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05

  雖然話里有個「可能」,但丁玉蝶還是眼睛都亮了:「怎麼說?」

  實在找不著紙筆,易颯拆了一支步-槍上的刺刀,在地上劃了兩道平行的刻痕,把那一塊劃分成上、中、下三個部分。

  然後拿了粒金花生,放在最下面那一塊:「我們在這裡。」

  又拿了一粒,擺在中間那一塊:「這是鄱陽湖。」

  最後指最上面那一塊,劃了個從下往上的方向箭頭:「我們最終要去這兒,沒錯吧?」

  丁玉蝶說:「沒錯啊,是人都知道啊。」

  易颯豎起手指,指向頭頂:「所以,我們要往上頭去。」

  丁玉蝶泄氣:「開什麼玩笑,上頭是洞頂。」

  易颯糾正他:「是洞頂,也是息壤。」

  她重新劃圖,這次是個簡筆的穹洞,中間一道豎線,把穹洞一分為二,豎線上斜倚了個梭子。

  丁玉蝶沒看懂,宗杭給他解釋:「你就把它當成兩室房,左邊這個是船冢,這個梭子形是神戶丸號,右邊是剛剛我們去救易颯的那個……太平間。」

  這就比較形象了,就是忽然又想起那個所謂的「太平間」,丁玉蝶有點瘮得慌。

  易颯問丁玉蝶:「你已經知道什麼是息壤了對吧?」

  丁玉蝶點頭。

  很好,節省口舌了,易颯儘量言簡意賅:「息壤可以無限生長,給人感覺,它是一種自帶『生命力』的物質。我推測,息壤按照年紀,分三種,幼年、壯年、老年。」

  不就是土疙瘩塊嗎?還分年紀?丁玉蝶想表示不屑,念頭一轉,又接受了:動植物有年紀,東西嶄新和老舊,也是年紀,那息壤有年紀,也不是很難理解。

  易颯指圖上的穹洞頂:「這裡是幼年息壤,就跟年輕人一樣,不定性,好動,鄱陽湖上流傳的大掃帚一樣的白色水怪,就是它,大概是因為初長成,要保持活性,經常舒展,而且息壤要和水對抗相生——所以它頻繁地與水接觸,是這個地下穹洞的『門戶』、『蓋子』。」

  又在右半側的穹洞裡劃了幾根下垂的線,代表一扇扇的巢脾:「那個太平間,應該是這個穹洞最重要的中心部分,像蜂窩巢一樣,那麼多巢房,密密麻麻,每一扇都像巢脾,也是息壤組成的,壯年息壤——性子已經定了,比較可靠,用來擔負重任。」

  「幼年息壤的生命力在於生長、舒展、外放,而壯年在於內收,它之所以能拿來保存屍體,還保存得那麼好,也許就是因為把那股生長的力用來防腐、維持屍體狀態了。」

  丁玉蝶聽得愣愣的:「那老年呢?」

  「老年息壤,漸漸沒了活性,可能用來修補這個穹洞,幹些瑣碎的事,再老得厲害,也許就死了。」

  「幼年、壯年、老年息壤,一直做著輪班更替,幼年息壤長成之後,可以替換活性下降的壯年息壤,被替換下來的壯年息壤又接任老年息壤的位置,而死去的老年息壤成了最普通的土、沙,被幼年息壤定期清掃出去。」

  頗像人類社會,永遠有新生,以新易老,代代更替。

  宗杭越聽越是振奮,忽然想到什麼,看向丁玉蝶,激動得說話都有點打磕絆:「你不是說,專家在鄱陽湖拍過紅外航空照,發現這湖底有一條巨大的沙壩嗎?長江不是黃河,黃河是一碗水半碗沙,長江含沙量沒那麼高,這沙壩,會不會就是……」

  老年息壤死後被清掃出去的、日積月纍堆積起來的墳冢?

