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06

  原以為想出計劃是最難的事,準備起來才知道難上加難。

  要找很多東西:纜繩、木料、油料、布頭、各種鉤爪以製作腳攀手耙、固定身體的襻帶,甚至踏腳的腳蹬——如有必要,攀爬時選擇內壁上一個點,火燒進去些,插進腳蹬,利用息壤往回生長的力量把腳蹬的大部分封住,只留踏腳的部分在外頭,應該跟水泥澆築的差不多牢靠。

  三人分頭行動,各自找物料,好在神戶丸號作為鬼子的軍隊運輸船,真是有不少實用的物件,雖然沉船時被水泡過,但穹洞乾燥,無形中幫忙做了保存。

  宗杭還找到了兩箱軍糧罐頭,有幾罐已經脹氣了,更多的依然密封,他吞著口水看了半天:距離神戶丸號出事有七十多年了,七十多年的罐頭……但軍方供糧,會不會各方面都更有保障一點呢?

  他抱了兩罐,連同自己找到的物料一起往回走。

  剛轉過一個拐角,聽到絮絮語聲,好像是丁玉蝶和易颯在說話。

  宗杭興沖沖的,正想過去……

  「就這樣可以吧,讓阿帕牽繩子,他力氣應該夠,剩下的活,開路或者斷後,我們倆選。」

  是易颯的聲音。

  這是在……分任務?宗杭下意識放緩腳步。

  丁玉蝶悻悻的聲音傳來:「行唄,那就是我斷後唄,我能讓你一個女的沖在最危險的位置上嗎?真是……」

  他調子拖得老長:「……誰弱誰有理啊,沒什麼技藝的,反而得優待。」

  易颯不高興:「說什麼呢。」

  丁玉蝶說:「不對嗎?短板不就是要人照應嗎?得,我也認了,別連累人就好……」

  語聲漸漸遠去。

  宗杭愣愣站著,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丁玉蝶是在說他。

  也沒說錯,長這麼大高個兒,卻是塊短板。

  他沒來由地心虛,腳抬不起來,有點怕回去。

  磨蹭了好久,終於鼓起勇氣回到艙房。

  丁玉蝶不在,估計又去別的方向搜找物料了,易颯坐在地上削木頭——木料要三人分背,為了避免太重,每根橫木都要控制長寬厚。

  聽到聲響,她頭也不抬:「找到什麼了?」

  宗杭沒吭聲,嘩啦啦把一捧物料放下。

  易颯吹散剛削下的木屑:「對了,我和丁玉蝶商量了,到時候我打頭,你牽繩,你跟著我就行。」

  宗杭嗯了一聲過來,覷了個空子,囁嚅了句:「易颯,要麼我斷後吧。」

  易颯有點意外,抬頭看他:「為什麼?」

  宗杭胡亂給理由:「因為,開路或者牽繩都挺重要的,我怕做不好,斷後……挺方便的,就算姜駿追上來,我居高臨下,一腳就踹下去了。」

  易颯說:「你是聽到什麼了吧?」

  心事一下子被叫破了,宗杭臉上火辣辣的。

  易颯撣撣手,把削好的木料推到一邊,又扯過繩子來,在繩子上每隔一段距離打一個可伸縮的、用於插橫木的活結:「電工不跟廚子比做飯,斷後這盤菜,誰會炒誰上,不會炒硬要炒,只會壞了菜,不會讓人覺得你有能耐。丁玉蝶只是嘴賤牢騷兩句,沒惡意的,不用當真……找到什麼了?」

  也是,現在不是糾結個人小情緒的時候,宗杭指了指自己帶回來的那堆物料,特意把兩罐軍糧捧過來:「易颯,你覺得這個……還能吃嗎?」

  易颯接過來看。

  宗杭解釋:「有些脹氣了,這兩罐沒脹,就是……肯定過了保質期了……」

  話到一半,忽然覺得自己問得很蠢:當然不能吃了,家裡的米麵糧油,別說過期了,近效期的都會被童虹扔掉,更何況過期七十多年的……

  他想拿回來,當沒這回事。

  誰知易颯沉吟著說了句:「沒準能吃。」

  哈?

