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0章 只是外鄉人
就在師徒二人沉浸於猩紅如氣血的奇異力量上時,遠在樂林城七百里外的臨江府已經被莫名到來的咆哮奔雷攪了個天翻地覆。
雷潮澎湃,傾天一般席捲而來,將人世間種種污穢洗滌。
置身人念汪洋中,難以將任一角落都照看仔細,但向來沒有猶疑的他在此刻揮灑法力,手中崩山術法愈發精巧,騰飛雲間瀰漫四野,輔以感知之力,讓得周身方圓數百里的陰暗角落裡蠅營狗苟之事都少了大半。
「惡人盈野,殺之不盡。」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太粗暴,治標不治本,這世道養出了無數為惡之人,僅靠打殺治得了一時止不住一世。
宛若藥草,根子出了問題,縱然將枝葉修剪打理得再美好,過不了多久也終會死去。
路途中陳嶼力所能及救下不少人,有失去土地的流民農夫,有被惡霸欺壓的百姓,也有遭了天災兵禍、家破人亡後麻木偷生之人。
面對一張張枯黃瘦削麵龐,那死寂無神的雙目,讓他心中觸動。
審視內心,自己所作所為不過是求得心安罷了,救了一個兩個,但更多卻力有未逮,明明法力滔天、明明術法玄妙,明明善念未失……可為何不能去試著給以這些於災厄中苦痛之人以太平?
他記起上一世的話來,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但……
「不是不能,實則不願罷了。」
昏黃古道旁,歪曲柳樹下,陳嶼依傍樹樁仰頭眺望,林蔭稀疏了霞光,一串串棱形影斑隨風飄蕩在臉上,倒映眼中。
見得越多,仿佛有事物被動搖,他偶爾也會生出恨不能直奔建業,將一個個冠冕堂皇、狼狽為奸的賊子劈死皇庭大殿。
可這又能如何?不過泄憤罷了。
他沒那份重開天地、再造乾坤的政治能力,玩不來勾心鬥角,也不喜在這種無意義的事上花費心思。
至於偉力鎮壓,陳嶼確實想過,然而人心不可控,他如今的能力也遠未到將每一個人都能操控壓制慾念的地步。
何況天下間不缺見識淺薄偏生又狂自尊大者,一想到自己未來要打了這個又來另一個,沉淪在無窮無窮的狗斗和打臉海洋中,他打了個寒顫。
無趣至極。
金鑾殿上那些人殺來容易,但一時率性而為的後果便是將這艱難維繫的秩序徹底推倒,待到天下勢力逐鹿群雄,萬民蒼生又會走去何方,過程中會殞命多少?結果是好是壞?統統都難以預料。
再者說,以上其實也不過是藉口。
發掘心中隱念,陳嶼漸漸明悟,原來自己根本就與這世界有著濃濃隔閡,一直將自己當做『旁人』。
並非高高在上,也不存在所謂修行導致無情冷漠,他確認自己會同情苦弱、會憎惡仇寇、會與人交流結識,同蔣道士等人相聚時也由衷感到愉快。
然而到底心中沒有旁人,一切都止於浮萍般,君子之交淡如水。真實的他始終還是隔著一層紗窗看待這世界。
宛若一個外鄉人。
「聽著好生自私……哈哈哈!」
望向天邊仍舊響動個不停、銀光飛舞的雷霆。他面色微動。
「所以啊,才想要待在山上。」
山下渾濁,逃避也好,怯懦也罷,他是真的不想和這些事打交道。
「罷了罷了,管好眼前就是,往後如何自有此方水土的人去操心。」
到最後,陳嶼並未強行將自己融入這片天地,有隔閡便有吧,左右他自始至終都只是『陳嶼』,而非前身。
保持這份親近中又略帶疏離的感覺在他看來挺好的。
「反正這地方也不存在所謂天道。」
他嘟囔著,起身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灰塵,右手探出,對準了雷雲。
不多時一團明亮的靈文光團包裹萬法銅鏡回到手中——雷潮便是由銅鏡加持才能在離體如此遠的天空肆意施展。
「多做多錯,以後得約束下自己了。」
這一刻,陳嶼看向先前被雷光覆蓋的小鎮,驚呼不絕,抑或慟哭連連。
幾家傷悲幾家歡,他油然生出更多感悟,或許自己之前的作為有些過了。擴散數百里,將未曾『目睹』的事也一併清算。
