了下來,她本來還想再點燃火盆,將這僅剩的半塊手帕都徹底燒毀掉,但不知為何,那夜鬼使神差,她望著手帕上的那彎明月,竟遲疑了一番,最後到底將這半塊帕子留了下來,只跟那些舊時的衣物塞在一起,堆進了閣樓里。
這回衡兒將箱子從閣樓里取了過來,她在挑選衣物的時候,也便看見了這半塊手帕,像是老天爺都在垂憐她一般,也給她留下了這一半的希望,她趕緊將手帕洗乾淨帶在了身上,舊人著舊衣,身懷舊物,當阿越見到了這樣的她,心下難道不會有一絲觸動嗎?
如今血染手帕,似乎更為這份舊物添了一份悽然的美,也更能訴說她對他的那份情意了。
她受家中逼迫才不得已與他退婚,與他在一起的那些舊物也被父母毀了許多,她好不容易才從火盆里搶出了這半塊手帕,他走後她就將自己鎖在房中,日日夜夜睹物思人,憔悴不堪,甚至幾度嘔血。
這塊染血的手帕就是她對他思念入骨最好的證明,只是不知這番說辭,阿越……信也不信呢?
施宣琴坐在天闕樓三層的雅間裡,一時間心緒紛亂,她盯著那手帕上月與琴的圖案,正失神之際,守在廊下的衡兒卻忽然扭過頭,滿面驚喜地沖她一聲喚道:
「來了,來了,小姐你快看,世子的隊伍進城了!」
施宣琴眸光一亮,握緊那方染血的手帕,想也未想地飛奔而出,站在了她提前選定好的那個最佳視野的位置上。
等到了,她終於等到了,她的阿越回來了,她朝思暮想的意中人,皇城裡曾經最耀眼的那個少年郎,終于歸來了!
胸膛里一顆心撲通狂跳著,施宣琴探長了脖子,透過黑壓壓的人群,極力往城門處望去。
果然,幾列隊伍在百姓們的歡呼中進入了盛都城,許多新鮮艷麗的花枝被拋到了馬車上,這是東穆迎接從戰場上回來的英雄的一種老習俗了。
一片歡喜熱鬧間,施宣琴的眼睛卻只能看到當先的那匹高頭大馬上,坐著的那個熟悉的少年身影了,她的眼眶霎時間濕潤了,可當那匹駿馬漸漸靠近時,她心頭卻又遽然一緊,難以置信地握緊了手心,長長的指甲都差點陷進了肉中。
「不,憑什麼,憑什麼……」
回來的不只有她的阿越,還有她最不願見到的一個人,她根本不願承認的那個野種「妹妹」,施宣鈴。
她與越無咎同騎一匹駿馬,被少年緊緊圈在了懷中,兩人一同風風光光地穿過長街,受盡了百姓們的熱情歡呼,越無咎甚至還接過了半空中拋來的一束花枝,低頭遞給了懷中的少女,對她笑得溫柔無比。
和煦的陽光照在他們身上,為他們勾勒出了一層金邊,微風揚起了他們的衣袂,他們貼得那樣近,那樣親密不離,幾縷長發似乎都纏繞在了一起,天地間好像就剩下了他們兩人,無論是誰也無法將他們分開。
意氣飛揚的少年郎,靈秀無雙的小姑娘,那脈脈流淌在他們之間的動人情意,任是誰見了都得由衷地夸上一句,這是多麼般配的一對少年夫妻啊。
在他們後面,還有一個紫衣少年單獨騎著一匹馬,他輕轉著手中的一把摺扇,瀟灑風流的姿態也引得城中不少姑娘竊竊私語,卻是無人窺見他眼底的一抹落寞,旁人都在看他,他卻只望著前方那對同騎一馬的身影,嘴邊雖然也掛著笑意,卻又帶著幾分令人難以察覺的悵然。
盛都城許久都沒有這樣熱鬧過了,百姓們歡呼雀躍著,唯有一道身影站在天闕樓上,死死瞪大著一雙眼眸,望著人們交口稱讚的那對「少年夫妻」。
她呼吸急促,面白如紙,只覺自己渾身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一般,不盡的委屈與不甘洶湧地漫上她的心頭——
憑什麼,憑什麼是施宣鈴?憑什麼她可以占有她的阿越,可以在他懷中笑得像春日的花朵一樣,明明她什麼都不會,什麼也沒做,就白白沾了阿越的光,風風光光地回到盛都城,受盡了百姓的歡呼與擁戴,享受著阿越為她帶來的這份榮耀!
這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因為她占了個「女眷」的名頭,成了阿越名義上的「妻子」,可這方位置,原本,原本就應該是屬於她的!
「小姐你快看,世子騎馬要過來了,還有三小姐,三小姐竟然也回來了……」
衡兒的話在耳邊響起,施宣琴咬住唇,忽然看向手中那半塊繡著明月與古琴的帕子,她計上心來,瞅準時機,趁著越無咎騎馬即將經過天闕樓,沒有絲毫猶豫地便鬆開了手,將那半塊帕子直朝著馬上的少年郎扔了下去。
手帕飄入風中,連老天爺都要幫她,時機剛剛好,這意義非凡的半塊手帕,載著她的一腔痴情,竟恰巧叫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接了個正著。
「阿越!」
她心口狂跳,終於,坐在馬上的那個少年抬起了頭,遙遙望見了站在天闕樓三層的她。
「阿越,是我,是我啊……」
施宣琴激動無比,在心中不住呼喚著,穿過茫茫人海,他向她投來的這一眼,險些叫她繃不住哭出聲來。
這隔著千山萬水,隔著白雲蒼狗,這只在她夢中出現過的一眼啊。
他終於看見她了,無盡的委屈霎時湧上了她的心頭,她的意中人終於回來了,她多想撲進他懷裡痛痛快快地哭上一場,向他訴說她對他的思念,訴說家中正逼著她與安郡王來往,她身處其間的種種辛酸與不易……
「阿越……」
施宣琴站在天闕樓上,淚眼朦朧,下方騎在馬上的越無咎卻皺了皺眉,他懷裡的施宣鈴也跟著抬起頭,有些驚訝地道:
「二姐,是二姐,她怎麼在……」
「這要用猜,挑了這麼個位置,當然是等著見她的心上人了!」鍾離笙在後方一聲笑道,他騎馬上前,一眼窺見那半快手帕上明月與古琴的圖案,又聽到施宣鈴喚出的那聲「二姐」,心中頓時一片瞭然。
他自然是聽聞過越無咎曾被退婚的那檔子事兒,也清楚地知道原先要隨越無咎一同被流放到雲洲島的那個「女眷」,並不是施宣鈴,她不過是代姐流放,做了個替嫁的「冤大頭」罷了。
所以那時他前去瀾心小院,才會故意調侃越無咎與施宣鈴是「假夫妻」,沒拜堂沒成親的,未必還真睡過不成?
眼看如今天闕樓下,越無咎握著那半塊從天而降的手帕,臉色難看至極,鍾離笙不由樂了,紫衣一拂,握緊手中的扇柄,指了指越無咎,頗有些幸災樂禍地道:
「喂,老越,你的情債來找你了,嘖嘖,這佳人擲香帕,憑欄淚眼望,你還真是艷福不淺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