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5章 功成

  河間宿州,三府二十一縣。今歲一來日子實為難熬。遠的不說,單單寒氣侵人且雨水甚重,遠比往年有超。

  三日一雨,旦夕蒙霜。水糜泛泛,河湖翻決於野,沖毀不知多少農田村寨。

  好在過了二月後的十來天卻顯得祥和不少,暖陽每日升起,時有陰雲匯聚也不知為何離散飄遠,百姓不知根底,只道是春日將近的風力吹拂所致。

  農人忙著收拾糧種,富戶趁機打理田莊,而遠駐關隘的兵甲士卒則日益提心弔膽,枕戈待旦——因為日頭好了,道路不再泥濘,就意味著短兵相接的場面會更多的出現,戰事將變得直接、慘烈。

  河間,齊梁邊界共設大關四口,散關十一座——身居鎮南大將軍卻被調來北地禦敵的嚴崇岳難得離開了靠近宿州腹地的光同關,在近兩月的雨水後,於一朝金陽下駕馬領兵來到了馬尾崖。

  這是一灣乾涸的河床,兩岸盤曲凸凹的岩壁,交錯宛若犬牙,上首更聳立一高一矮兩座小山,山體陡峭,怪石嶙峋,而從豎在頂端的營帳中則可將大半個山谷映入眼帘,一覽無遺。

  兩山互為犄角,易守難攻。

  「好地方。」

  披掛甲冑,鐺鐺作響。

  握著軟鞭的粗糙大手向周圍揮動,仿佛懷抱山河,已經五旬有餘的嚴崇岳難得不復之前久避營中的憋悶,話中帶著幾分暢快的語氣。

  一旁,督軍太監老神在在,自顧自不曾言語,挽著青袍獨立人群外。

  眉眼陰柔,目光幽幽時而掃過聚在嚴崇岳身邊的眾將士,神色莫名。

  眾人少有去答理這位,畢竟是個殘缺之人,又來自深宮,奉的皇命到邊關。其中心思如何大家心知肚明,不願挑破。

  總之,同自己這等武人而言實在沒多少話語,硬去奉承也只會言不投機,甚至在將軍以及同僚那裡落得個投獻之名。

  故而還是跟在大將軍身後來得自在。

  副官便上前順著話頭繼續,「大將軍所言極是,馬尾崖橫亘十里,兩側難渡,一者山石嶙峋,一者河水潺潺,想要途經便只得從此過。」

  副官不止一位,自將軍之下的武將更有不少,並非酒囊飯袋的他們多少能看出嚴大將軍心情不錯,故而一一獻言。

  「是極是極,楊副官說得好,那山地陡峭難行,比之腳下的馬山和尾山也不差多少,老獵戶都得萬全準備才敢涉足。旁人輕易之下翻越,說不得要損兵折將。」

  「那小春江更不用說,有李夔一將軍鎮守,不懼偽齊不來,來了便迎頭痛擊!」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直說有大將軍親臨,縱使偽齊百般詭計也難渡半步,不敢越此雷池。

  嚴崇岳擺手,對這些話不置可否。

  北齊出名的武將不多,但獨獨一個高弘言,就壓得南邊滿朝文武不敢開口。

  不過話雖如此,京師中的文武們也不全是怯懦無能之人,嚴崇岳以半百之年領鎮南將軍之位,出兵禦敵,只能說那位大齊主帥之能已經超出了朝廷應對,甚至不惜舍離南疆,也要讓他來此。