  也許吧,丁玉蝶腦子幾乎木了:「但是,帶出去就帶出去唄,化成湖底的淤泥好了,為什麼還堆成沙壩?不是存心引人關注嗎?」

  這問題易颯倒沒想過,但是人在思路順暢的時候,突破起來往往特別快。

  她心念一動:「它在清理湖底的『密碼盤』,保證盤面上沒障礙、沒大的積淤!這麼多年來,鄱陽湖因為地勢原因、狹管效應,沉了那麼多船,用當地人的老話說,上千條船,都能把湖底給填平了,如果湖裡頭船堆著船,還怎麼輸密碼?還怎麼給金湯開門?所以,它一方面清障,一方面把帶出來的老年息壤給掃開。」

  那條湖底沙壩,足有兩三公里長,還真像是被巨大的掃帚掃開的。

  密碼盤又是什麼?可能又是她想當然的比喻或者指代吧,丁玉蝶覺得自己在囫圇吞肉,半生不熟,半懂不懂:「幼年息壤清理密碼盤……那這麼說,那些沉船事故,不是息壤作怪?」

  應該不是。

  易颯記得丁玉蝶提過,鄱陽湖的沉船,多發生在九十年代之前,九十年代之後,國內外科考隊專門研究過老爺廟水域,發現了狹管效應和亂流渦流對行船的影響,專門成立了氣象觀測站,對過往船隻進行提醒、預警,那之後,沉船的事幾乎沒再發生了。

  所以,歷史上的那些沉船,是真的遭遇了自然災害、而非被息壤卷下去的。

  但息壤之所以經常伴隨沉船出現……

  易颯心裡一動:會不會是因為大船或者數量較多的船隻遭遇風浪沉沒時,對湖底造成紊亂的推力,如同有人在輸入密碼,卻頻頻出錯,作為門戶的息壤受到擾動,當然會精神緊張,出來查看,然後清障……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

  她直奔主題,點出自己的想法:「我們去息巢那頭,從巢脾爬到頂,火燒息壤,燒出個空間,把自己『燒』進去,或許能藉助幼年息壤往外推涌的力量,一直往上,回到湖底。」

  這話說完,房間裡立馬安靜了。

  宗杭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他想起之前從息壤里逃出來的經歷,那種幽閉的、下一刻就要成為石中人的噩夢,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第二次了,她還要把自己「燒」進去。

  丁玉蝶半張著嘴巴,像個泥雕木塑。

  良久才喃喃:「不不不,你真是瘋了。」

  ***

  丁玉蝶覺得這法子完全不可行。

  「體力呢?那麼高,我們哪有體力爬到那麼高?」

  易颯說:「這是我們受困的第二還是第三天,雖然餓得發慌,還沒到體力衰竭,找東西把肚子裹起來紮緊,還可以拼一把。」

  「那……息巢里那些屍體呢?誰知道它們是死是活?萬一……」

  萬一爬到一半,那些屍體傾巢出動,想想看吧,一張豎立的、高達幾百米的巢脾上密密麻麻爬滿了人,還在追他……

  易颯打斷他:「目前看下來,息壤沒有讓人起死回生的功效,它不攻擊人、會修補破洞、畏火。我和姜駿之前在巢脾上動了手,也沒見哪具屍體出來看熱鬧。」

  頓了頓又補充:「再說了,真是死路,拼一把,也好過在這兒餓死吧,你堂堂水鬼,畏畏縮縮餓死在這兒,不覺得很難聽嗎?」

  丁玉蝶乾咽著少得可憐的唾沫:「就算我們把自己『燒』進去了,你怎麼知道息壤會把你推出去,而不是拉進來呢?」

  易颯說:「這一點,我也只是推測。但息壤每次把船或者人拽進來,都是在它極度舒展之後,就像打拳,胳膊想收回來,先得伸出去。你就想像著,自己是息壤里夾帶的一粒沙,當你混在它們中間的時候,它們不會清障,反而會帶著你走,推著你動。我之前從蛤洞出來的時候,也沒見息壤拽著我不讓走。」