這不是不行,如洛城那樣有針對、有篩查的去花費大量時間精力甄別,再限制於一定範圍內進行,利大於弊。然此時此刻的作為則遠超出限度。
隱隱有些失控。
「心態不大對,開始凌駕常人之上,生死予奪在乎一心,過於居高臨下。」
陳嶼審視一遍,他雖然自願游離在世界之外當個外鄉人,但不意味著將人命的低價看得有如路旁野草。
以萬物為芻狗的境界他未曾達到,畢竟不是聖賢,更不會去向這個方向靠攏。
他有意識克制,非凡的力量不一定要肩負更多責任,但如今看來至少須比平常人多些制約才可。
否則這天下只會向著崩潰的深淵徹底滑落——無論這份力量是來自於他,還是未來其餘修行者。
捏動掌指,將銅鏡收起,陳嶼飄散的心神終於轉回,不再去矯情地糾結局內局外天下蒼生。而是若有所思想到自己之前有過計劃的天罰系統。
「懲罰?不,與其簡單粗暴的將超凡隔絕,不若依著世俗道德作為準繩,將處於內部的修行者約束,甚至不止修行者,常人也應被制約?尤其位高權重者……」
他想到了上一世小說中的神道皇庭之流,以香火神力作為誘餌,既是對有功之士的獎賞,也可約束懲戒為惡之人。
但這東西幾乎不可能在這方世界搞出來,陳嶼清楚知道腳下這片大地可不存在所謂香火之力,除非……
「人念麼?只是常人幾乎不會受到半點兒影響,而在修行者身上,人念無關善惡對錯皆會極為排斥。」
陳嶼試著釋放一縷精神力,瞬間湧來大量無形無質的力量,從精神視角看去整片大地都被人念覆蓋,只有人煙罕見的深山老林才顯得清淨。
轟!轟!
他的精神經過數次蛻變,早已今非昔比,故而雖只有一縷,卻如同蛟龍般掙扎在人念海洋中,足足半刻鐘才被沖刷消磨一空。
「以我的精神尚且支撐不久,後來者若匆匆踏上修途,直面這股人念浪潮的話恐怕只會更加不堪。」
他得找尋辦法將之梳理,最好能在儘量降低對沖與損耗的情況下展開利用,以人念構築出約束修行者的領域,籠罩整個人世間。
至於對普通人的監管,陳嶼思前想後還是覺得麻煩,主要人念與信仰、香火等相差太大,後兩者也僅在記憶里,從未實地入手查驗過,故而一時半會兒實在不能說將之轉化互通。
「所以還是要靠世人自己,雷劈得了惡人,卻燒不盡惡事,只有規矩章法立起來才能真正使得天下太平。」
想罷,他打算再寫一些東西,僅僅只是修行之外,上一世多少有些見聞,積累有理論,自己雖然做不到也不願去做,但落在筆下,分享給世人,讓有心有志者從中獲益,也許可以產生意外的反應。
……
收束了崩山術,將萬法鏡重新放置在浮空田上,陳嶼之後放下了雜念,便只在遇見時偶有出手,且動作也變得隱蔽,不再像之前樣動輒天崩地裂。
於此之間竟是摸索出了幾套手段巧妙的戲法,些許法力便可施展,無需靈文構築拼裝,直接作用外界。
無靈文釋放的成果讓他進一步將法力開發,靈文本就通過臨摹複製,交互現世產生效力,如今在法力中同樣有了部分類似特徵,雖說受限於熟練度,可施展的術法並不多。
第一門被融入法力中的術法出乎他意料並非乘風化虹,而是血肉純化術。
或許由於接連開闢血竅、化用編纂相應法篇的緣故,哪怕用在自己身上的次數不算多,可陳嶼對血肉純化術的理解其實很高,甚至超過了經常使用的辟塵術、乘風化虹術等。
不過融入後的結果顯得不佳,法力催發出的僅相當於弱化版的劣化,不僅操控起來難如登天,效果也十不存一,陳嶼又琢磨了幾日後才勉強找了個辦法,那就是讓精神力先臨摹一邊,以奇景之力結合精神構造出『法力』,通過複數次的試驗與優化,硬生生以經驗將融合後的缺陷彌補了部分。
可惜還是不能讓他滿意。
這一日,陳嶼正走在官道,背後隱隱青光瀰漫,奇景正在被凝實,每一次激盪都引得四周人念洶湧。
飛濺的光輝如同流火,四射迸裂。
好在有術法遮掩,旁人無法見到。陳嶼不在意,奇景已經漸漸到了關尾,有六成都被凝實,若非布置隔絕大陣頗為費神且種植區域足夠,他現在大抵已將所有凝實固化的地方全數收入陣中封閉,讓活躍的靈性沉澱,豐沛地力。
此刻,他心底更多在思索有無其餘辦法推進法力[複製]現世、越過靈文這一環直接交互,甚至乾脆一步到位模擬出相應效果的具現。
風!