  沒等宗杭發問,丁玉蝶已經一頭從敞著的門下冒上來,兩眼放光:「什麼吃的?我剛聽到吃的?吃什麼?」

  ***

  看清楚易颯手裡拿的罐頭之後,丁玉蝶大失所望。

  前兩天,他在船里轉悠的時候,也看到過那兩箱罐頭,但用腳趾頭想都知道……

  過期七十年了,打死他,他也不會吃的,可別忽悠他說密封性好。

  易颯還真是說這個。

  柬埔寨戰爭結束得晚,她又常去柬越邊境,聽不少人講起過戰時、包括越戰時的事,其中就有老美的軍糧罐頭。

  她用罐頭上自帶的工具開罐:「保質期和食品防腐劑之類的概念,其實是現代社會才出現的,二戰那時候,生產軍用罐頭,聽說是高溫滅菌,然後密封裝罐,理論上,如果密封得好,沒有脹罐,周邊環境又乾燥,那裡頭就不會產生細菌,而且你看到了,這種罐頭都不是現在那種拉環的,要用專用工具打開……」

  說到這兒,咔噠一聲,拽下了揭蓋。

  丁玉蝶和宗杭一起湊上來看。

  好像是紅小豆糯米飯,雖然比較干,但賣相居然沒破,就是聞上去有點隱約的酸氣。

  易颯拈了粒米放進嘴裡嚼,沒有霉味,也沒臭,再拈紅小豆,豆子好像不行,有點怪,她馬上吐掉了。

  在她的帶動下,丁玉蝶和宗杭也各拈了兩三粒米,放進嘴裡細嚼。

  丁玉蝶那顆抵死不吃的心動搖了,他吸了吸鼻子,盯著罐頭看:「這樣,我們把豆子擇掉,光吃米,米也先用火烤一下,消毒,保險一點。」

  ***

  終於能飽著肚子出發了,雖然因著火烤的緣故,每個人都吃進了不少焦灰,但肚子裡總算是有實在的東西了。

  身上的桌布行動不便,宗杭把它裁剪成了長方形,套頭之後,身前一片,後背一片,拿細繩一紮,就成了利落的短打。

  每個人都有負重,但宗杭主動背了最重的包,還把丁玉蝶和易颯的也分過來一些:爬巢脾的時候,也會是前、中、後的格局,易颯開路,丁玉蝶斷後,防止姜駿提早出現——這兩人不宜重裝,宗杭覺得自己背多一點合情合理。

