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25

  丁玉蝶住的農家小旅館,屬於不掛牌非法經營單位,主人家帶個小院子,房間常年空一間,咬咬牙能再騰出一間——一塊厚紙箱板上拿紅漆刷了「住宿」兩個字,放門口就是旅館,不放門口就是農家小院,閒人免進。

  所以出再多錢,也就兩間房了,床都湊不齊,店主抱了卷涼蓆出來。

  丁玉蝶已經入住了,有床,不用給他。

  易颯是個女的,這年頭,基本都知道女士優先,也不能給她。

  所以他把涼蓆塞給了宗杭:「你們自己分配一下,看著辦吧。」

  領完涼蓆,丁玉蝶和易颯都已經進房了,照例沒招呼他。

  宗杭抱著涼蓆想了會。

  常理來說,應該男人跟男人住。

  他過來找丁玉蝶。

  丁玉蝶開了門,只開半扇,氣好像還沒消,板一張撲克臉:「我從來不跟別人住一間房的,你去找她,你們在船上不就一起住了嗎?現在來擠我算怎麼回事?」

  然後砰一聲關門。

  宗杭又拖著涼蓆來找易颯。

  她倒是沒關門,洗手間裡水聲嘩嘩的,應該是先沖澡了,宗杭站在門口,猶豫著該不該進。

  涼蓆直挺挺杵在手邊,跟他難兄難弟,對影成雙。

  易颯洗好出來了,她是中短髮,方便打理,沖涼向來很快。

  她拿毛巾揉著頭髮,屋裡走來走去,還是沒看他。

  宗杭遲疑了一下,試探性地抱著涼蓆往裡走,涼蓆很寬,捲成筒了還是長,一頭拖在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他一邊走一邊偷眼看易颯。

  人都進來了,她肯定知道,沒讓他走,那就是……默許了吧?

  宗杭把涼蓆拖進來,找了塊空地鋪開,鋪得小心翼翼,生怕她忽然一嗓子在他頭頂炸開:「我同意你進來了嗎你在這鋪?」

  易颯還在忙,包里翻了一陣之後,又出去了,沒多久進來,甩了套衣服拖鞋過來:「洗澡去!」

  宗杭心頭一塊大石落地,抱起衣服,想謝謝她,抬頭看到她後腦勺,話又咽回去了。

  他洗得也飛快,因為電壓不穩,水又時大時小,給人一種分秒就要罷工的緊迫感。

  洗完了展開衣服看。

  應該是朝店主要來的乾淨衣服,棕色帶花的老頭衫,宗必勝穿了都嫌老氣,還有帶條紋的肥褲衩,地攤上十塊錢一條的那種,太過追求涼快,對著太陽透光,一條褲管裡頭能插三條腿。

