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28

  湖水濾透下,天梯的光幽晦不明,四個人,懸浮上空,肢體僵硬,沒大的動作,身子只隨水流微晃,這場景,著實詭異。

  易颯腦子裡轉得飛快:丁玉蝶賠進去了,這可不妙,於情於理,她都不該丟下他;易蕭出現了,雖說姐妹情淡漠,總不能當沒看見;還有姜駿、姜孝廣,他們想幹什麼,開金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好像只能硬著頭皮跟下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緊張之下,手忽然觸到了胸前的手機掛繩:水鬼下水,手機都放在特製的密封袋裡,防水,也能扛較大的水壓,但畢竟電子設備,在非常規環境下,電池消耗會很快。

  易颯趕緊端起來,想趁著電量還足,及時拍上兩張:水鬼都有這習慣,所謂眼見為實,水下看到了什麼,描述永遠不及照片來得震撼,而且眼睛看東西會有主次,但鏡頭不會,忠實記錄一切,事後回看時,往往能發現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細節。

  手機不靈了。

  倒不是沒電,而是完全紊亂,屏幕上先是疊影重影、然後死機、圖標亂跳,反正不正常就對了。

  難道剛剛那股把丁玉蝶他們變成了水傀儡的力量,也同樣影響到了電子設備?

  易颯有詭異的直覺:這一切,沒準也在祖師爺的設計當中。

  他像個精準的玩家,在設局時,考慮到了應有的風險:

  ——你們想在水下安排一個水鬼跟蹤記錄嗎?不可能,只要是水鬼,在這附近,問牌時,都會被影響、被控制;

  ——你們想安排其他人跟蹤記錄嗎?不可能,因為除了水鬼,其他人沒這下水的天賦,只能望水興嘆;

  ——你們想用電子設備做延伸的「眼睛」跟蹤記錄嗎?還是不可能,電子設備也會失靈。

  ……

  生活在夏朝的祖師爺,應該是夏朝沒錯,她小時候聽易家的老一輩講故事,祖師爺甚至活躍在大禹治水的傳說里,水鬼嘛,這麼有水下天賦的人,治水如此重大的事,怎麼會不參與呢?

  生活在那麼早的年代(到底是真實還是杜撰且不去論),會連手機或者攝像機這種現代設備也考慮到嗎?

  好像會,畢竟他口占過什麼「不羽而飛,不面而面」,三姓後來一致認為是飛機、視頻電話。

  祖師爺到底是什麼身份?天外來客?未卜先知?

  正想著,上頭有動靜了。

  姜駿領頭,另三人跟隨,已經出了水路天梯。

  易颯反應極快,倏地上浮,拈住一條天梯,拔出水鬼匕首,割下約略有三四米長,然後迅速對摺打結成圈,緊追其後,猛踩幾下水後,伸手一掄,跟套馬似的,那道光圈套住了跟在最後的丁玉蝶。

  四個人里,她跟他最熟,也只敢套他了。

  易颯屏住呼吸——

  很好,水傀儡果然是傀儡,無知無覺,也許只當是纏上了水草或者爛在水裡的漁網,並無異樣。

  易颯鬆了口氣,回頭招呼宗杭跟上。

  宗杭狗刨著上來。

  他從來也不會游泳,雖然能坐水,但游起來,姿勢純屬瞎整,歪歪斜斜不說,四肢一起撲騰,動靜還大。

  這動靜果然立刻驚動了易颯,她立馬回頭,橫眉怒目,還「剁」了他兩下。

  又挨剁了,宗杭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擺了,心裡怪沮喪的:他當然知道追蹤者要魅影般無聲無息,但沒人訓練過他啊……

  易颯很快下來,胳膊挽住他的,宗杭只覺得一股大力一帶,身子輕鬆被帶出去了。

  她居然挽著他!

