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玉蝶盪到筏子上空,先收了祖牌,然後將身子慢慢放下去,腳剛沾到筏子,就覺得心慌氣短,趕緊伏低身子,烏龜爬狀死死扒住了筏子。
在槽岸上看時,還只覺得是顛簸,真到了筏子上,才知道厲害,迎頭都不知道吞了多少口泥水了,耳邊風聲水聲不斷,五臟六腑似乎都要甩將出去,丁玉蝶頭一次覺得,和唱陰歌的比,水鬼真沒什麼了不起的。
易颯和宗杭依次下來,也有樣學樣,手腳死死扒住筏子,那情形,頗像三隻求生的蛤-蟆,唯恐被甩脫出去。
上頭又陸續放下三隻密封的防水背袋,這就是為了一切都看起來像真的而準備的待鎖「寶藏」,三人都騰出一隻手,艱難地取了,再各自背到背上——分量不輕,也不知道丁盤嶺都安排著往裡頭塞了什麼。
「開門了」是真,但從哪兒進門還需要指引。
那老頭一手仍緊握紅傘,另一手卻拎著煤油燈,在震盪不定的筏子邊迅速移照,丁玉蝶眼前發暈,只覺得滿目是浪,也不知道老頭到底想找什麼,就在這個時候,燈光到處,那一片的水面上忽然凹出個漩渦。
老頭激動得聲音都變調了:「快!就這兒!跳!」
丁玉蝶血衝上腦,想也不想,一頭就往漩渦里扎,易颯和宗杭的反應也不慢,邊跳邊伸手往前去抓。
三人幾乎同時入水,「撲通」聲還未及響起,就被隨後捲來的浪給打沒了。
槽岸上隨即亮起數盞探照燈,雪亮的光柱都死咬在筏子左近。
之前怕影響煤油燈光找「門」,不敢打燈,但現在即便打了,好像也是白費——黃河水濁,捲起浪來更濁,再強的光都透不下去了。
丁盤嶺嘴唇緊抿,盯著那一處看了半天,才吩咐丁長盛:「關了吧,別叫有人看見,還以為這兒發生什麼事了。」
丁長盛揮了揮手,那幾盞燈又陸續滅了。
***
丁玉蝶入水瞬間,激動萬分。
不是他矯情,但真的有水鬼終其一生,都沒挨過鎖開金湯的邊兒,更別提「領頭」了,所以有這趟經歷,他的水鬼生涯,也算是功德圓滿。
但這激動,秒變憤怒。
媽的,什麼鬼,那兩人是不是有病?又不是不會游泳,一人死死抱住他一條腿是幾個意思?差點抱得他在水裡劈叉。
一條腿掛一個人,每個人身上還背了包,這分量可不是蓋的,丁玉蝶拼命想往上泅浮,還是止不住下沉,想破口大罵,水下沒法發聲,想連打水鬼招剁死這兩個二百五,黃河下頭又兩眼一抹黑,打了估計他們也看不見。
先干正事吧,回去了再跟他們算帳。
丁玉蝶抬起祖牌,向著額頭貼過去。
***
易颯死抱住丁玉蝶的腿入水。
這腿徒勞抽蹬,顯然是想把她甩脫,可能嗎?怕是不知道她臉皮有多厚。
易颯對丁玉蝶的掙扎嗤之以鼻,反抱得更緊,眼睛看不見,就拿身體去感知這水下動態。
這感覺,像……
養屍囦,對,養屍囦!
似乎跳進了一個水團,雖然一臂之外就是激流洶湧橫衝直撞,人也能感受到四面的衝力,但水團能穩住,人就不會被沖走。
接下來呢,這水團會在水下移動嗎?像水底車,或者電梯,帶她們去想去的地方……
正尋思著,身周忽然爆開一圈明顯的氣流震盪,與此同時,易颯覺得似乎有一道雪亮的閃電光,直劈進她腦子裡。
只這一秒都不到的功夫,她居然還連轉了好幾個念頭:
——跟老爺廟那次一樣,這應該是祖牌起作用了;
——但她是怎麼回事?她不是不受影響的嗎?