  反正穿上了,不倫不類就是了。

  他推門出來。

  易颯坐在床上擦臉,手邊堆滿小瓶小罐,頭也不抬,吩咐他:「桌上有藥包,要用什麼自己拿。」

  是要用,臉被摁在地上擦破了,剛才把泥沙洗掉,傷口一絲絲浸得疼。

  宗杭走到桌邊,翻出小酒精瓶和棉簽。

  酒精瓶是擰蓋的,一隻手擰不開,拿胳膊肘夾著也沒擰開,想拿嘴咬,又覺得不衛生。

  易颯看得心裡來火,覺得他笨手笨腳的,真想大踏步過去,劈手奪過來一把擰開。

  轉念一想,自己又不是吃飽了撐的,管他這麼多幹嘛。

  她低下頭,繼續往臉上拍水,眼角餘光覷到宗杭猶猶豫豫過來。

  話也說得吞吞吐吐:「易颯,這個……我打不開,你能幫個忙嗎?」

  易颯斜眼看他:「長這麼高,連個瓶蓋都擰不開?」

  宗杭把受傷的手抬給她看,這幾天土裡趴水裡浸的,包紮的紗布都看不出本來顏色了:「我手受傷了。」

  易颯沒好氣:「拿來給我。」

  她接過酒精瓶,正想用力,忽然瞪向門口:「你又來幹什麼?」

  宗杭回頭。

  是丁玉蝶。

  ***

  丁玉蝶也不想來。

  畢竟鬥氣的雙方,誰先邁步誰先輸。

  但這十里八村的,他又找不到人來討論:他是個藏不住事的人,那點小發現小秘密,不向別人抖羅,心裡就不舒服。

  吃了易颯這麼一嗆,他反而有底氣了:「我不能來?我剛幫了你的忙,過來坐坐都不能了?」

  易颯鼻子裡哼一聲。

  一切隨哼而逝,之前那點不愉快,算是過去了。

  興奮壓倒了一切,丁玉蝶屁顛顛過來,拖了張小板凳在床邊坐下,獻寶樣把手機遞給她:「颯颯,我們姜叔,有秘密。」

  易颯心裡一動,酒精瓶子擱下,接過手機來看。

  這照片畫面,衝擊力未免有點大,易颯下意識皺眉,然後向後滑看:「這什麼啊?」

  人的長相怪異畸形,四周牆面又抹得跟恐怖片布景似的。

  尤其最後一張,照模糊了,人臉上一片煞白,卻又有兩個極亮的光點,直勾勾看向鏡頭,怪瘮人的。

  宗杭也湊過來,伸著腦袋朝手機屏幕上瞅。

  丁玉蝶說:「我猜測吧,要麼是姜叔從江里撈起來的什麼怪物,要麼就是他在做生化實驗,看不出來吧,表面上跟個與世無爭的老頭子似的。」

  易颯把照片調大。

  滿牆血字,隱約能看清,大大小小的「它們」,又有「來了」,至於照片上的人,雖然是個男的,但這種身體狀態,有點類似宗杭說過的那個老k。

  正想著,衣服邊角忽然被人拽了一下。

  邊上站的是宗杭,他被擄上船那麼久,應該知道點什麼。

  易颯心裡有數了,但不動聲色,手機還回去,探丁玉蝶口風:「好奇了?」

  丁玉蝶拍拍屁股起來,態度表得很明確:「別,誰還沒點小秘密什麼的,我就是跟你八卦一下。這關我什麼事啊,我才不會把自己攪進去呢,還有你,這種事以後別找我了啊,壓力太大了,我不適合跟人斗。」

  這話是真的。

  丁玉蝶從小就自視甚高,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的,心思都在水下,確實不擅長跟人虛與委蛇,典型的自掃門前雪,天生不愛摻和別人的事,只要於己無礙,天翻地覆都無所謂:所以寧願大動干戈去找沉船,也不願去管姜孝廣到底在籌劃什麼,頂多八卦一下。

  易颯候著丁玉蝶離開,才瞥向宗杭:「你有話說?」

  宗杭點頭,想開口,驀地又止住,小跑著去到門邊,先探頭出去看了一回,然後把門關上。

  還真長心眼了,易颯想笑。

  她把酒精蓋子擰開,順口吩咐了句:「藥包也帶過來。」

  宗杭把藥包拎過來。

  易颯拿了根棉簽堵在瓶口,瓶身微傾蘸濕了,想遞給宗杭,一看周圍沒大的鏡子,他想擦拭傷口還得去洗手間,不由就覺得麻煩:「行了行了,你坐下。」

  宗杭趕緊坐到小板凳上。

  「臉,側過去。」

  宗杭側過臉,眼睛溜溜的,也不知道往哪看,就知道棉簽輕輕在傷口周圍走著了,有時涼涼的,有時又絲絲地疼。

  他垂下眼,心裡砰砰跳,忽然聞到她身上的味道。

  新浴之後的氣味本該很淡,但溫度恰到好處地撥升了些許火候,使這味道不僅能被捕捉,還帶柔和的香軟。

  好聞極了。

  宗杭也忘了自己要說什麼了,腦子裡只剩了四個字。

  好聞極了。

  易颯低頭給宗杭清理臉上的擦傷,不知怎麼的,注意力忽然被他的耳朵吸引了過去。

  他的耳朵在慢慢變紅。

  宗杭的膚色偏白,所以紅得尤為明顯,真像揉碎了的胭脂在暖水裡化開,耳廓那一圈尤甚。

  摸上去怕是會燙手。

  易颯瞥了宗杭一眼,問他:「受罪了嗎?」

  宗杭猝不及防,愣了會才反應過來她在說什麼:「沒,沒。」

  臉上擦破了點皮,其它倒都還好,應該沒受太大罪。

  宗杭忽然想起了什麼:「易颯,頭被碗砸了,應該不會死吧?不會砸出腦震盪吧?」

  「砸誰了?」

  「逃跑的時候,我砸了姜孝廣。」

  他有點後悔:「當時太緊張了,用了很大力氣……他比我爸年紀還大呢。」

  將心比心,有人這麼砸他爸,他得跳腳。

  易颯把棉簽扔掉:「沒事,姜孝廣腦殼比你想的硬。」

  說著從藥包里撿出醫用剪刀,慢慢剪開他手上裹纏的紗布:「說吧,剛拉我衣服幹什麼?」

  哦,對,差點把正事忘了。

  宗杭說:「照片上的那個人,我猜可能是姜駿。」

  姜駿?