  歷經趙、宋、梁三朝,對敵無數,嚴崇岳深知沙場上的廝殺遠不止排軍布陣那麼簡單。

  朝堂政事遠在萬里外,卻遙遙影響著這片旌旗下數萬人的將來。

  「偽齊高虎,此人韜略深遠,謀算亦無雙,不容小覷。小春江的李將軍以及望風坡的魏將軍,仍需慎重對待。」

  他如此說,心底卻是不指望這兩人能夠真箇將敵方驅離在外。

  李夔一還好,出身將門,祖父曾在前宋大將江廣文手下,文韜武略皆不差。

  而另一位魏將軍……雖說魏氏論及家世遠非李家可比,然而這位本事不大,若非家中走動,哪裡能當得起一位偏將軍。

  即便如此,也被他找了個由頭扔去望風坡,這個十一散關里靠後的位置,離了前線,省得誤大事。同時有軍監官,又不至於留出對後勤輜重上下其手的機會。

  「世家之人,呵。」

  魏氏……淮陰衛氏!嚴崇岳如何不曉得,這群蟲豸被安插在軍營內,為的無非銀錢軍資,好在手下的武官大多由他一手提拔起來,故而多數時候都能看住,不至於延誤軍機釀成大禍。

  不再說這兩人,嚴崇岳心想,之後他們能在臨陣之時牽扯一二,為主營分擔部分壓力便心滿意足。

  「走吧,去兩渡口看看,然後沿途安排斥候,封鎖大風口,轉道去玉明關。」

  玉明、光同、九峰、大山,便是河間這一帶的四大關,前兩者位於大梁境內。

  九峰也曾為大梁所有,可惜去歲春時左風塞被破,使得北關洞開,河間原本三十餘縣大半淪陷,哪怕之後逐一收復,由於各種因素影響也未能競得全功。

  九峰關便於那時同左風塞一齊落入敵人之手。

  「若左風尚在,玉明、光同分列左右依託,加以九峰為輔,千里綿延烽火猶如銅牆鐵壁一般,何愁北敵犯邊!」

  嚴崇岳知曉,左風塞很難奪回了。北齊不會允許,那位高弘言也不會蠢到讓這處重地有失。

  「行軍有二,其一守土,次則為固。」

  他腦海中浮現這一句不知在何處看過的兵書,然後掌指輕撫腰際寶劍。

  「守土之責……」

  沒想到,老夫半百之年,終歸還是失了年輕時的血性。

  當然,這並非他畏敵,嚴崇岳向南而望,與那座錦繡華城山河相隔。

  餘光掠過那位督軍,眸光閃動,恍惚中仿佛見了金鑾寶座上的那位。

  很年輕,二十出頭。

  那還是八年前的遊園會見過一次,已經許久未見了。

  「便如此罷,做的多,錯的多。」

  念頭沉下,他率先起隊,帶著身後眾將從狹窄的棧道向山下走去。

  ……

  河間的風雲影響不到陳嶼,他正在渡劫,顧名思義,天雷滔滔,連綿不絕拍打在他身上。

  此刻,靈曦已經平復,不再沸騰,但染上一絲殷紅,流淌空中瀰漫出一股股灼灼熱息。

  蒸騰著雲華水霧,讓這方雷雲上的區域頓時雲蒸霧靄宛若仙境。

  陳嶼仍舊沉浸在無知無感中,僅留下微弱靈覺,與外界變化勾連,不至於令蛻變升華徹底失控。

  光在繚繞,升華的過程中遇到了不少問題,譬如無知五感境地下,雷霆肆掠影響了對術法的操控,又比如靈性過於活躍使得升華的變化很難精細。

  加之元血足夠,關鍵時候他化去小半肉身,事先攫取自青朧山中的造化之力填補血肉,再以元血投入靈曦,讓靈性之中本就孕育的自我愈發壯大,這才勉力壓制下躁動。

  一路磕磕絆絆,總算熬了過來。

  不過這只是第一階段,讓元血與靈性調和匹配,兩者並未相融,但在雷霆的衝擊下被迫對抗,故而不再排斥。

  正如此,不多時,血肉融化,一團掩藏在五臟六腑間的力量破開了封靈術,從中奔涌而出。

  法力青光盈滿天際,砰然化作一朵雲霞,與血紅靈光交織,映照一方。

  轟!

  雷雲翻湧,迸發出更為劇烈的白光!

  空濛中,陳嶼的意識隨著法力流逝甦醒了些,略做停頓,便知曉如今的境況。

  「元血之後是法力,更準確說,法力作為這一次大循環構築的基礎,必然要在一次次的結合中適應其餘力量。」

  不止這一輪,之後法力融匯,他將再度沉寂,並祭出元神,以元神之軀澆灌元血之力,兩者間同樣要適應。

  尋常時候這些力量涇渭分明,哪怕觸碰也互不干涉,但如今不同,在雷霆的衝擊下法力、元血、精神力最根本的靈性被撼動,甚至有崩解的徵兆。

  只有這種時候才能真的讓諸多力量交融,正如他之前所言,不求萬法歸一,以如今的境界很難做到,但只要融於一體自成體系,往後自然有辦法在此之上摸索。

  如今,重要的是踏上那個台階,邁出從無到有的第一步!

