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星玉珏

  姜恆總算能洗去一身塵土了,當真心情大好。晉天子宮內確實有專司洗浴之地,乃是宮中取暖所燒地下柴火之用,餘溫所加熱的水。此地乃是墨翟在六十年前,為天子所制,宮中冬日裡以柴火取暖,燒柴處在後宮一地窟內,熱氣通行,蜿蜒遍布王宮,可供一應取暖所需。

  而宮北有一大池,池後有閘,池內是後山引來的泉水,可據水閥調節宮中熱度,燒水量多了,宮中便冷些;燒水少了,宮內便暖些。

  六十年過去,墨聖所制之暖渠還在用,只是地下日久失修,不少殿堂中地龍熱氣通行不靈,所幸終日有熱水的浴池,與天子殿內尚能取暖。

  姜恆快步跟著耿曙進了浴池,一聲歡呼,脫光了衣服就往裡跳,這一路上他已受夠了,耿曙怕他著涼,從來不讓他在野外泡冷溪洗澡。如今當真是說不出的暢快。

  耿曙脫光後也走了進來,把衣服在旁疊好,放進熱渠的擋水口處,借水流沖刷來洗乾淨衣服,說:「還得去做幾套。」

  「哪裡有錢?」姜恆說。

  「我去想辦法,」耿曙說,「你不必管了。」

  耿曙住在宮內一日一夜,觀察了周圍情形,今晨又躍上殿頂,飛檐走壁,四下探查,得知宮中並未有自己想像中的危險,侍衛人雖不多,卻有序換班,可見趙竭也在認真保護天子,便稍微放心了些。

  姜恆道:「你可別去搶劫。」

  「不會。」耿曙不耐煩道,「怎麼總是這麼想我?」

  姜恆笑呵呵的,讓耿曙轉過身,給他搓背,一少年郎,一小孩,站在浴池裡,耿曙任憑姜恆施為,也不反抗。

  比起那年初到姜家,耿曙已不同以往,比姜恆足足高了個頭。

  「別搓我棍兒……」耿曙突然滿臉通紅,想制止姜恆。

  「洗乾淨啊。」姜恆替他搓身,耿曙忙道:「我自己來。」

  姜恆此刻尚懵懵懂懂,耿曙卻已大致感覺到一些不容談論的事,就像稚鳥終有一天將長成蒼鷹,幼駒亦將在春天的曠野中搖身一變,成為難馴的成年駿馬。

  他急切地需要去尋找一個宣告之地,雖然他尚未明白那是什麼。

  「好了!」耿曙的聲音裡帶著幾許威嚴,說,「我給你洗洗。」

  姜恆讓耿曙坐下,自己坐在他的腿上,露出背脊。耿曙定了定神,為他洗頭與擦洗瘦削而弱小的背部。

  池子另一側響起水聲,兩人同時嚇了一跳。先前熱汽氤氳,竟是未曾發現還有人!