  丁玉蝶覺得自己都快被她說服了:「如果運氣沒那麼好,我們『燒』進去了,它正在休息,不把我們往外推呢?」

  易颯指了指窗外:「我傾向於認為,它不亮的時候,才是在休息。現在天亮了,應該趨向活躍。不過保險起見,我們是要做好準備,萬一它不把我們往外推怎麼辦。」

  她停了會,拿手把小腹往裡摁,一口氣講這麼多話,真特麼耗體力啊。

  「有沒有注意到,息壤跟變色龍似的。它修補破洞,呈現出來的材質,跟原本洞的材質是一樣的?」

  宗杭點頭,何止一樣,簡直銜接得土生土長、天衣無縫,岩石破口,修補之後也是岩石,不可能給你砌一堵水泥牆充數。

  易颯看丁玉蝶:「咱們是水鬼,學過掛水湖的水下構造,湖底下是淤泥,淤泥對我們來說,根本不是問題;淤泥下頭是隔水岩層,紅頁岩,屬於軟性岩層,這種岩層不抗擊打;再下頭才是這個穹洞,石灰岩。也就是說,我們依次要突破石灰岩、紅頁岩、淤泥,越往上越容易。它不推我們,我們就想辦法,持續『燃燒』這個動作,把火一直燒上去。」

  沒錯,淤泥就當做面膜了,真正要突破的,就是石灰岩和紅頁岩,丁玉蝶恨恨:「就是不知道這岩層有多厚,要是幾米厚,還能咬牙搞一搞,太厚的話,息壤很快封上,火燒是需要氧氣的,到時候火滅了,我們困在石頭裡頭……」

  易颯昏睡的時候,他聽宗杭講了蛤窩的經歷,沒親歷都覺得後怕:虧得那石壁不算特別厚,一腦袋撞出來了。

  但這洞頂到湖底之間,誰知道有多少米的距離呢?

  易颯說:「多少米都不是問題,只要保證息壤不封口。」

  她劃下最後一個圖,是個高聳的煙囪柱。

  然後拿刺刀在煙囪頂部劃了道刻痕:「這是第一個人,負責向上開路。」

  丁玉蝶不覺挺直了背,明明還在商量,但一路聽下來,已經像在分工布置了。

  易颯在挨近第一個人的地方,劃下第二道橫的刻痕,然後一溜豎線下去,一直豎到煙囪底部,像個拉得奇長的細瘦「t」字。

  「這是第二個人。」

  宗杭有點奇怪,指了指那道很長的豎線:「那這是什麼呢?」

  「繩子。」

  丁玉蝶怔了一下,瞬間反應過來,激動得一拳搗在地上:「臥槽!」

  他懂了。

  怎麼樣保證火一直燒,息壤不封口?

  結一條很長的繩子,十米,二十米,百米,想要多長都可以,繩子上每隔一段距離,結一根橫木——反正船冢里多的是纜繩、木頭,運氣好的話,沒準還能找到油料——木頭兩頭點上,人往上一段,就往下放繩子,或者轉動、上下提放繩身,道理跟火圈是一樣的,這樣,洞壁的息壤有忌憚,就不會封過來。

  底下的息壤只要不封口,有空氣供應,火就可以持續較長的一段時間。

  易颯在煙囪底部劃下第三道刻痕:「這是第三個人。」

  第三個人居然在這麼靠下的位置,危險性好像挺高的,不知道輪到誰……

  丁玉蝶有點緊張。

  「防備姜駿出現,斷了我們的後路。也負責維護這條火繩架,抽換橫木,防止下頭的火熄滅、或者燒到繩子。」

  計劃說完了。

  丁玉蝶前後再合計了一遍過程,背上不覺冒汗,喃喃了句:「好險啊。」

  都是險棋、險步,還得防備姜駿會不會突然出現,但是又覺得刺激,一生里,有這麼一次經歷,老來都會念念不忘吧?

  易颯看看他,又看宗杭,咣啷一聲把刺刀丟下:「怎麼說,干不干?」

  丁玉蝶吼:「干!干!乾死這群狗日的!」

  他仰躺到地上,哈哈大笑。

  易颯也是頭一次發現,丁玉蝶文氣的外表和發揪上顫巍巍的穿花蝶背後,還真有北方男人粗獷的一面。

  情緒是會感染人的,宗杭血脈賁張,也學丁玉蝶喊號子:「對,乾死這群……」

  易颯白了他一眼。

  宗杭後半句話生生咽回去了。

  易颯說:「你說這種話幹嘛?別跟著他亂學。」

  也是,這是髒話,說起來不是很文雅。

  易颯不讓,那他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