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14

  晚上,易颯洗完澡出來,宗杭又不見了。

  該不是又去練了吧?易颯開窗看,這是臨街的酒店,外頭是街,不適合。

  她出了房間。

  走廊里也沒有,一直走到盡頭的樓道門處,耳朵貼在門上聽:找到了,在這。

  易颯想推門進去,想了想轉了主意,她坐電梯上了兩層,進了樓道門,腳步放輕,一階階往下走。

  看到了,宗杭呼哧呼哧,練得可起勁了,一會抬腿踹,一會出拳,偶爾還來個姿勢拙劣的飛身,飛完身之後還要拿眼神狠狠剋一眼空氣,整得跟自己多厲害似的。

  易颯下到正對著他的樓道上,胳膊抱起,專看他什麼時候能發現她。

  沒等多久,宗杭一個騰起時,眼角餘光驀地瞥到昏暗的樓梯上「飄」了個女人,嚇得「媽呀」一聲,落地時連退幾步,差點從樓道門裡跌進走廊。

  然後看清是她,訥訥的很不好意思。

  他存了點小心思,想通過努力,勤能補拙,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時機到時,給易颯看看破繭成蝶的自己——沒化蝶時,在繭里鑽來拱去的醜樣兒,不想給人看。

  易颯一步步下來,問他:「知道錯哪兒了嗎?」

  她瞥一眼他的t-shirt,都汗濕得粘在身上了。

  宗杭低著頭,說:「沒經過批准,偷偷跑出來練功。」

  易颯哭笑不得:「放屁!」

  他吃喝拉撒,愛幹什麼幹什麼,什麼時候需要她批准了?

  她清了清嗓子:「第一,我從樓上下來,走到這段樓梯,在上頭站了足有五秒鐘,你都沒發現我。知道什麼叫『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嗎?練武要專注,專注招式,也專注環境,缺一不可。」

  這就是「點撥」了吧,宗杭聽得認真。

  「第二……」易颯沉吟了一下,「來,打我,就用你剛剛的沖拳,用盡全力,打我。」

  宗杭嗯了一聲,攥起拳頭,醞釀了會,一拳朝她面門打過去。

  易颯頭一偏,伸手搭上他手臂,都沒費什麼勁,順勢往前一帶,宗杭猝不及防,「哎」了一聲,失了重心,差點迎頭撞牆上去。

  「你出拳的姿勢有問題,別人出拳,軀幹像扎了根,手臂打出去,和軀幹呈九十度,你出拳,半個身子跟著胳膊走了,力氣再大,也輕易就被化掉了。」

  宗杭臉紅。

  「第三……」

  易颯走到他面前,向著他一笑,腳尖驀地勾住他腳踝,向後一帶。

  宗杭真像塊面板,直直往前砸下去,不得不伸手拼命抓握——幸好胳膊長,抓住了樓底扶手,饒是如此,還是半趴在了地上。

  易颯說:「下盤太不穩了,一勾就倒,練武的時候,為什麼總愛說『氣沉丹田』?氣沉下去,重量壓下去,人像樹扎了根,再推也不倒。新手入門,一來就扎馬步,幾百上千次地練沖拳,你以為是折磨你?這叫基本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一就是基本功,再多花花招式,都要從這一里來。來,再練。」

  她上了幾級台階,低頭吹了吹灰,然後坐下來。

  這是要看著他練?起先宗杭有點放不開,沖了幾次拳之後就好了,而且點撥真如點睛,寥寥幾句,是比自己悶頭瞎練強。

  易颯觀練如觀棋,只必要時開口。

  ——不要聳肩。

  ——拳頭低一點。

  ——收也要有力,收是張弓,張得滿,打出去才有力……

  說到中途,忽地低頭,伸手「啪」一聲,拍死小腿上叮著的一隻蚊子。

  手掌送到眼前,蚊子都被拍扁了,她嫌惡地拿指甲撥起,呼一聲吹掉。

  夏天就是這事煩,都第三隻了。

  ***

  第二天一早,通過酒店聯繫的車就到了,按照易颯的吩咐,一要帶司機,因為她開車遠沒開摩托車利索;二要皮卡,車後斗有足夠的地方放摩托車。

  出城前,還專門繞了趟菜場,給烏鬼買路上吃的魚。

  魚市有點髒,一地污水,易颯抱怨:「早知道這趟開金湯用不上它,就不帶了,這麼麻煩。」

  一句話提醒了宗杭:「我下船的時候,看到好多烏鬼,你們三姓,是不是人手一隻啊?」

  「不是,至少得到水抖子才給配,還得看當地好不好養活,烏鬼一般長在南方,所以丁家人身邊都沒有。」

  宗杭還是想不通:「那幹嘛開金湯要帶它呢?它起什麼作用?」

  「力氣大啊。」

  她給宗杭解釋,百十年前,翻鍋這種事兒還沒出現的時候,開完金湯,烏鬼是運貨主力,因為有些金湯水面,根本不適合停船——百十隻烏鬼烏泱泱聚在附近,每隻烏鬼腳踝上都繞了銅環,聽到烏鬼哨後,齊刷刷下水。