  嗡——

  無感無知,偏生現世動靜太大,乃至於擾動沉於意識深處的元神,仿佛有莫大的吸引在喚醒他。

  陳嶼不為所動,至於元神那邊想來也不會有問題。眼前的情況他不曾預料,但趁著甦醒的剎那,他多少想到了些。

  法力畢竟是自己一步步凝鍊出來,包涵胎息、內炁、精神、氣血等,乃至於其內的靈性更是集中力量中最為豐沛的。

  如今大肆與雷霆交擊,靈光被打得支離破碎,紛亂灑落各處。

  肉身皸裂,血流如注,血肉骨骼皆發出哀鳴。法力亦不堪承受,被撕裂。

  這是其中靈光蘊含的『自我』在求救。

  陳嶼不去多管,任由靈性被擊破,然後又在雷光隱現後聚合,往復多次。主體意識仍在沉寂,糾纏在靈性中的自我破碎也無傷大雅。

  他繼續等待,直到法力中同樣染上了絲絲縷縷的殷紅色澤後,散落在外的靈覺傳來反饋,陳嶼這才將掙扎著放開一部分意念,駕馭法力退回到破破爛爛的體內。

  下一刻,意識洶湧,金燦燦小人從中直飛而出,在泥丸溶解的當下,它渾身綻放輝光,一輪小太陽般照耀在黑黢黢的意識空間中。

  破開阻礙,意念抽出八成,只余些許在元神身軀內操控,馭使著小人劃開四周迷霧,從眉心穿出。

  矗立在現世中。

  元神的出現引來了比法力、元血時更澎湃、激烈的雷光,就著計劃,它不僅沒有抵擋,反而越過雲端上稀薄的雷霧,徑直跳入蒼茫雲海中。

  白光燦爛,霹靂瘋狂躥動!

  這一刻,與自己關聯最深、最為脆弱的精神力毅然面對天雷,不似血肉、不比法力,元神外毫無防護。

  百竅法自行運轉,一口口孔竅在小人身上閃動,撫照出細長光柱,切入雷雲。

  咵嚓!

  電閃雷鳴,孔竅仿佛連同無底洞,這一刻不斷吮吸外界雷光。

  金色的體魄在融化,下一瞬又被內里衝出的精神力瀰漫填充。兩者以元神為戰場不斷拉鋸,崩裂出無數金焰。

  地上,有穿行山林的獵戶抬頭,看著愈發變幻的天色,趕緊帶著同伴轉身出山返回。

  「這天不知咋回事,頭頂上轟隆隆響個不停,就跟敲鼓似的,那雲也黑,估計就在樊石磯一帶,最近會有大雨。」

  獵戶與同伴如此說,臉上帶著擔憂。

  雨日入林最是惱人,稍有不慎就容易出事,尤其翻山越野,他們這些獵戶多是在明媚時候入山,趁著傍晚落日前迴轉。

  當然,更讓獵戶憂心的是家中一老三小几張口,指望幾畝被暴雨沖毀的田地顯然不大可能,這幾日難得有了天朗氣清好日子,本想入山找找,沒準能到手一些藥材皮草,補貼家用。

  旁側,同伴也無奈。

  「前些日子許老爺說要修繕土路,實則大家都清楚是要修他家被雨衝垮的那棟大宅子,於是又加了租,再耽擱下去不知還會被怎樣催促。」

  兩人相顧無言,長嘆連連。

  ……

  頂上,雲中雷光爆裂,實則獵戶憂心的雨水並未降下,這片空域看似被烏雲密布,內里的水汽卻不斷被歸攏,在中央那一團巨大的光霧外聚散。

  被牽引流淌,無法化作水滴落下。

  足足一個時辰,這團光暈才黯淡。

  萬物漸漸平靜,風雷不再呼嘯。陳嶼業已從無知無感中掙脫醒來,霞光中的肉身早造化之力作用下完好無缺,有玉色若隱若現於體外。

  起身,身前糾纏一起的磅礴力量猛然約束,仿如鯨吞一般席捲了風雨雷電,將一方空域都好似饕餮入腹。

  只見萬千雲霧化作一捧青紫光色落入體內。

  他面色平靜,似乎細細在品味,下一刻眼底若有所思,張口打了個嗝,吐出一道微芒來。

  光芒落下,並不明亮顯眼,普普通通的白色。然而映在陳嶼眼中則是另一番令人驚奇的景致——細密的紋理編織,頭髮絲細的微光中,以他的目力與感知竟一時半會兒數不清到底有多少。

  這遠比靈文複雜,甚至讓他以為洞悉了靈性本質。

  「總算結束了。」

  陳嶼站起身,立定在空中。計劃中包括元血熔煉、法力調和、元神沒入雷海等步驟一環扣一環都已完成,且最後也藉助猛烈的天雷初步構築出三法相生的體內大循環。

  不過到底如何效果,有待驗證。

  這邊,他嘗試成果。吐納呼吸,霞霧流轉,念隨心動,自然而然匯聚成風,托舉在腳下。

  沒有靈文飛舞,沒有法力湧出。

  術法就這般呈現。

  他面上不變,咳嗽了聲,一絲絲銀色從七竅中飄散出來。若能穿過肉身看向意識空間,就能發現元神滿是殘破的橫躺在虛空內。

  時而輕輕顫動,最深處似乎封鎖著什麼,一邊竭儘自身供養,一邊強自不讓其躁動。

  外界,陳嶼卻是不管其它,只一個勁繼續試驗。

  崩山術、乘風化虹術、分光術……

  術法、陣法……

  這一刻,他全然擺脫了靈文,僅靠念動便可施展相應的術法。

  嘗試了會兒,陳嶼越發清明,目中放光,似乎想到了什麼,唇角勾起,臉上多出一些躍躍欲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