  宗杭覺得自己挨著她的那半邊身子都木了,僵了會之後,偷偷轉頭看她。

  她離他這麼近,髮絲都會被水帶著,拂到他臉邊,有時候會有一兩根,根梢划過他的臉,感覺特別清晰。

  她在撥水。

  她的姿勢跟他以往見過的任何游泳教練的姿勢都不一樣,並不用很大力,身子如游魚,只偶爾劃臂一撥,就可以借水打力,再加上水裡本就有的浮力,帶上他這一百四十多斤的分量,似乎根本就不費勁兒。

  宗杭也想出點力,學著她的樣子撥了一下。

  易颯馬上轉頭瞪他了,要不是挽著他不方便,估計又要開剁,那眼神他讀懂了:你就歇著!別亂動!

  宗杭蔫了,很真切地感受到了落後的恥辱。

  以前,是無數次聽到過「落後就要挨打」這種話,但隔靴搔癢,沒什麼共鳴,再說了,他爸宗必勝一直是時代的弄潮兒,他坐在他爸奮蹄馳騁的大馬車上,隨處得人方便、關照,能落後到哪兒去?

  現在不一樣了,身處的環境、面對的人、遭遇的困境,都是從前所不能想像的:他不想當人累贅,尤其是易颯的累贅。

  宗杭頭一次有了上進的想法,這趟出水之後,他要全面提升自己,他要……

  無意間抬眼,那股子奮發向上的激越化作了激靈靈一個冷戰。

  那一行人,像傳說中的水下趕屍,一個綴著一個,雖然也在划水,但肢體僵硬,真跟牽線沒兩樣。

  更瘮人的是,丁玉蝶身上套著的光圈發出黯淡的螢光,把前後籠成了卵圓形的光團,一行人罩著鬼氣森森的光,無聲前行,光團里有細小的懸浮物,有時還會掠過塑膠袋一樣的水下垃圾。

  除了那團亮,周圍一片死寂的暗黑,眼裡滴的亮子也不管用了,只夠他看到身側的易颯。

  宗杭高度緊張,明明現在什麼事都還沒發生,但心跳的頻率,估計已經能爆表了。

  他幾次回頭去看,就怕近在肘邊的黑暗裡其實藏了什麼東西,一直獰笑尾隨,又怕兩人實際上已經被獠牙森森的怪物包圍了,只是自己看不見而已。

  他握緊了下水前易颯塞給他的那柄水鬼匕首。

  先顧眼前。

  再上進的計劃,能活著再說。

  ***

  易颯緊盯著那光團,心頭疑慮越來越甚。

  她不像宗杭那麼想東想西,她一直在心裡算著時間和距離。

  從水路天梯出發開始,這行人一直在做直線運行,片刻不停,現在至少遊了有一兩公里了,還在繼續。

  所以金湯譜上點的那一個個金湯穴,只不過是萬里長征第一步,接下來什麼路線、還有多少曲折誰也不知道,難怪金湯譜泄露出去了也沒風險。

  接下來呢,總不能一直這麼走吧。

  想攆上去看看,又不敢:丁玉蝶他們是水傀儡,但姜駿未必,他是領頭的,會不會有意識?萬一跟她打了照面,那可真是……

  正這麼想著,那團光忽然在水裡懸住了。

  到地方了?易颯心裡一跳。

  看四下里,好像也沒什麼特別的啊,水底只有些隨處可見的螺螄蚌殼。

  水傀儡照舊無聲無息懸浮,但姜駿有動作了。

  他在往下推水。

  推水是水鬼必學的一項,普通人推水,就是手掌往水面平推,然後水會向兩側分開,復又合攏,但水鬼推水,另有一套理論。

  教易颯推水的是姜太月,老太太手如枯枝骨爪,但筋骨有力,解釋得深入淺出:「水有三種形態,氣態、液態、固態,一般人推的時候,力會被卸往四面八方,水底有條魚,你在水面往下推,它會有感覺嗎?它看你像耍猴玩兒。」

  「但水鬼不一樣,你別覺得手底下是水,你要想像著,手上的力出去,推到的,是固態的水、冰柱子,你多大力下去,水幫你傳導不說、還會放大這力——水底的魚,你從正上頭推下去,那股力能這麼直直下去,能把它砸死、砸扁了,那就叫到位了。」

