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18

  大部分人對姜孝廣在水祭上的舉止失當都表示理解。

  喪子之痛嘛,人是會有點顛三倒四的。

  只丁長盛覺得不對,回到客船之後,不顧夜深,過來找姜孝廣,追著他問:「怎麼回事啊?再急的事也不該在水祭上接電話啊,你最近這一兩天,整個人都怪怪的。」

  姜孝廣坐在小沙發上,胳膊肘抵在膝蓋上,拿手撐住頭,很久才說了句:「你說……丁磧辦事的時候,有沒有被人看到?」

  丁長盛很警覺:「什麼意思?」

  又斷然否認:「不可能,丁磧一向都小心……」

  大概是忽然又想到世事無絕對,語氣里摻進了猶疑:「怎麼?有哪裡不對嗎?」

  姜孝廣看他:「你就真沒起過疑心?莫名其妙的,給丁磧搞了廚房那一出,是不是向我們暗示些什麼呢?」

  丁長盛安慰他:「不會不會,你想多了,你這人吧,哪樣都過得去,就是膽子太小,做什麼都瞻前顧後,堂堂的水鬼,長了個娃娃膽子。」

  姜孝廣說:「你得好好問問丁磧,我知道他辦事可靠,但這大船上,兩三百號人呢,說不定人多眼雜……唉,我當初就說,讓人出個意外,不能下水就行了,何必做這麼絕。」

  原來繞來繞去,還為這檔子事。

  丁長盛輕蔑地看了他一眼:「要出個什麼樣的意外?小傷小病,很快就好了,到時候還得再開金湯,你怎麼辦?又讓他意外?總在開金湯之前出意外,就不怕別人起疑心?」

  「想要大意外,還得不死人,高位截癱?植物人?何必呢,又當又立的,再說了,人心隔肚皮,萬一他恨上你了,把事情嚷嚷出去,是不是就前功盡棄了?」

  他給姜孝廣吃定心丸:「反正,事情也不是你做的,查不到你頭上,你穩住了,別自己慌慌張張的,露了馬腳。」

  姜孝廣吁了一口氣:「這我知道,我就是……」

  他有點傷感:「畢竟相處了這麼多年了,平時也很配合……」

  丁長盛冷笑一聲:「配合什麼呀,沒少朝你要錢吧?養個真兒子也沒這麼貴。再說了,他一個地秧子,知道了這麼多事,我讓丁磧料理了他,也不算過分。」

  ***

  19號。

  一大早,客船就靠了岸。

  按計劃,客船會往大集散地九江走,途中會經過老爺廟、廬山景區等等,很多人抱著雖然這趟走了空,但是順便旅遊一趟也好的想法,還會繼續跟船,但那些有要事在身、受不了船速太慢的——譬如已經聯繫好車輛要把屍體儘快送走的姜孝廣、急著回去給大侄子主婚的易雲巧等等,都要就地下船。

  還有那些雖然不下船,但是借著停船間隙要去享受一下當地早點的。

  滿船鬧鬧哄哄。

  易颯也要在這下船,鴨頭山就在附近。

  宗杭明顯感覺出,她的脾氣自早上起就不太好,看什麼都不順,會跟無關緊要的東西發脾氣:被門擋了踢門,被床角碰了踹床,明明是自己開水龍頭的力氣太大導致濺了一身水,反罵水龍頭智障。

  宗杭謹言慎行,處處小心,即便這麼著還是挨了她好幾記白眼,過來掩護宗杭先下船的丁玉蝶也小媳婦樣低眉順眼,拎上行李出了門才跟宗杭感嘆:「可怕,來大姨媽的女人太可怕了,易颯將來生孩子,還不知道要怎麼作天作地呢,可憐,她老公太可憐了。」