  水底下,幾大箱的金湯已然整裝待發,外頭罩著百頭兜網,「百頭」意指兜網上至少也有一百個勾頭,烏鬼過來時,水鬼就拿勾頭掛住它腳上的銅環。

  俄頃掛完,一個手勢,百十隻烏鬼一起發力,自水底往上騰起——要知道,一隻訓練有素的烏鬼,差不多能拖一百來斤的分量,眾多烏鬼合力,多重的金湯都不在話下。

  宗杭聽得心嚮往之,覺得那場面,頗像《飛屋環遊記》,一隻烏鬼就是一隻氫氣球,那麼一大群烏鬼,吊著沉重的金湯自水中冉冉浮起,也算人間奇景了。

  真想親眼看看。

  易颯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別想了,我都沒看過。」

  宗杭忽然想到了什麼:「那天姜孝廣帶姜駿下水,就兩個人,連烏鬼都沒帶,他們根本不是開金湯去的吧?」

  易颯點頭。

  金湯沒法提前開,但可以延後,姜孝廣帶了水下攝像機,應該只是想通過姜駿探路,但丁長盛跟過去湊什麼熱鬧呢……

  想不通,但希望所有想不通的,都在易蕭說的那本黑色皮革手冊里。

  上了車,易颯向司機打聽了一下車程,然後給丁玉蝶打電話。

  先問交叉比對的結果。

  丁玉蝶得意洋洋:「差不多了,有一個符合的,距離壺口有段距離,我正準備驅車過去確認一下。」

  說這話的時候,他正跨坐在摩托車上,一邊接電話一邊看著後視鏡里帥氣的自己:回家之後,他真是更精緻了,面膜用得勤,臉色好到不得了,t-shirt上都是團團的重工刺繡,盡顯奢華。

  易颯嗯了一聲:「你把地點先發給我,我今天在路上,明天應該能到,到時候我直接過去,就不從你那繞了。」

  丁玉蝶嚇了一跳:「你要過來?」

  什麼破窯廠這麼重要,還不辭勞苦地過來,窯廠下頭也埋著金湯嗎?

  丁玉蝶有點好奇,但鄱陽湖底差點餓死的經歷給他帶來了陰影:不危險的話可以摻和一把,要是有危險,那還是別了。

  易颯嗯了一聲:「你打聽窯廠的事兒,沒讓丁長盛知道吧?」

  丁玉蝶說:「那當然,問完之後,我都吩咐了,讓他們千萬別對外說。」

  雖然他向來心高氣傲,沒結交過什麼朋友,也沒什麼人脈,但堂堂水鬼,還是很有面子的,那些人別提多配合了,一迭聲的「好的好的當然當然」。

  易颯手機差點沒拿住:「你還特意叮囑了,讓他們別對外說?」

  「是啊。」

  易颯咬牙:「是你個頭!」

  ***

  井袖一大早就帶著柿子金出門了。

  她身上有點積蓄,這塊柿子金如果能賣個好價錢,店面的設備、裝修,還有租金,應該都不是大問題。

  丁磧說她是「玩兒獨立」,隨便他怎麼想吧,她就是不想用他的錢:她以前是那麼個身份,孤零零到這裡,住他的吃他的,那成什麼了,包養嗎?

