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8章 亦真亦假
雨落,水霧朦朧。
一邊翻山越嶺,看過許多常人眼中險地絕境,間或能遇到幾株經年老藥,他挑來選去只摘采了旁處沒見過的,好奇這些藥草的藥理如何。
翻越風蒼嶺,陳嶼眼前又有一幢高聳入雲山巒。
雲深霧密,林木繁盛。
郴山府本就多山,據路人介紹,再往東去還有兩座名山,不算高挺險峻,只是於他而言都不差。
到了今時今日,除去必要的趕路以外陳嶼鮮少會動用乘風化虹之術,一雙腳一步步丈量大地,他張望四面八方,山水石木盡收眼底。
一步步走來,心境仿佛沉澱,修行之道寄託言行舉止,餐飲靈霞是修行,坐立行動亦是修行,包括野釣、攀山、採藥煉藥等都如是。
不再功利與刻意,只以肉眼看顧腳下這方水土以及大地之上的新奇世界。
每一隻未見過的動物野獸,每一根陌生植株,都能讓他喜悅。
冥冥不可觸摸的心靈漸漸圓滿,一絲自然意韻流淌身外,歡悅著縈繞在側。
……
野外,杜谷啼鳴不絕。
傍晚將臨的此刻,一場突如其來的雨幕打斷了陳家兩父子的腳程,眼瞅著天色愈發的如墨,兩人各自提拿好物件,都是些吃飯傢伙——犒山石、紅打繩、壓案黃膽……統統用布包繫緊,挎在腰間。
「咦!爹你看,前面有火光!」
夕陽西下,山色空濛,陳父挑眉,只道自家憨厚老實的兒看錯,這塊地他已經跑了不知多少趟,附近哪裡有山神廟、哪裡有土地祠一清二楚。
而腳下這一片顯然是個三不理,荒蕪枯寂,平常日子除了兩三隻豺狼野犬外連個能動的都少見,只有一棵棵大樹枝繁葉茂紮根於此,投下大朵大朵陰影。
然而等他循聲望去卻是大驚,只見山野林蔭中,一處昏沉黯淡的視野內,有火光灼灼,在將黑天幕下再顯眼不過。
可是流民?陳父擔憂,最近一段時間四面各處來的離難之人日益增多,有些老實的,在村人們的幫襯下已經開墾了荒地住下,同時也有不少遊手好閒者,讓得附近十幾家村寨不得安生。
只是這地方山高路遠,幾乎不會有人煙,而且靠近高山,野獸時有出沒,不知這些流民聚集在此干甚。
咕嚕,一旁年輕人則咽了咽口水,他不知道父親已經在想著如何應對這批很可能是流民的傢伙,他思緒活躍,加之少時與村中玩伴最是喜好那些鄉野之說,又尤以神神鬼鬼最是引人。
「爹……爹,這荒郊野外、深山老林里的,哪裡冒出一堆火來?別不是……」
啪!一巴掌輕輕拍在他肩上,讓後者打了個激靈。見此陳父神情無奈,他們這行又被稱為『玉徒』,出入山林河畔是常有之事,規矩雖多,敬神鬼但遠之,膽子太小可不行。
自家這小子腦袋靈學東西快,手腳也麻利,否則不會被早早帶上山來尋玉,但膽氣有些不足,陳父心頭一動,想著找些機會讓其歷練歷練。
殊不知身旁的父親因為一句話而給自己多加了許多事。
「走,去看看,另外把定山香拿兩寸出來點上。」
走了沒兩步,看著手忙腳亂一陣後吹燃兩柱紫香的年輕人,陳父想了想,看向遠處在密林中隱隱綽綽、拉扯出好似鬼魅般影子的火光,不禁再度浮現自家兒子剛才的話,一愣,寒風吹拂後身子犯冷。
「算了,這地方確實偏僻,流民都不一定能會來,沒吃沒喝豺狼還多……」
心思百轉千回後,陳父在布包中摸索了會兒,掏出兩枚系了紅繩的秀綠岫玉。
打磨成虎狀,鬃毛都看得清晰,很是精細,當初費了陳父的阿耶許多財力才請動一位玉工大家特地打成。
「拿著,綁在手腕!」
將岫玉遞給年輕人,陳父看著他那張漸漸慌張的臉,方正剛毅,和自己年輕時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都是十里八鄉的俊後生。
於是語氣緩和地安撫了幾句,畢竟神神鬼鬼的事他入行這麼多年,哪怕一些先輩再怎麼傳說,反正山神他是一次沒見。
囑咐了幾句,將紅繩向外、食指按壓玉虎尾部,威風凜凜的虎頭張開血盆大口朝向身前。
在腦袋裡過了遍自己的爹傳授他的各種偏門,陳父定下心神,帶著年輕人小心翼翼向著火光方向趨近。
轟隆!