  宗杭說:「女人生個孩子,多不容易啊,肚子那麼大,走路都走不快,又吃不下飯又吐的,作一下怎麼了?你有個頭痛腦熱的,你還要躺床上哼哼半天呢。」

  這是童虹原話,宗杭深以為然。

  丁玉蝶唾棄宗杭:「婦女之友!我最瞧不起你這種婦女之友!」

  下船口處,堆著□□個鐵籠子,每個裡頭都有烏鬼,籠子上掛了牌牌,那是事先統計過的、今天要下船的人的烏鬼。

  打眼一看,有喝水的,有吞魚的,有蜷縮著打不起精神的,只有一隻,立得昂然,一身冷漠。

  那只是易颯的,丁玉蝶有點嫉妒:人不怎麼樣,運氣倒挺好,配了只這麼威風八面的烏鬼。

  不過再威風也不是自己的,丁玉蝶把籠子扔給宗杭拎,兩人踩著踏板下了船。

  岸上更熱鬧,停了不少約好的車,丁玉蝶一瞥眼,恰看到易雲巧坐在車上,正從車窗處偷偷往外看。

  看什麼呢,丁玉蝶納悶,循著她的目光去找,正看到姜孝廣那幾車人裝載停當,絕塵而去。

  再一抬頭,甲板上站著丁長盛,目光也正隨著那幾輛車漸移漸遠。

  ***

  丁玉蝶帶著宗杭專往人少處走,隨心拐彎,最後在一處小菜場頭上找了家吃拌粉的,坐下要了兩碗,又把手機定位發給易颯。

  擱下手機,發現宗杭一直勾著腦袋看烏鬼,還挪著籠子,試圖從各個方位觀察,偶爾還逗弄兩下——不過烏鬼似乎很煩他,瞥都沒瞥他一眼。

  丁玉蝶納悶了:「沒看過鳥啊?」

  宗杭一抬頭,又驚又喜:「我認得它!」

  丁玉蝶說:「是嗎?它這反應,不像認得你啊。」

  宗杭無所謂,托著腮看烏鬼,臉上喜滋滋的,還帶點小迷醉。

  雖然水鳥很難認,但他仔細觀察過偷渡船上那隻魚鷹,各項特徵都對上了,還有這高傲的脾性,絕對沒誰了。

  十年修得同船渡,更何況那是偷渡船。

  緣分,他跟易颯之間真有緣分,跟她的姐姐有緣分,跟她的鳥都有緣分!

  他這糊在窗上的破報紙,沒準真要上天了。

  兩碗拌粉端上來,易颯也到了,她看了粉的賣相,沒什麼胃口,另買了豆漿和發糕。

  宗杭聽他們兩個聊。

  丁玉蝶:「你們這就……回柬埔寨去了?」

  易颯嗯了一聲:「你呢?從九江回?」

  丁玉蝶吸溜著粉:「都到老爺廟跟前了,我才不走呢,說什麼我也要在老爺廟下個水。」

  易颯皺眉:「別找死啊,萬一你在底下丟了,屍體都找不到。」

  丁玉蝶漫不經心:「萬一我在底下丟了,說不定就找到沉船的秘密了……哎,你知道我跟你講的那個美國潛水專家波爾,事發四十年後寫了本回憶錄嗎?」

  丁玉蝶講話跳脫、秒換談話對象的老毛病又犯了。

  宗杭愣了一下,趕緊點頭。

  「他在書里,第一次回憶了自己的三個同伴在湖底是怎麼失蹤的,說是忽然看到耀眼的白光,緊接著人就被巨大的吸附力吸住了,然後白光在湖底翻卷、扭動,他的三個同伴都被白光帶走了,就他命好,掙扎著浮了上去……」

  「這就表明……」丁玉蝶對著易颯揚起下頜,「再兇險的情形,技術好的人,都能化險為夷,我是水鬼,老祖宗賞飯吃,美國潛水專家都逃得掉,本土水鬼還能掛在那?」

  說完了,抽了張紙巾擦嘴,然後搓成團兒,準確地投進了不遠處的垃圾桶:「拜拜。」

  ***

  易颯找了家距離水岸不遠的小賓館,訂了間雙人房,因為拎了烏鬼,店主一番牢騷之後,多要了五十。

  宗杭巴巴仰著頭在樓下等,直到等到易颯開窗,向他比劃了房間號,才瞅了個空子,飛快地竄上樓去。

  平時有身份,不覺得這身份有多可貴,現在成了「黑戶」,才知道寸步難行。

  進了屋,看到易颯坐在沙發上,抱著個老古董般的錄放機,這玩意兒,宗杭只在電視裡見過,自己都沒玩過。

  易颯撳下按鍵。

  「王后氣壞了,她精心製作了一個蘋果,這蘋果一半是紅的,一半是綠的,紅的那一半有毒,非常可怕……」

  這一驚一乍的口吻,是給小孩子講童話故事吧?