掌中,青色流淌如水,又好比月霞般皎潔,伴隨他活動手指,光色流轉,蕩漾出無數斑斕。
當一抹碧藍從青光中遁出,映照在掌外數寸空中。
呼——
氣流被推動,風力生發,他腳下步子不停,手中同樣繼續催動,法力灌注如那片被碧光籠罩的區域,風力急促,很快變得猛烈,但始終被束縛掌心上空一尺範圍之間。
直到他神情微動將之比劃了個向右前方拋去的舉動。
唳!
驟然撕裂的天野伴隨尖銳刺耳的炸響聲,在遠處發出沉悶一聲響,如同被巨錘敲打鼙鼓,落得周遭迴蕩連連。
陳嶼默默收起了動作,方才看似動靜很大,實則這股風力甚至比不上他在之前以內炁布置的風樞秘山陣所噴吐的風力迅疾,威能孱弱,這便是直接以法力催發驅使的結果。
不過好處不是沒有,那便是這般境況下,只要法力跟上他就能慢慢將威力提升起來,何況陳嶼看中的始終不是威能,而是伴隨法力變化,其對應施展出的效果也在變動。
比之固化下來的靈文術法,這種方式無疑要靈活太多。
仿佛法力自身有了靈一般。
正想著何時再在雷法、火法以及水法等方面鑽研深入些,不遠處突然有人影跑來,再望遠些,便見人煙裊裊升起,於是他收起心思,也沒了當場試驗的意思,省得平添麻煩。
最近已經有數次險些被人發覺自己施展法術,雖然日常都有玄壤空感術與幻身術遮掩,任憑靠近了都無法察覺,但這些術法顯然不會時刻維持,而偶爾靈感一到他就忍不住動手嘗試。
有時還能記得遮掩,有時也會去到天穹高處施展,但有些時候則險之又險被人撞見。
真要說見著便見著,陳嶼倒是不擔心這些,主要大梁道學濃厚,供奉道君神靈者眾多,加之最近自己沿途搞出的大動靜讓不少人都生出對虛無縹緲的神仙的敬仰與狂熱,陳嶼應付不來,一旦被見到必然又是一通麻煩,憑白壞了心情。
繞開了小村莊,他繼續向前,江南不愧水鄉之稱,常常幾步十幾步外就有溪流涓涓,隔不遠便能見到川河湖泊。
此地水匪也多,不過臨江府靠近大江的一處灣口養有一支水師,時常圍剿那些縱橫湖島沙洲、劫掠過往船隻的水賊。
臨江往北去,名為思明府,陳嶼聽聞那裡的水賊更多幾倍,似乎還有個周姓的大寇,糾集了大批人馬打算舉事,結果當頭就碰上救世軍,再往後好不容易救世軍四分五裂,又來了個宋閻王,在數月前被平了個徹徹底底,一家老小連著山湖八十八將悉數斬首。
江南為之一振。
陳嶼沒有再去思明,而是就在臨江逛了起來,臨江有天下第一大湖,遼闊近百里,湖波蕩漾、風光迤邐,以湖為界分江東江左,江左便是靠近古台縣一帶,連年戰亂,動盪不安,此時已經被他用雷潮犁過一邊,消息早早傳入江東,被當地人敬畏若神明,家家都添了個『雷君』牌位供奉在祠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