  「是誰?」姜恆馬上道。

  無人應答,耿曙下意識地抓劍,卻想起黑劍並未隨身帶著。

  水聲中,一個瘦高的身影從白霧裡走了出來,卻是趙竭。

  趙竭頭髮濕透,一瞥兩兄弟。姜恆鬆了口氣,正想行禮,但在這浴池裡,大家赤條條的,行什麼禮都有點尷尬。

  幸而趙竭一手按住了他的肩膀,讓他依舊坐在耿曙的身上。

  他又看了耿曙一眼,姜恆好奇地看他,這還是他頭一次看見成年男人的身體,趙竭肩寬腰窄,穿著武鎧時顯瘦削,裸身卻肌肉分明,非常好看。

  他與自己的區別在於……啊?姜恆發現了,怎麼趙竭還有毛髮?耿曙與自己卻沒有!但他很快意識到,這麼盯著人看很失禮,趕緊移開目光。

  「怎麼?」耿曙警覺地問,卻沒有起身。

  趙竭沉默地伸出手,摸到耿曙的脖頸,手指挑起耿曙戴著的繩,耿曙馬上抬手要格,趙竭卻朝他投來危險的一瞥。

  「沒事的,」姜恆小聲朝耿曙說,「給他看。」

  耿曙不樂意,卻習慣性地聽姜恆的話,不情不願地正要摘下來,趙竭卻制止了他的這個舉動,只將玉玦拈在手中,注視著它。

  忽然間他的眼神變了,透出少許溫柔。

  他很快放開了玉玦,轉身躍出池外,拿了袍子,松松繫上,露出寬健的胸膛,離開浴池。

  「他認得它。」姜恆朝耿曙說。

  「哦。」耿曙百無聊賴道,忽然想了想,說:「給你戴著罷。」

  姜恆忙道:「不用,你戴著罷,我只是在想,他是不是也認識咱們的爹?」

  這話倒是提醒了耿曙,然而就算認識,從一個啞巴那裡能問出什麼來呢?算了。

  洗過澡後,姜恆的頭髮還沒幹,姬珣便命人來傳他們。

  「讓我看下你的玉玦,不必摘下來。」姬珣難得地正色道。

  耿曙想了想,走上前去,這次他已沒有那般抗拒,知道如果趙竭想動手搶,在浴池裡便已下手奪走了,如今他反而樂得大方摘下來,遞到姬珣面前。

  「是這個模樣啊。」姬珣輕輕地說。

  趙竭依舊坐在姬珣身邊,與他形影不離,此刻側頭,與姬珣一同看著它。

  姬珣看過玉玦,再看耿曙,手上微微發抖,把它還給了耿曙,無奈地笑了笑。

  「王,您認識我們的爹麼?」姜恆問。

  「不,」姬珣答道,「不認識,不過耳聞他的大名,心生仰慕。」

  耿曙有點失望,但姜恆卻品出了別的味道。

  「趙將軍說,你持有這枚流落人間的玉玦。」姬珣傷感一笑,說,「這麼說來,傳聞是真的,另一塊,自然也在汁氏的手裡了。」

  「汁氏?」姜恆一時沒想起是誰。

  「是,」耿曙說,「汁琅將這一半,親手贈予我們的爹。」

  姜恆這才想起,汁氏是雍國王族,而汁琅,則是現任雍王汁琮的兄長。自古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汁琅繼位十載後,因病而薨,汁琮接管了雍國。

  「這玉玦,以前是哪裡來的?」姜恆問道。

  耿曙坐回姜恆身邊,就像趙竭守著姬珣一般,守著姜恆。

  殿內沉寂了很久很久,末了,姬珣開口,輕輕地說:「是我的。」

  姜恆:「……」

  「一金、二玉,三劍四神座,五國六鍾,七岳八川,九鼎鎮天下。」姬珣淡淡道,「很久很久以前的歌謠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看見星玉。」

  「那是什麼?」姜恆好奇地問。

  「一金,傳國金璽。二玉,陰陽星玉珏。三劍,乃是烈光劍、天月劍、黑劍。」姬珣淡淡道,「四神座,為守護人間的四神。六鍾為先王賜予五國諸侯,以及留在天下王都的六口古鐘。」

  「七岳八川我知道,」姜恆道,「乃是神州大地的七座崇山峻岭,以及八條大江大河。」

  「九鼎就在宗廟內。」姬珣又說,「你們這塊星玉,即是二玦中的一塊。」

  耿曙似乎早就料到,問:「現在還你?」

  「不用了,」姬珣笑道,「既然早已易主,交由你保管也無妨。」說著,他緩慢起身,走到黑簾一側的陽光下,輕輕嘆了口氣,說:「說是我的,也不對,應當說,古星玉珏,六百年前歸屬於姬家。」

  「幾易其主,也並非就是姬家之物。」姬珣又看耿曙,說,「此玉乃陰玦,是與陽玦相生相合之玉,尚有一塊陽玦,也許在汁琮手中。持有陰陽二玦者,須得上承天命,守護人間大地,就像這傳國玉璽一般。我只聽太傅說過世間有此玉,尚未見過。百年前,汁贏北伐時帶走了它,那時我還沒有出生。」

  姜恆明白了,這是人間的傳承象徵,難怪趙竭會特別注意到。

  「但趙將軍在家中傳書上,見過圖樣。」姬珣說,「若星玉在我手裡,自當將陰玦予他。不過天下之大,古往今來眾多生死浮沉,氣運所至,王道所依,又何必拘泥於兩塊玉?」

  「是。」這句話,姜恆真心贊同。

  「等你娘歸來的這段時日,你可在宮中自行讀書習武。趙將軍說,聶海你是習武的好料子,」姬珣又笑了笑,說,「可惜太傅前些日子就老了,宮內無人能教導你們。我又諸事纏身,無暇他顧,不若每日午後……」

  「我認識字的,」姜恆忙道,「在家裡便有讀書。」

  耿曙說:「我也識得。」

  「那么正好,」姬珣說,「不用我親自教了,宮中藏書,你們都可自行取閱。」

  姬珣似乎有點累了,姜恆與耿曙便自覺告退。

  「原來是這樣,」姜恆恍然大悟,說,「所以你是保護天子的人啊。」

  耿曙尚未想清楚,姜恆卻已聽出來了——耿曙持有陰玦,趙竭把這塊玉留給了他,是不是想教導他,讓他負起守衛王都的職責?