  她要有自己的房子,自己掙錢,才好挺直了腰杆經營一份感情,一味倚靠他,哪天他膩了,趕她走,她連條流落街頭的狗都不如。

  一上午,她跑了不少古玩店,多跑幾家,多聽些行情,才好有個出價的判斷。

  所謂「三千年文明看陝西,五千年文明看山西」,這話不是混說的,做古玩的,山西人最多,嘴皮子也利索,能忽悠。

  一個拈了拈她的柿子金:「五萬,最多五萬,妮子,你別死眯處眼的,我這價,最高了。」

  一個拿放大鏡看:「六萬最多了,美女,你這是做舊仿古,鏨刻根本也看不清,就值個金價……」

  一個不先看金塊,卻拿眼斜乜她:「聽口音不是本地人啊,你這貨哪來的啊?我跟你講啊,來路不正,起不了價的……」

  ……

  跑得累人也累心,到中午,日頭又毒,她被曬得頭暈眼花,決定先回酒店。

  走過一條僻靜的小街,正要轉彎,忽然脖子後頭一緊,被人揪住裙領倒拽進一條岔巷,井袖還沒鬧明白是怎麼回事,一把刀就抵脖子上了:「搶劫!有錢嗎?」

  兩個男人,都戴帽檐壓低的鴨舌帽,拿刀的那個粗壯,邊上還站了一個,精瘦,嘴裡叼著煙。

  井袖哆嗦著打開挎包,一隻手蓋住柿子金,另一隻手抽了幾張大小鈔遞過去:「我……我沒多少錢,就這些……」

  拿刀的把錢接過來,甩了甩揣進褲兜,井袖剛鬆一口氣,叼煙的冷笑一聲,吐掉煙屁股,上來就奪包。

  井袖尖叫:「不行,這個不行……」

  她拼死拽住包鏈子,把包往懷裡抱,掙扎間,臉上挨了一拳,又被踹翻在地,一時間眼前發黑,耳邊嗡嗡亂響,抬眼時,只看到快速離開的四條腿。

  是有人路過嗎?不搶包了是嗎?包鏈子還攥在手裡呢,她急急往回拽鏈子,拽到末了,心都涼了。

  鏈子被拽斷了,包沒了,只剩鏈子了。

  ***

  丁磧一邊接電話一邊拿房卡開門進來。

  洗手間的磨砂玻璃門關著,裡頭水聲嘩嘩的,井袖好像在洗臉,而電話里,那人說個沒完。

  「媽的,打扮得跟個妖姬似的,騎著摩托車出門,我們心說肯定是辦什麼事去的,就趕緊跟上了,結果,他先去吃燒烤,又去買奶茶,抱了一桶爆米花,在環城河邊看了一上午老頭釣魚……磧哥,丁玉蝶就是個神經病,這還要跟嗎?」

  丁磧說:「跟啊,看他能出多少妖蛾子。」

  掛了電話,洗手間的水聲也停了,井袖沒出來,大概在抹臉。

  丁磧掏出一串鑰匙,嘩一聲扔到桌上:「我今天出去辦事,估計過幾天才能回,你要樂意,去我那住,比這方便。」

  井袖還是沒出來,低低嗯了一聲。

  丁磧覺得有點不對勁,想了想推門進去:「怎麼了啊?」

  井袖低著頭,頭髮垂遮了臉,不自在地說了句:「沒事,就是天太熱了,有點中暑,不太舒服。」

  不太舒服?不太舒服你去床上躺著啊,擱洗臉池這低頭認什麼罪啊,丁磧伸手搭住她肩,往側面一掀,井袖哪吃得住這勁,騰騰騰連退兩步,後背撞到牆上,愕然抬頭。

  丁磧皺著眉頭看她的臉,居然笑了。

  「你怎麼回事啊,出去看個店鋪,弄成這樣回來,中介打的?現在中介都這麼橫啊?」

  井袖不自在地別過臉去,她半邊臉腫得跟饅頭似的,眼睛都成一道縫了,哭過一場,更添紅腫:「沒有,遭搶了。」

  「搶錢啊,你像有錢人嗎?搶你還不如劫色呢。」

  他媽的這是人話嗎?井袖吼他:「關你什麼事兒啊?」

  剛開吼,眼淚就下來了。

  被打成這樣就算了,錢和柿子金都丟了,她現在全身的票子加起來,都不夠付房費的。

  「報警了嗎?」

  井袖抹了把眼淚:「沒。」

  本來想報的,忽然想起「來路不正」這話,又壓下了:她也不知道易蕭這塊柿子金哪來的,萬一是偷來的、搶來的、掘墳掘來的呢?別一個報警,把自己賠進去了。

  「哪打的啊?」

  「街上。」

  「外頭幾百條街呢。」

  這不咸不淡看熱鬧的語氣,井袖差點按捺不住:「我不知道,我對這兒又不熟!」

  估計再問也是白搭,丁磧示意了一下桌子上的鑰匙:「鑰匙在那,想住就過去啊。」

  說完了,徑直下樓,樓下有輛大切候著。

  上了車,開車的丁席問他:「磧哥,直接去窯廠嗎?」

  丁磧嗯了一聲。

  丁席發動車子,正是午高峰,路有點堵,丁磧等得心煩,一抬眼,恰看到街口的攝像頭。

  「每條路上,都有攝像頭是吧?」

  丁席點頭:「市區是這樣,就算街道上沒有,有些店面也裝了。」

  丁磧說:「這樣,窯廠的事先緩一下,你想辦法幫我調一下監控,先從……酒店外頭這條街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