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17

  宗杭他們一走,易颯就過來找丁磧。

  她只對水鬼的房間記得牢,丁磧他們具體住哪間,只知道大概位置——一路過來,拐了個彎,忽然看到姜孝廣。

  他看起來很緊張,攥著手機,一臉的猶疑不定,在一扇門前徘徊良久,伸手欲敲,又縮回來,轉身想走,走了兩步又回頭,總之是拿不定主意,進退兩難。

  易颯覺得奇怪,正想招呼他,他卻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拳頭在身側虛攥了一下,走了。

  這是在搞哪樣?屋裡又住了誰?

  易颯可沒那麼多顧忌,走到門口,抬手就敲。

  開門的是丁長盛。

  兩老頭子,玩什麼欲言又止,易颯滿臉堆笑:「丁叔啊。」

  丁長盛有點意外:「易颯,你……有事嗎?」

  易颯說:「你知道丁磧去哪了嗎,我想找他聊點事。」

  丁長盛指了指斜對面的那間:「還能去哪,丟了那麼大人,出去晃蕩不是現眼嗎?屋裡待著呢……你找他什麼事啊?」

  易颯笑笑:「我跟他聊了之後,你不就知道了嗎?你們父子倆之間又沒秘密——我現在跟你講一遍,待會又跟他講一遍,我多累啊。」

  丁長盛苦笑:「你也真是,歪理一道道的。」

  他關上門,那笑瞬間就沒了。

  ***

  丁磧門開得很小心,那種只拉一條縫的架勢,和她屋裡藏著宗杭時,如出一轍。

  「有事?」

  他居然把頭髮都剃了,頭皮泛著青,不過長相占了優勢,不難看。

  易颯往門框上一倚:「沒事我也不會來找你啊,怎麼,不請我進去?還是說……」

  她目光往裡飄:「不方便?」

  她這麼一說,丁磧反不好遮掩了:「也沒什麼。」

  他開門放她進來。

  裡頭確實有人。

  床上坐了個年輕的漂亮姑娘,雙手絞在一起,臉色有點不安。

  易颯心裡一動,她懷疑這是井袖。

  她瞥了眼丁磧:「女伴?地秧子?」

  丁磧含糊嗯了一聲:「要麼我讓她迴避。」

  「不用,我不說三姓的事。」

  這井袖跟丁磧到底是什麼關係,有沒有把秘密透露給丁磧,透露了多少,都是她想知道的——雖然不能開口問,但把人留在這,能察言觀色也好。

  易颯在小沙發上坐下,開門見山:「丁磧,剛香姐給我打電話了。」

  丁磧沒反應過來:「香姐?哦,哦,是她。」

  他一顆心登時收緊。

  「說是陳禿一個多月沒出現過了,太反常了。」

  丁磧很關心:「是嗎?他不是要去辦貨嗎,賣家怎麼說?」

  「陳禿的這些渠道,怎麼可能告訴香姐?她遲遲等不來人,懷疑出了事,就去找高台教里的乩神婆卜了一卦。」

  乩神婆是易颯胡謅的,反正高台教是越南本土小宗教,有很多鄉土地域性操作,丁磧對此一無所知,她吹得天花亂墜也沒關係。

  「卦里怎麼說?」

  「卦象不太好,乩神婆指了個方向,讓趕緊去找,香姐她們就請了一些人,開著船沿湖找,一路找到泥炭沼澤森林……」

  她故意在這頓了一下。

  丁磧笑得有點異樣:「然後呢?」

  易颯往沙發里倚了倚:「沒找到。」

  丁磧鬆了口氣。

  沒找到是正常的,按照柬埔寨雨季的降水量、船的自重、以及淤泥「吃」船的速度,如果真的這幾天才開始找,船早沉下去了。

  易颯不動聲色:「但這事給我提了個醒,我就去搜了一下,我發現,那個叫宗杭的,到現在都還是失蹤……你還記得那個宗杭嗎?」

  她眼角餘光微瞥:聽到「宗杭」這個名字時,那女人突然抬頭,一臉驚愕。

  是井袖沒錯了。

  沒想到易颯會忽然撂出「宗杭」這個名字,丁磧瞬間頭大如斗,後悔沒讓井袖迴避。

  ***

  昨天晚上,他追問井袖那個廚工是不是宗杭。

  井袖反問他:「關你什麼事?你認識他?」

  丁磧搪塞過去:「他爸出了百萬懸紅,那兩天我也在柬埔寨,知道他不稀奇啊,如果真是,誰不想順道發個財?」

  井袖說:「不是,同名的,你想多了。」

  丁磧沒戳穿她,怕她生疑,心急如焚之際還堅持著又敷衍了幾句,出來之後,一秒鐘都沒耽誤,馬上去了廚房。

  不可能是自己做事粗糙,把活人當死人沉了湖:他百分百肯定,善後時,宗杭和易蕭,都已經死了。

  怎麼活過來的?簡直匪夷所思。

  如果宗杭活了,那易蕭呢?是不是也在船上?