  但耿曙對此卻明顯興趣欠奉,說道:「天子與我沒關係,對我而言,唯一重要的是你。」

  兩人互相看看,耿曙晾起衣服,今天打掃收拾的年輕侍衛沒有來,姜恆便抱了不少書卷過來看,耿曙則開始獨自清掃殿內。

  「這書……」姜恆喃喃道。

  「怎麼?」耿曙問。

  「和我以前讀的都不一樣。」姜恆發現了,洛陽的藏書雖有不少諸子百家之學,更多的,卻是歷任太史留下的札記,從姬氏一統天下伊始,歷任諸侯分封、大小戰事、外交兵略與民生,哪怕宮闈爭鬥、弒父殺兄……

  ……人間王朝的血淚,世上百態,盡在此中,觸目驚心,一行行的字,仿佛全是血。

  「怎麼不一樣了?」耿曙又問。

  姜恆答道:「沒……沒什麼。」他翻開了一卷「梁記」,查看梁國往事,梁國得封四百三十二年,歷來繼位史便是一場活生生的殺戮史。

  這是姜恆以往從來沒接觸到的,為了權勢,竟有這麼多赤裸裸的惡,對他造成了太大的衝擊。

  他翻開另一本宮中書札,又看了一會兒,便停下來,走到耿曙身邊,耿曙正在洗屏風,姜恆沉默看了一會兒,也蹲下陪耿曙一起幹活。

  「不讀了?」耿曙問。

  姜恆沒說話,耿曙也不催他,給他一塊布,兩人便開始擦屏風。

  「你說得對,」姜恆忽然道,「諸侯都想姬珣死。」

  耿曙「嗯」了聲,姜恆道:「我知道為什麼了,天子尚在,諸侯哪怕名號上也不敢自立,殺他侄兒,是為了讓王朝一脈絕去後嗣,這樣只要等姬珣死了,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爭鬥了。」

  耿曙說:「你在哪兒知道的?」

  姜恆示意那堆書。

  耿曙問:「那麼為什麼不直接下手殺他?不是來得更快麼?」

  姜恆說:「因為誰也不敢先下手,哪一國先下手,就會被其餘四國發兵剷除。這就是制衡。」

  耿曙開始曬被褥,又說:「所以至少在他自己死掉前,咱們是安全的。」

  「也不盡然。」姜恆跟在耿曙身後,說,「萬一有人來暗殺他,再嫁禍給別國怎麼辦呢?」

  耿曙拍了幾下棉被,從被褥上稍稍低頭,看剛好被被子擋住的姜恆,說:「所以你看?我說了,洛陽也不安全。」

  比起自己,姜恆明顯更擔心天子的安危。但耿曙隨後之言打消了他的顧慮。

  「但那個叫趙竭的,武技厲害得很,」耿曙說,「想刺殺姬珣也不容易的。」

  「他很強嗎?」姜恆說。

  耿曙有點不情願,拍拍棉被,從鼻孔里高傲地「唔」了一聲。

  「比你強嗎?」姜恆又問。

  耿曙一揚眉,說:「你覺得呢?我不知道。」

  姜恆說:「我覺得你比他厲害一點點。」說著,用手指頭比畫了下:「就這麼點。」

  耿曙沒有得到毫無原則的吹捧,反而讓他更為受用。姜恆想了想,又說:「但也不一定,說不好他比你強呢?」

  耿曙停下動作,看著姜恆。

  「你當真這麼想?」耿曙問。

  姜恆茫然道:「當然啊,我什麼時候騙你了?」

  耿曙仿佛被加持了一道光,令他不自覺地嚴肅起來。

  「習武不是為了爭強好勝,」耿曙說,「暫且放過他罷,不與他比試。」

  姜恆笑道:「那是自然。」

  他見過耿曙殺人,只用了一劍,雖然他也見過耿曙被母親打得滿地亂跑的場面,在他心裡,母親是天下第一,耿曙自然是天下第二了,不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