  宗杭還想聽聽是哪個童話故事,易颯撳停了,換了盤磁帶進去,倒帶,試聽,再倒帶,再試聽。

  最後放的歌是《上海灘》。

  其實是很老的歌了,但因為這些年幾度翻拍,聽著很熟悉,宗杭差點跟著哼了,她又撳掉了。

  然後交代他:「我剛過來的時候,在碼頭定了條橡皮艇,晚上你就開那個過去。」

  又指了指那個錄放機:「這個也帶過去,跟她見面之後,別急著說我要見她的事,問她認不認識這個,熟不熟悉這首歌。」

  宗杭說:「這歌,是你姐姐愛聽的吧?」

  易颯點頭:「那人可能是我姐姐,也可能不是。如果不是的話,她聽說你把她的事告訴我了,還要帶我去見她,會覺得你背叛了她……所以你穩一點,別那麼著急。」

  還真的,宗杭反應過來:自己有點為「姐妹相認」這回事興奮過頭了,易颯是考慮得更周到些。

  「那個鴨頭山有個問題,四面環水,鴨頭的地勢高,你從哪個方向坐船去,她都能看見,眼裡要是抹了『亮子』,更加一清二楚。所以我不能跟你一起去,讓她看見你還帶了人,她不會見你的。」

  宗杭點頭:「本來也該先徵求她的同意,你放心吧,我會隨機應變的。」

  這些天的經歷,讓他對自己生出許多自信來:他不會游泳,現在會「坐水」了;他之前螃蟹都不敢捏,卻從鱷魚池裡逃出來了;他得了易颯指點,知道別去跟某些人「硬碰硬」,要利用自己的優勢,有水就有靠山,而那個鴨頭山,四面都是水……

  易颯沒說話,低頭去理腳邊的行李包,看到堆疊的衣服間,那個小小的棕色藥劑瓶,和一次性注射器。

  她有自己的計劃。

  她要見老k,這麼多年了,她守著一個莫名其妙的秘密,而今終於守到一個可能的知情人,她不會坐等老k來決定見不見她——她也要去鴨頭山,哪怕今天是19號。

  ***

  夜幕很快降下。

  八點多,下起了雨,雖然不大,但一直不見停,易颯去開船時,老闆勸她:「姑娘,別玩夜船啦,眼看湖上風越來越大,搞不好會翻船的。」

  易颯說:「沒事,我就在岸邊開開。」

  她把快艇開離碼頭,開到約定的地點。

  宗杭抱著塑料布包裹好的錄放機迎上來。

  快艇的操作很簡單,易颯教了他幾次,又給他眼睛裡滴上亮子。

  宗杭有點緊張:夜裡,在空無一人的大湖上開快艇,冒著雨,頂著風,去見一個詭譎莫測的女人,這經歷從未有過。

  而且,易颯的交代好簡單啊,只給了個錄放機,其它的,可能會發生的種種狀況,她都沒提。

  他忍不住問易颯:「萬一老k見了我之後,不讓我回來,直接帶我去別的地方了,那怎麼辦呢?」

  易颯笑笑,提醒他別誤了時間:「該走了,別遲了。」

  在她看來,自己已經不需要宗杭了。

  他的作用,也許就是把老k帶到她身邊。

  他的秘密,她也全都知道了。

  他像一條渡船,搭載她到了新的位置,誰會拖著船繼續走下一程呢?我救過你,你成全我,大家兩不相欠,你本來就是那個老k派來的,回她那兒去,合情合理。

  宗杭有點不安,但還是點了點頭:「那你回去吧,下雨了……我希望她是你姐姐,她真的是就好了……你多一個親人,多好啊。」

  他把快艇開出去。

  艇尾處綻開一道白色的水花,從岸上看,鴨頭山又小又模糊,像個孤獨的雞蛋。

  易颯忽然大叫:「宗杭回來。」

  ***

  宗杭很快又折回來了,不過操作不太熟練,差點把自己甩水裡去。

  他停了快艇,氣喘吁吁淌水過來:「啊?」

  易颯說:「再交代你點事。」

  相識一場,多說兩句。

  「哪怕那個老k真的是易蕭,真的是我姐姐,你也記住,不要相信她。」

  宗杭說:「那是你親姐姐啊。」

  易颯笑起來:「親姐姐?」

  「我二十多年沒見過她了,她經歷過什麼、是什麼樣的行事風格、喜歡什麼顏色、什麼口味、穿什麼衣服、有什麼愛好,我通通不知道。」

  「你了解一個人,才能防備一個人,不了解才可怕,防不勝防。」

  親姐姐又怎麼樣呢。

  一個她從未熟悉過的親姐姐,永遠只是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