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終於進了城。
易颯沒往市中心去,看到一家不錯的酒店就停了車,上星的酒店就是規矩嚴,烏鬼不能進客房,最後花了點錢,送到餐飲部去寄養一晚,這部門名字聽著不祥,易颯真擔心烏鬼會被當家禽給宰了。
作為「黑戶」,宗杭照例在對街徘徊,偶爾眼巴巴抬頭看高處窗扇,等著接收信號,哪知等了一會,易颯反出來了,招呼他:「跟我去打電話。」
打電話也要人跟著?宗杭納悶了一會,才發現她是在找公用電話亭。
抬眼看,滿街的手機黨低頭族,這些年,別說公話亭了,家用電話都快被手機淘汰得差不多了,兩人連走好幾道街,才在一條小巷頭找到了一個。
易颯在就近的小賣部里換了些硬幣,帶他進了電話亭。
是挺少人用了,電話機上頭一吹騰一層灰,好在聽筒里信號音還正常,易颯投了幣,從手機上調出一張照片,對著上頭的號碼撥號。
是井袖的那張尋人啟事,這是在給井袖打電話?
宗杭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
等接聽的當兒,易颯吩咐宗杭:「待會你別出聲,我跟她說,你聽著就行。」
宗杭嗯了一聲,電話亭是帶門的,透過玻璃看外頭,日頭正熾,人來人往,但因被電話亭過濾了一道,不覺燥熱,也不顯喧囂。
井袖的聲音傳來:「餵?」
宗杭心頭一熱,到底曾經是朋友:吳哥大酒店的聊天小露台,還有那本花花綠綠的《吳哥之美》,被這聲音一帶,如在眼前。
有個怪異的聲音響起:「是井袖嗎?」
宗杭打了個激靈,還以為電話亭里憑空冒出個第三人,張皇四顧。
「是我,你哪位?」
「我看到你貼的尋人啟事……」
宗杭看出來了,確實是易颯在說話,但她嘴沒動,也不知道這詭異聲線從何而來。
井袖的聲音有點不耐煩:「瞎打電話好玩兒嗎?你倒說說,我找的人叫什麼名字?」
也不賴她脾氣大,尋人啟事貼出去,正經電話沒接到一個,反而一堆辦-證的、賣保險的、推銷壯陽藥的,煩得她都想換號了。
「是找宗杭嗎?」
井袖那頭靜了一兩秒,再然後,語氣又驚又喜:「哦,對,對,不好意思,我剛還以為是騷擾電話……你有宗杭的消息嗎?」
「電話里不方便說,可以當面聊嗎?」
井袖有點遲疑:「這個……不是很方便,我現在人不在江西。」
忽又急切:「但是,你要是能等一兩天,我趕過去也可以。」
「要一兩天那麼久啊,能問一下你現在在哪嗎?」
「快的話一天就可以,我會儘量抓緊,我現在在太原……」
易颯直接掛斷了電話。
宗杭注意到,聽到「太原」兩個字時,她幾乎是當場黑臉了。
他小心地問了句:「怎麼了啊,太原……有什麼不對嗎?」
易颯歇了口氣,又揉了揉喉下,把聲音從腹語調回來:「丁長盛他們兩個常駐的地方,一個靠大河,壺口;另一個在城市,方便進出,太原。」
***
井袖握著手機發愣。
剛回撥了兩次,那頭沒接。
邊上的房產中介有點不耐煩:「哎,美女,你覺得這鋪子怎麼樣?沿街哎,月租三千五,很合算了,你找裝修隊隔一下,裡頭自住,外頭做生意,商住兩用,不要太省心哦……」
井袖有點恍惚:「我今天有點事,改天再看吧……改天。」
她推門出來,玻璃門盪了兩下,把中介的牢騷隔在了背後。
這一片其實不算鬧市,居民樓灰濛濛的,門市和招牌都黯淡,大街上很多計程車,上白下紅的兩截色,本該是最鮮艷搶眼的顏色,但很多車主憊懶,任它蒙一層灰。
從暹粒到鄱陽湖再到太原,井袖覺得自己真跟做了一場夢似的,人暈暈乎乎,決定也來得信手塗抹。
***
那天,她三兩語就「講清」了自己和宗杭的關係,打定了主意:不能說就是不能說,再問還是這麼多,不知道!
丁磧慣會拿捏女人情緒心事,察言觀色,知道再問徒招反感,不如以退為進,再說了,他清楚井袖的斤兩——宗杭背後一定是易蕭,而易蕭行事那么小心,也不可能向臨時找來的人透露什麼關鍵的。
反正,從井袖嘴裡,他已經證實了那個叫宗杭的確實還活著:廚房裡見到的,都是真的,不是他眼花,也不是人有相似。
所以他話題一轉,只談風月:「還回暹粒嗎?以後有什麼打算?」
井袖心裡沒底:暹粒那邊的工作已經黃了,易蕭和宗杭又雙雙失蹤,萬一就此沒音訊,她算什麼?歡天喜地跳槽,上任沒兩天新東家就捲鋪蓋跑路了?