  這麼大的事,沒先做個確認,他不敢告訴丁長盛。

  起先,一切都還順利,他制住了宗杭,但沒想到黃雀在後,有人在後廚門口襲擊了他:那個女人,是易蕭無疑了。

  脫困之後,他頂了個不陰不陽頭,接受眾人的詢問,備受屈辱,顏面掃地,丁長盛也罵了他一個狗血淋頭:「你一個絕戶,我把你帶進掌事會,頂著多少壓力,破格提攜,又有多少人在背後指戳?你倒是給我爭個氣!」

  「在三姓這麼多人面前,衣服被扒了,頭也剃了,被綁在菜筐子裡……你以後出去辦事,誰他媽還會把你當回事?你看到他們怎麼幸災樂禍了嗎?」

  丁磧猶豫再三,還是咽下了自己的懷疑:空口白牙的,沒點證據,說不定又招一頓罵——送走丁長盛之後,他對著鏡子推了頭,也差不多計劃好了下一步。

  得有個證人。

  他讓人把井袖找過來。

  沒想到,井袖反先發制人:「宗杭呢?他一夜都沒回來,我打聽過了,領班說,是你說這兩天家族聚會,事多,要借他去各處幫忙的。現在人借哪去了?」

  丁磧以退為進:「你既然打聽過了,那總該知道,我也出事了吧?」

  井袖瞥了眼他的青茬頭皮。

  是知道了,船工們傳謠的本事一流,說他被扒得底褲都不剩,又說什麼頭髮被硬拔掉,聽得她居然還為他擔了幾分心。

  丁磧壓低聲音:「昨晚上,是我借他去幫忙的,從你那離開之後,我想去找他,誰知道,有個女人把我打暈了,應該也把他帶走了。我還沒對外說,你也知道,船上剛死了個人,現在又失蹤了一個,我怕聲張出去,引起恐慌。」

  「那個女人,長得很奇怪,皮膚慘白,胳膊上還有很多疤……井袖,你見過她嗎?」

  井袖打了個寒噤。

  這肯定是易蕭,她把宗杭帶走了。

  丁磧沒有漏掉她臉上任何一絲微妙的變化:「我現在猜測,殺人的可能是那個女人,井袖,你要是見過她或者認識她,你得告訴我,人命關天,這是大事……」

  井袖腦子裡轟轟的。

  易蕭……確實像會殺人的樣子,踢她下鱷魚池時,又狠又毒,但是,最危急的時刻,還是伸手拉了她一把……

  丁磧的聲音很懇切:「井袖?」

  要不要說?井袖緊張地挪動了下身子,又硌到了那塊塞在屁股兜里的柿子金。

  她想起易蕭回國之後,總是遮擋得嚴嚴實實,似乎確實在刻意躲避些什麼、隱瞞些什麼。

  自己拿了人家的錢,就該忠人家的事,至少,不該長舌婦般嘰里呱啦亂說……

  易颯就是這個時候來的。

  ***

  丁磧焦頭爛額,苦於沒法兩全:陳禿的事一個應對失當,易颯就會疑心到他身上,說不定,現在已經在懷疑了……

  他看了井袖一眼,眼神裡帶無奈和安撫,那種「你先別衝動,我會給你解釋」的無聲懇求。

  井袖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沒吭聲。

  易颯把一切盡收眼底,但光憑這眼色神情,她得不出太多信息,只能儘量話裡有話:「兩個人都離奇失蹤了,我感覺凶多吉少,這裡的事情完了之後,我得儘快回去一趟……你是最後見過宗杭的人,對吧?那之後,你有見過他嗎?」

  丁磧尷尬:「沒……沒有。」

  井袖低下頭看自己絞著的手。

  兩隻手都絞得發白,手背上根根青筋凸起。

  丁磧定了定神:「我覺得素猜撇不了關係,你回去之後,可以往這個方向查,還有,陳禿本身……背景也挺複雜,聽香姐說,他隨身帶槍,估計仇家……也很多。」

  易颯把手伸進頭髮里,煩躁地抓理了幾下:「我也是這麼想的,這裡出了這麼大事,陳禿那又不安生,按住葫蘆起了瓢,我也是倒霉……女朋友啊?」

  是朝……自己說的?