雷聲滾滾,烏雲層層疊疊,好似下一刻就要落下瓢潑大雨,兩人不敢耽擱,此地離著家所在村寨還有幾十里山路,真被雨淋濕衣衫、惹了熱病,這後面一段路可就沒那麼好走了。
於是步子加快了些,此時也顧不得是否真有山魈鬼魅存在了。
繞過林木,跨過雜草,穿行在山石中的兩人亦步亦趨,很快豁然開朗。
呼——
暖風迎面,溫和爽人。
這是……陳父腳步一頓,身後的年輕人更是早就瞪大了眼,瞠目結舌。
但見二人前方,一座精巧的木屋靜靜座落,旁側有木桌,再遠幾步更看見花圃繁盛,陣陣芬芳瀰漫鼻翼,讓人不由得放鬆下來。
外面看到的火光正是從石桌邊不遠的位置綻放,陳父定睛瞧去,只見到有木塊搭建的篝火,噼里啪啦,火舌舔舐,時不時騰起一捧,又轉瞬散去,留下和煦如陽光似的暖意。
「兩位?」
溫和的詢問聲傳來,讓兩人回過神。
陳父顧不得思量這偏僻之地為何會突然多出一座木屋,看模樣似乎有人定居在此,他視線悠悠,仿佛在木屋背後又看見兩畝左右的田地,上面栽種著不認識的綠色作物。
是錯覺麼……他揉了揉眼睛,不知為何好像看見那些蒼翠綠油油的作物在發光一般。
「兩位可是有事?」
詢問聲再次傳來,這時候兩人才發現身邊已經站了一人。
好俊俏的後生輩!
一入眼,心中齊齊讚嘆,看得對方那張莫名親切的臉龐,陳父與其子心頭繃緊的弦不知不覺中變得鬆緩。
咔噠!
一枚雕琢虎頭的剔透秀綠玉石從鬆開的掌中掉落,陳父低頭看去,一愣,神思恍惚,仿佛有什麼模糊了一瞬。
片刻後,低腰撿起,搖頭一笑,自己什麼時候把這東西拿出來了。
揣好在懷中,他再次看向親切無比的青袍俊後生,好似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面帶笑意,拱手問好。
「我們是山下尋玉挖采的玉徒,祖輩都在此地,這次到一處河畔淘玉,瞧見林子裡有火光,以為流民,為了躲雨這才上前一探。」
絲毫不覺自己的說法有何不對的陳父繼續說到,「倒是第一次見道長,還有這處空曠地,竟是悄然中多出了一處木屋與田地,村寨里時常入山的獵戶都不知。」
另一邊,道人聞言擺手,為二人奉上清水,然後解釋了自己的來歷。這時兩人也知道這位不是之前猜測中那樣,而是一位雲遊的道士。
「哈哈,好叫道長知道,我這傻小子一開始還以為這地方有山精鬼魅,嚇得一動不敢動!」
道人點頭:「幽靜偏僻的山林里突兀多出一方空地,又有木屋田畝,怎麼看都不太尋常。」
旋即又柔和笑著補充到,「不過世上無詭怪,天地間啟靈太難,川澤間靈性稀薄無比,除非大機遇傍身,否則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會有通靈之物自然孕育。」
面前兩人面面相覷,聽不大懂道人的話,不過陳父也不多想,畢竟神神叨叨的人多了去,再者眼前道人一看就是得道高人一輩,估計說的都是高深道學,他個鄉野粗鄙之人不懂也尋常。
看了眼同樣憨憨呆呆的傻兒子,陳父突然生出一股讓他去城裡讀私塾的念頭。
家裡浮財有餘,尋玉並非每次都有收穫,但只消一兩月里能開張一次,所得銀錢就可讓一家五口衣食無憂大半年。
年輕人此刻正跟這位讓他心生親近好感的道人交談,話里話外多是近幾年跟隨他爹入山采玉的見聞,以及村寨里的家長里短,亦或者哪家姑娘長得俊,讓他心有好感。
啪!
「好你個混帳!竟還惦記王伯家的小玉兒,往日我都不知。」
村裡的小玉兒早有婚約,如今都快要嫁為人婦。
陳父敲打,年輕人狡辯這只是少年慕艾,卻被嚇得趕忙躲避。
道人笑吟吟,看著兩人互動,年輕人抱著腦袋一副委屈模樣,陳父則叨叨絮絮說個不斷,時而數落各種毛燥,時而又誇讚其心思靈敏,上進好學。還說要趕緊給他說門親事,有了牽掛才能變得穩重。
從年輕人的阿耶去世後,兩人許久都沒有如此交流過,此刻將背地裡偷雞摸狗的小事一口氣抖摟出來,一時間父子間氣氛『和睦』。
時間悠悠,道人又問了些此地的風土人情,大多時候都是兩人在說,天南地北各般都有,乃至於陳父已經將自家的尋玉采玉之法都告知,其中一些在玉徒行當里口耳相傳的故事讓道人頗為感興趣。
「陳居士的采玉之法著實玄妙,十二字金訣很有幾分風水秘術之感,想來祖輩有些傳承。」
「哪裡哪裡。」
不知不覺過了許久,道人將兩人送出到外,天光明媚,兩人看向四周光景才恍然發現已經日上三竿,自己等人竟是坐在木桌前暢談了一夜!