有點像。
不過細論起來,也不算吃虧,畢竟受僱還沒一個月呢,得了塊柿子金。
丁磧接下來的話,讓她心頭一顫。
「其實上次在暹粒,我問過你的意思,我跟你呢,算有情分,也有緣分。」
他摸了支煙出來點上:「也別指望我愛你愛得死去活來,我從來也不是談情說愛的人,我身邊換過幾個女人,你要是能定,我也懶得換了。」
「總之就是,想走呢我不留,想留呢我願意收,你自己考慮。」
這信號釋放得很明顯。
井袖腦子裡突突的,定了定神,問他:「那宗杭……是怎麼回事?你之前見過他,對吧?」
這問題不搞清楚,她沒法給答覆。
丁磧吸了兩口煙,又拈在手裡掐滅:「對,見過。當時,他被人綁架了,我見著了,但綁他的人是毒販子,我犯慫,沒敢插手,也一直不想跟人提……一來怕麻煩,二來……又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這理由,井袖覺得合情合理。
她說:「我考慮一下吧。」
丁磧的話其實說得並不動聽,但井袖反而覺得真實,她的糊塗毛病又犯了,那句「你要是能定,我也懶得換了」,被她解讀成「你來了,我可以為了你收心」。
但沒什麼時間給她考慮。
第二天,船上的人就開始四散了,第一撥人就地下了船,第二撥人在老爺廟下的,其中就包括丁磧,當時井袖在甲板上,看到他下船的背影,像被砸了一棍。
是不是她那句「考慮一下」,讓他覺得矯情?索性不跟她囉嗦了?
她沒地方去,又抱著「宗杭或許會回來」的僥倖,一直待在船上,然而到了九江,航程結束,工作人員清船,連船上都沒法待了。
井袖沒辦法,坐車回到了最初上船的地方,印了些尋人啟事,貼滿了碼頭:你雇了我,又玩失蹤,我沒有拍屁股走人,還在試圖聯繫你們,夠義氣的了。
但義氣不是傻氣,總不能一直等下去,等了快一周,人生地不熟的,井袖實在不想待了,反正尋人啟事還在,上頭有她電話,真想找她,總能聯繫上的。
她收拾好行李去了車站。
但熙來攘往的售票大廳里,仰頭看班車客運表時,她才發現根本不知道該去哪。
暹粒是沒必要回去了。
昆明呢?沒臉回去,當初不顧家人反對,跟著男友去柬埔寨闖天下,結果……
正彷徨不定,有個男人過來,遞了個接通的手機給她,說:「磧哥找你。」
電話那頭,丁磧問她:「考慮得怎麼樣了?我這兩天回太原,你要是願意,我就過來捎上你一起。」
***
井袖回到酒店。
開門時,就聽到屋裡有電視音,進去一看,果然是丁磧來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聽見她進來,丁磧眼皮都沒抬:「明明可以住我那,非要花錢住酒店,我說給你找店面,算我入股,你也不干,說真的,來都來了,跟我玩什麼獨立。」
他真心覺得沒必要,養個把女人,他還是養得起的。
井袖說:「我樂意。」
丁磧失笑。
他覺得,女人太溫柔順從,就少點嚼勁,太過潑辣,又讓人乏味,井袖這樣的剛剛好,閒時一朵解語花,細看才知道帶刺。
但他掌上繭多,並不怕扎。
「店面看得怎麼樣了?」
「還行吧。」
井袖有些魂不守舍,她還在想著先前的那通電話,撇開宗杭的消息先不談,打電話的女人是誰呢?聲音又詭異又難聽,倒有點像易蕭。
丁磧聽出了這語氣里的敷衍,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正想再問什麼,手機響了。
傘頭陰歌,丁長盛的。
丁磧皺了皺眉頭,任由它響了幾秒才接起來,但剛一接通,聲音立時殷勤迫切:「乾爹。」
井袖好奇地看他。
這幾天接觸下來,她感覺丁磧和他這位「乾爹」的關係,很是耐人尋味,像人的正面背面:表面上言聽計從、絕無違逆、隨叫隨到,身後拖著的影子裡卻又藏敷衍、牴觸、甚至些許厭惡。
丁長盛的聲音裡帶幾分猶疑和思忖:「丁磧,有件事,你要留意一下。」
丁磧看了井袖一眼,起身走向窗邊,井袖坐著不動,拿遙控器調台,順帶調低音量。
「我今天聽人說,丁玉蝶這小子,跟好幾個人打聽我有沒有窯廠。」
丁玉蝶?那個妖里妖氣,腦袋上總插一朵花還是蝴蝶的水鬼?
丁磧奇怪:「他打聽這個幹什麼?」
「是啊,這小子從來不跟我們打交道,也不是個好事的人,忽然屁顛屁顛地打聽窯廠,我越想越覺得不對。」
丁磧沉吟了一下:「他最多能打聽出你以前開過的那個窯廠,這個沒關係吧?早修成柏油馬路了。」
「話是這麼說,」丁長盛說得意味深長,「但『窯廠』這兩個字……你懂的。」
沒錯,茲事體大。
「要我做什麼嗎?」
「一是,派幾個人盯住丁玉蝶,你知道的,他跟誰都聊不來,唯獨跟易颯走得近,這趟姜家開金湯,他倆剛聚過,回來就猴急急打聽窯廠,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丁磧嗯了一聲。
「二是,窯廠現在什麼情形?」
丁磧說:「易蕭……」
他瞥了一眼井袖那頭,聲音又低了幾度:「易蕭是最後一個,她逃出去之後,那裡用處就不大了,我留了幾個人看守,其它人都撤了。」
丁長盛想了想:「不好,不太妥當。這樣,你這幾天去處理一趟,重要的東西都帶出來,剩下的,一把火燒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