  丁玉蝶沒跟他客氣,只是出門時,低聲跟易颯嘟嚷了句:「挺會做人的啊。」

  易颯笑了笑。

  笑完了,又有點心疼宗杭:這不叫會做人,這跟那種挖空心思的討好和逢迎,完全是兩回事。

  ***

  三個人「燒」過那面息壤石壁,一路到達通道口。

  大概是因為洞頂的息壤都已經「醒了」的緣故,這兒比之前看起來更亮了,打眼看過去,一扇扇豎直的巢脾,接頂連地。

  暫時沒看到姜駿,也沒有異樣。

  三個人,小心翼翼、躡手躡腳,賊一樣偷入就近兩扇巢脾的夾道。

  一頓米飯下肚,胳膊腿都有了力量,加上巢房一格一格,是天然的踏腳蹬,易颯爬起來飛快,就是巢房裡的屍體是頭朝外的,每上一步,就要過四五人頭,那種感覺,實在難以言喻。

  宗杭緊隨其後,基本不歇,一步一格,也牢記易颯的囑託,只往上看,眼不朝下。

  丁玉蝶落在最後,時刻注意下頭的動靜,肩上還掛了桿槍,預備著姜駿出現時照舊唬他,實在唬不住就扔,減重。

  爬了兩三百米之後,易颯停下來喘氣。

  低頭看,這高度,已經有點頭暈目眩了,往上看,距離洞頂,還有不到一百米。

  速度還行,比預想中的順利。

  易颯定了定神,正想再爬,忽然聽到「咚、咚」的聲音。

  不連續,每一聲之間都有十幾秒的間隔,像敲牛皮大鼓,隔一會才落一次錘,但蹊蹺的是,這聲音是越來越近的。

  易颯一顆心砰砰亂跳,又凝神聽了幾秒之後,一下子反應過來。

  是有人正像金剛一樣,從一扇巢脾跳到另一扇巢脾,然後爬繞過來,再跳往下一扇,聽這聲響,是往這邊來的,而且位置很高。

  臥槽!聲響來得這麼快,這不尷不尬的高度,往上爬或者往下撤都來不及了,易颯急得胳膊都抖了,再然後,正在攀爬著的這扇巢脾一震……

  來了!

  情急之下,再也顧不得其它,易颯撿了一個巢房就鑽了進去,不能發聲,也來不及打水鬼招,希望丁玉蝶和宗杭他們有樣學樣吧。

  這巢房裡躺著的是個上了年紀的老頭,結髮髻,易颯屏息把他推得側起、面朝巢壁,然後雙手合十,朝他拜了兩下。

  太對不住了,實在沒辦法了才出此下策,平安出去了給你補敬死香。

  她趴著身子,儘量往裡縮。

  聽不到動靜了。

  怎麼回事?為什麼不跳了?接下來還有好幾扇啊,是發現了這面巢脾的異樣了嗎?

  不會的,這麼多巢房,密密麻麻,一扇都成千上萬,掃一眼絕對看不出來,除非一間間查。

  是宗杭和丁玉蝶他們被發現了嗎?也不像,出事了應該會有叫聲的。

  易颯伏著不動,冷汗涔涔。

  終於又有響動了,「咚」的一聲響,響在了對面的巢脾上,她看到一條精悍的人影,頭顱奇大,背脊青白,速度極驚人,爬行的獸一樣斜著從巢脾上掠過。

  應該是爬過那扇巢脾了,過了會,「咚」的聲音又響了,往遠處去的。

  易颯長長舒一口氣,四肢發軟。

  姜駿根本已經不是人了吧,在這樣的高度、間距騰挪竄躍,行動自如,猿猴也會自嘆弗如。

  怕他到了端頭之後還會返回,易颯沒急著出去,還是趴著不動:希望宗杭他們也有這覺悟,別貿貿然出來。

  姜駿到底在幹什麼呢,殺了姜孝廣,又守門人一樣守著這息巢,一定是有目的的。

  易颯打量這巢房。

  像口呈六邊形的棺材。

  所有屍體都是頭朝外,平躺,被用來幹什麼呢。

  易颯翻了個身,也平躺在巢房裡,仔細看時,才看到正對著頭的上方,有個很小的孔洞,只筆桿粗細,不注意的話很容易忽略。

  易颯伸出小指去探,小指好像都嫌粗,正納悶著,背脊忽然一涼。

  距離頭頂不遠,有濁重的呼吸聲,連帶著隱約的腐臭氣。

  那是有人在巢房外頭,正看著她。

  易颯心跳加速,然後緩緩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架勢,感覺對方沒異動,才緩慢翻起身,抬頭。

  那是……

  一個女人,長發雜草般蓬亂,有著一張骨相怪異的臉,眉距很寬,眉骨一邊高凸,一邊凹平,鼻樑歪斜,連帶著嘴角都一高一低。

  易蕭?

  她姐姐?

  這張臉,怎麼也穿透不了年月,和記憶里那張嬌俏的、張揚的、明眸皓齒的美人臉聯繫起來。

  那一聲魚刺樣卡在喉頭的「姐姐」,根本叫不出來。

  丁玉蝶不是說,她出事了嗎?怎麼會在這兒,又怎麼爬上這樣的高度的?

  正茫然時,易蕭忽然一仰脖子,發出尖利的吼聲:「這裡!」

  易颯還沒反應過來,易蕭一隻手突入,一把揪住她的頭髮,把她整個兒拖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