半點兒疲憊都無!
「道長,你這地方可真好,鳥語花香的看著就舒心,還有那清水,感覺一杯下肚渾身都充盈力量,好似還能再挖幾十斤山玉一般。」
說到這,陳父晃著腦袋再度感嘆。
「要不是道長伱說的確實有道理,這世上根本就沒鬼魅,恐怕我都要以為……以為……」
「爹,咋了?怎麼不走了?」
陳父不問不顧,只猛地側過腦袋,雙目一瞪——
山林陰翳如舊,林蔭婆娑,地上濕漉漉,四野騰轉迷濛水霧。
沒有空地!
沒有木屋、沒有花圃、沒有田地!
也沒有道人。
灌木樹林充斥了視野,更是半點兒篝火痕跡都不存。
分明昨夜他可是親手給那團火投了幾根木頭的,雖然那木頭看著綠瑩瑩、摸著滑膩,仿佛玉質,但多年采玉的他可以斷定那不是玉石。
再說,玉石怎麼可能點燃。
細細回想,陳父這才憶起一點,那團火好像不是彤紅,而是靛青。
嘶!!
「爹!爹你別嚇我!咋臉還一時白一時紅的,這都一夜了,再不回去依照娘那脾氣可少不得說道。」
看著跟前還一個勁兒嘀咕著如何面對母上大人怒火的憨厚兒子,陳父竟遊學無語凝噎。
莫名的,心頭的慌張散去不少,好歹兩人完完整整出來了,想必那位也是個心善的。
「往好處想,至少沒有淋雨。」
說不得這位就是為了讓他們多餘呢?
搖頭輕笑,陳父自己都不信,不過到底如何不重要了,他帶著年輕人繼續踏上返家的山路,正走著,懷中一物掉出。
正是被收起的玉虎。
「神通廣大啊……」
他可記不得自己是怎麼把這東西收起來的,至於祖輩們言說的辟邪作用,反正這次是沒有瞧見。
癟了癟嘴,陳父覺得要不再拿一塊上等暖玉去重新雕琢,比起老虎,果然還是道門真君更有用吧。
……
背後,一股清風被送出,讓二人從滑膩山道上順利走下,且在路上意外收穫了幾株老藥,兩人喜滋滋。臨下山前,陳父更是在年輕人不解目光中回身拱手行禮。
「爹,您到底咋了?怎麼感覺咱們在樹洞裡躲了一夜雨後就變得古里古怪的。」
年輕人說道,還感嘆之前自己的運氣真挺好,竟然找到那麼一處溫暖寬敞的樹洞。
「嗯,回去吧。」
陳父瞥了眼兒子,見得對方一副喜形於色模樣,說了一夜掏心窩子話的他哪裡還不知道兒子的想法。
於是開口道:「虎兒,你也不小了,該成家立業才是。」
「啊?」
如遭驚雷,年輕人愣在原地。
另一邊,陳父轉念一想,經過一夜思索後,他心中某個念頭愈發深種,「不這麼早成親生子也行,去城裡找個私塾,讀拜一位先生讀幾年書。」
「爹!我又不考狀元!」
「讀書明理,不能讓咱老陳家一直都是個靠天吃飯的命,好了,就這麼定了。」
走過兩步,他一頓,繼續說道,「聽說拜師要送東西,好像叫束脩,這筆花銷從你這次的收穫里扣。」
「……爹,孩兒哪裡惹您了?」
似笑非笑的看過來,陳父一巴掌拍在對方腦袋上,「叫你偷惦記!」
滿臉不解的年輕人抱頭鼠竄。
……
天上,雲中。
陳嶼看了幾眼漸漸遠去的兩人,轉身回到浮田。
若是他們能上到此間,便能發現這裡的景致除了竟是與昨夜一般無二。
來到木屋後,一片朦朧光景中是種滿藥植的靈田。他打量了會兒,神色無奈。
「看來玄壤空感術配合奇景,釀造出的『映射現世』之道還有些缺陷。」
實際上,旁人看來虛假的景象皆為奇景中所有,與真實無異。但真假界限太模糊,正如此時隱去並閉合奇景後,一切又化歸泡影。
亦真亦假,難言虛實。
念罷,揮手間,萬象皆破碎。只剩一座木屋孤零零立在浮田上。
這一瞬,望著眼前驟然空曠的景致,陳嶼對虛實變幻的隱約間又多了幾分明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