……
她身子沒受得住這力,整個人彈撞了出去,中途似乎碰到了什麼,好在雖然腦子混沌,身體的下意識反應還在,當即死死抱住。
再然後,那道雪亮的閃電光在腦子裡鋪展開來,鋪得無邊無際,又像沒信號的電視屏幕那樣,滿屏雪花,復又漸漸清晰。
她驚訝地發現,自己居然在手術室里。
但手術台上躺著的不是她,穿防護服的醫生護士把手術台圍得水泄不通,明晃晃的手術大燈下,能聽到手術器械的輕微碰響。
一個護士忽然轉身,端著個手術盤走出來,手術盤裡,放了張血淋淋剛剝下的人臉皮,兩個眼洞突兀地瞪著她。
易颯腿一軟,差點癱坐到地上。
不多時,手術台邊圍著的人就散開了,一個嬌俏的年輕女子從手術台上坐起來——也不能說是年輕女子,她只有那張臉是青春嬌嫩的,除此之外,脖頸上,還有手臂上,皮膚都已經鬆弛下耷。
她在打手機,語調很輕快:「我做完了,很快,你做不做?」
「真的很合算,你想想原生的臉,又嬌貴又費事,用那麼貴的護膚品,它該起皺紋起皺紋,該沒彈性沒彈性,換上人造的就不一樣了,全天候提拉,隨時自淨……我已經打算做個全身換膚了……」
場景一轉,又到了類似大學課堂,替代黑板的led屏上有一棵巨大的進化樹,從根部的「真核生物、原核生物」開始,兩邊分叉,一邊植物類,一邊動物類。
動物類的那一邊,從單細胞動物到腔腸動物,從線形動物到魚類、兩棲類,哺乳類高高站在樹頂末梢,代表的形象儼然是個人。
講台上,清瘦的中年教授正意氣激昂地陳述:「這棵進化樹會不會永無止境地生長下去?我認為不會。」
「月亮圓了就要缺,水滿了就會溢,花盛放了就要衰,人老到極致就會死——最本質的道理,永遠蘊含在最普通、最常見的現象當中,進化走到盡頭,就是退化。」
底下有學生戲謔似地起鬨:「所以我們人類進化到後來,就要往回走了,又變成單細胞動物嗎?」
教授微笑:「退化就代表消亡,但不是簡單地走回頭路,消亡有很多種方式,對嗎,易颯?」
易颯措手不及:「啊?」
教授卻盯著她不放:「是嗎?易颯?易颯?」
這聲音忽然好耳熟。
像宗杭的。
***
易颯艱難地睜開眼睛,這才發現自己躺在地上。
宗杭正趴跪在她身邊,一臉焦急:「易颯,你怎麼了啊?」
這是哪啊?易颯抬眼去看。
要說是山洞,又不像,這是條通道,但鑿得四四方方,邊上坐著丁玉蝶……
看到丁玉蝶,易颯唬得整個人都精神了。
他背著背袋,還保持著兩手握持祖牌貼額的姿勢,眼睛圓睜,卻毫無光澤,像個突然僵硬的木偶。
易颯問宗杭:「怎麼回事啊?」
宗杭說:「我還想問你呢。」
他給易颯講起之前發生的事:下了水之後,他依照易颯的吩咐,死抱著丁玉蝶一條腿不放鬆,正較著勁,身子一重,自己的雙腿又被人抱住了。
他沒想到那個是她,還以為是黃河底下真有水鬼,被陰歌招上來了,嚇得頭髮險些奓起——正想騰出一隻手去掰,腳下忽然一空,整個人,不,串在一起的三個人,全滑了下去。
他比劃給易颯看:「像那種圓筒的、螺旋的滑梯一樣,人像球一樣在裡頭骨碌骨碌亂撞,最後砰一下,就落到這了。我骨頭都要散了,好不容易爬起來,就看到丁玉蝶……」
說到這兒,他止不住打了個寒噤:丁玉蝶這姿勢,看多久都覺得瘮人,跟蠟像似的。
「……丁玉蝶這麼坐著,你抱著我的腿,易颯,你上次,不是不受祖牌影響的嗎?」
是啊。
易颯轉頭看丁玉蝶,下意識把身子挪遠了些:「難道是因為我當時抱著他?」
丁玉蝶就跟個導電體似的,把祖牌的某些功用給她導過來了?
宗杭不覺得:「但是我當時,也抱著他啊,所以我跟你……還是不一樣的?」
易颯喃喃出聲:「不一樣,我們倆有差別。」
她是三姓,1996年在三江源出的事,不那麼較真的話,她其實也算是接生者,是接生者,就能開門進金湯穴,否則怎麼接生呢?
而宗杭既不是三姓,又不是接生者。
易颯腦子裡有根線漸漸清晰:「漂移地窟出事的人里,只有兩個水鬼,其它的,不是抖子八腿,就是水葡萄,他們應該都被賦予了水鬼的能力,以便來日下水。」
「但想開金湯穴,需要跟祖牌直接接觸,上次在老爺廟,我沒有近距離接觸祖牌,但這一次,我抱著丁玉蝶,受到了一些波及。」
宗杭心裡一動:「那是不是意味著,其實這趟鎖金湯,沒有丁玉蝶也可以,你加上祖牌,照樣能進來?」
也許是,但她不敢嘗試:自己只是抱著丁玉蝶的腿,腦子裡就已經出了那麼多莫名的畫面,如果是額頭直接跟祖牌接觸呢?會不會從此腦子不是自己的了?徹底成了「它們」的傀儡?
這祖牌,她可真是碰都不想碰了。
易颯轉頭看向背後:「那我們是從哪兒滑進來的呢?」
背後不遠處就是一堵豎直的山岩,又或許是息壤?但聽宗杭的描述,幾個人滑落下來,用了不短的時間,這兒又沒有沉船廢料可以利用,想再燒出去,簡直天方夜譚……
正思忖著,丁玉蝶忽然噌地一下,從地上站了起來。
他關節僵硬,站起的姿勢極其詭異,然後同樣僵硬地邁步,向著廊道深處走去。
看來,只能緊跟丁玉蝶了:以前三姓鎖開金湯,用時不過一兩個小時,從來都平安進出,只要跟緊帶頭的人,不亂碰亂動,應該沒問題。
易颯招呼宗杭跟上,兩人綴在丁玉蝶身後,邊走邊四下觀看。
這廊道,真像是人工開鑿的,山壁上還留有一鏟子一鑿子的痕跡,而且走著走著,居然發現了岩畫。
岩畫就是石刻文化,一般認為,是人類祖先用石器作為工具,通過石刻來繪畫,記錄當初的生產生活,繪畫線條一般都粗獷、古樸,表達的內容有簡單到一目了然的,也有晦澀到比天書還難解的——畢竟三歲一代溝,現代人和原始人之間的代溝,怕是比馬里亞納海溝還深。
正經過的這段岩畫上,有無數很抽象的小人,或奔或跑,或拽或拉,底下長長的波浪線,也許代表了大河,又有高高的土台聳立,上頭站了兩個大一點的小人,其中一個頭上頂了道下扣的弧線,似乎是個蓑笠,手裡像扶了根翻土的木叉。
宗杭脫口說了句:「大禹,大禹帶人鑿的這條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