  易颯差點一剪刀走歪。

  她抬頭看宗杭,宗杭很篤定地朝她點頭。

  易颯腦子裡有點亂,示意他先別說話。

  她得理一理。

  姜駿……

  是有可能,發現小姜哥哥的屍體之後,姜孝廣雖然表現得很受打擊,但現在想起來,那悲痛是有點浮於表面,而且他不急於報警、不急於安置屍體,不好好料理姜駿的後事,卻先後出現在鴨頭山和老爺廟的作業船上。

  也只有「死的那個姜駿是假的」才能解釋這一切了。

  易颯心跳如鼓:這十幾年間,她跟姜駿是見過幾次的,很確定從青年到中年的,是同一個人,如果是假的,這得假多少年啊?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問宗杭:「你還知道些什麼?」

  ***

  這一趟,宗杭可說的太多了。

  他從三姓老祖關於「翻鍋」的預言講起,講到1996年的「漂移地窟」之行、易家車隊的出事、姜駿被姜孝廣帶走、「感染者」被集中關押研究、易蕭的出逃、以及她和姜孝廣合謀抓他的目的……

  末了,小心翼翼說了句:「易颯,她應該真的是你姐姐。」

  從頭到尾,易颯都沒插過話,連抬頭看他都很少,只是在幫他重新包紮手上的傷——但他知道她肯定在聽,因為她有時呼吸會突然急促,有時會怔愣,還有一次,已經包完一根手指了,發現忘了上「夾板」,又一道道拆了重包。

  易颯嗯了一聲:「她提起我了?」

  宗杭沒吭聲。

  「那是你問的?」

  「我問她,有沒有個妹妹叫易颯,說你想見她,還提到了那個錄放機和磁帶里的歌。」

  「那她什麼反應?」

  「她先是不說話,後來忽然發脾氣,說我胡說……八道,然後就甩門走了。」

  易颯「哦」了一聲:「脾氣還挺大。」

  頓了頓笑笑:「睡吧。」

  ***

  熄燈了。

  鄉間的夜真黑。

  已經很晚了,外頭傳來獨屬於鄉間深夜的蛙聲蟲鳴。

  易颯睡不著。

  她躺在床上,看屋頂,這裡的屋子,還沿用著老式的房梁構造,雙面坡的屋頂,三角結構,大梁橫木。

  月光照進來,能看到大梁一側結的素銀蛛網。

  她反覆去想宗杭的話,一句一句,掰開揉碎地揣摩。

  按理說,如果她是姜孝廣,跟丁長盛做了交易,唯恐秘密被人知道,會恨不得挖個地窖,把姜駿藏起來,不讓任何人瞧見。

  姜孝廣何必還要犯險,把姜駿給帶出來呢?尤其還帶到了鄱陽湖上。

  他想幹什麼?難道真讓雲巧姑姑給說中了,姜駿都已經不人不鬼了,還要安排他開金湯?

  想不通,但確定的是,接下來這一兩天,老爺廟水域,一定會發生什麼事,畢竟姜孝廣在,姜駿在,易蕭也在,丁長盛要來,還有個誤打誤撞的丁玉蝶,非要在這個時候下湖找什麼沉船……

  易颯闔上眼睛。

  半睡半醒間,總覺得有什麼重要的事沒說……

  她突然翻身坐起,厲聲叫了句:「宗杭!」

  宗杭一連幾天沒睡好了,犯困犯得厲害,幾乎是一躺平就進了黑甜鄉,忽然聽到她叫,一個激靈睜開眼睛,一時間意識茫茫,不知道身在何方。

  抬眼看,易颯坐在床上,月光斜入,披了她半身,亮的那一半森然,暗的那一半陰冷。

  她一字一頓。

  「你有沒有,向任何人,提過我的事?」

  她的事?

  宗杭瞬間反應過來。

  鴨頭山上,洞裡的那一幕,月光下的那張臉,忽然歷歷如新,近在眼前。

  脫險之後,太過興奮,他居然把這事給忘了。

  易颯為什麼也會爆血管呢?

  她也跟他一樣,曾經死而復活嗎?

  易蕭的反應那麼奇怪,就好像一直不知道這妹妹還活著,是丁長盛一直以來的誤導,還是說,她親眼看見過這妹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