  當時的新晉水鬼易颯,和丁玉蝶兩個,各分到一口缸,兩人在水面亂打,水花四濺,後來易颯打出點感覺來,說:「這不就像打水樁子嗎?只不過打下去的樁子不是木頭的,是水做的。」

  姜太月朝她翹了大拇指。

  ……

  現在,姜駿就在打這種「水樁子」。

  他是老資歷水鬼,手法自然比她嫻熟多了,那股打到湖底的震動,再經水流發散開,一圈圈晃到她身上。

  打完了,姜駿重新領路,這次不直線運行了,斜偏約莫30度角,遊了半公里不到,再次停下,再次往下推水。

  接下來,易颯就被姜駿帶著,幾乎是在水中亂繞。

  你分不清他走的路線,直行、斜行、往前,又退後,那路線,時而三角形,時而五芒星形,還時而來個弧,每一個節點處,他都會停下推水,有時只推一次,有時反覆推很多次,有時直推,有時手掌外翻,斜著推,還有幾次,帶動了丁玉蝶他們一起——在低處仰頭,看到上頭幾個人動作一致,機械重複,肢體又生硬死板,那心情,真是難以言喻。

  有一次,易颯示意宗杭留下,自己大著膽子,游近前去看了一次。

  她感覺,姜駿好像也沒什麼自主意識,本質上也是水傀儡,只不過比丁玉蝶他們高級了點,五十步和百步的區別而已。

  ……

  循環往復,疲於奔走,折騰了好久之後,那團光重新在水中懸住。

  姜駿端起用細繩拴在腰間鐵鏈上的姜祖牌。

  易颯腦子都快炸了,她一遍遍回想姜駿剛剛行經的路線和每次停下時的動作。

  路線太雜亂了,根本形不成什麼圖形,散得太廣,東一榔頭西一棒的。

  而且每次往下推水,次數、力度、幾個人推也都不一樣,這分析起來,也太複雜了,人家編個密碼都至少有規律可循呢……

  密碼?

  易颯心裡猛烈一跳。

  在柬埔寨時,姜孝廣讓她定期體檢,還自作主張,給她聯繫了位鬼佬醫生。

  那醫生開了家私人診所,為了跟本地的醫院拉開檔次,裝修得跟會所似的,門口是數字密碼鎖,一個九宮格的小鍵盤,客人到了,自己輸入密碼進來。

  密碼……

  也許這確實是密碼呢,不同的是,診所的密碼鎖是嵌在牆面上的,這個是平臥在湖底的,密碼盤大了成千上萬倍。

  姜駿剛才在很多地方停下,推水,他停的位置,也許就相當於一個「密碼位」,他用的力度、角度、次數,也許就是觸發這個「密碼位」所必要的手法……

  小的時候,她不是沒跟三姓的人討論過:我們的金湯,藏在水底,就一定保險嗎?

  萬一水底地震了呢,把金湯給震出來了。

  萬一氣候變化,水位降低了呢,漁民下水,一刨子把金湯刨出來了。

  萬一……

  沒有萬一,鄱陽湖枯水季的時候,面積急劇縮水,比最大時縮減近十倍,很多河床直接裸著,死魚遍地,也沒見金湯被誰刨出來過。

  一直以為,是祖師爺藏得精巧,抑或運氣好。

  但現在全明白了。

  能萬無一失,是因為他們不像張獻忠藏銀那樣,挖了個洞、壓上兩塊石頭,或者推滿厚厚的淤泥覆蓋,就當完事了的。

  他們流程複雜,一步一步都精密,甚至設有密碼,極其複雜的密碼,外人根本沒法窺其門徑。

  ……

  水流忽然震盪。

  湖底深處傳來隆隆的聲音,像雷響,又像地震之前的躁動。

  姜駿剛剛,已經「輸入」了古老的密碼。

  現在,湖底要開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