  井袖嚇了一跳,抬頭看她笑得甜軟,覺得這笑容有點熟。

  易颯打趣丁磧:「長得真漂亮,便宜你了……」

  又揶揄井袖:「不過,你可得長個心眼兒,別被他騙了,這個人,十句話里,也沒一句真的。」

  送走了易颯,丁磧關上門,後背都出汗了:陳禿這事沒露馬腳,還算幸運,但井袖這兒……

  他轉過身。

  井袖正盯著他看:「你不是說,你不認識宗杭嗎?」

  丁磧說:「是這樣的,井袖,你聽我說……」

  他卡了殼。

  這麼突然,一時半會,怎麼編出個全須全尾的故事來啊。

  井袖反而笑了。

  過了會,她嘆了口氣,意興闌珊:「算了,你也別費那勁了,想知道,我就告訴你吧。」

  「我是認識宗杭,你記不記得,我住吳哥大酒店時,特別喜歡到露台上跟隔壁聊天,你還說我是閒的?隔壁住的就是他,他爸是酒店老闆。」

  「後來他失蹤了,我也挺上心的,誰知道一個多月之後,他忽然打電話給我了。」

  「我也不清楚他為什麼不跟家裡聯繫,他給了我不少錢,讓我扮他女朋友,怎麼說呢,就是跟他跑幾個地方,身份上打個掩護——不然你以為呢?無利不起早,我在暹粒幹得好好的,巴巴跑到國內來,又是坐車又是坐船,委屈自己住那種臭哄哄的船工宿舍,不為了錢,誰肯干?」

  ***

  易颯沒急著回房,去到樓下餐廳吃了個飯,想到宗杭也沒吃,又在船上的小賣部里買了些零食,沒敢買多,連泡麵都只拿了一盒,散夥在即,買多了怕心思細的人生疑。

  回到房間,沒等多久,丁玉蝶就把宗杭送回來了,連屋都沒進,嚷嚷著自己曬傷了,要趕緊回屋貼個面膜。

  關上門,看到宗杭一臉喜色,眼睛都亮晶晶的——易颯知道應該有收穫,故意先不問:「餓的話,自己燒水泡麵。」

  宗杭「唰」地遞過來一個塑膠袋包裹的字條:「給你。」

  易颯瞥了一眼:「什麼啊?」

  宗杭真想塞到她手裡去:「她給我的。」

  他特別想看到易颯跟易蕭姐妹相認,易颯那么小就沒了家人,多可憐啊。

  易颯接過來,反覆看了看,發現非但包裹得很好,還拿透明膠纏好,沒開過。

  「你沒打開看?」

  宗杭搖頭:「我打開了,萬一你懷疑是我換了紙條呢?還不如讓你開。」

  易颯有點意外:「呦,長心眼了嘛。」

  想了想又問:「怎麼給你的?丁玉蝶沒發現?」

  「沒,」宗杭興奮地臉上泛紅,「他在睡覺,我趴著休息,把手浸到水裡,誰知道易蕭……老k在水下一下子握住了我的手腕,把這個塞在我手指中間……」

  易颯懷疑地看著他:「你能忍住不叫?」

  「叫了啊,但我馬上找了個藉口,瞞過去了。」

  易颯拆塑料包:「能被你瞞過去,丁玉蝶這兩年智商掉得真厲害。」

  宗杭假裝沒聽到,反正她前頭誇過他「長心眼了」。

  易颯抽出紙條展開。

  上頭寫著:19號,晚10點,鴨頭山。

  宗杭也湊上來看:「鴨頭山,這是哪兒啊?」

  易颯走到窗邊,朝遠處看了看,指了指湖心唯一可見的、形如鴨頭的一處:「喏,那,應該是個島。」

  鄱陽湖裡有大大小小几十座島嶼,豐水期是島,到了枯水期,水退下去,就成了山,有一些有名的、大的島嶼,都開發成了景點,那些小的、沒什麼看頭的,就成了荒島,船來船去,都沒人稀得上去看一眼。

  宗杭恨不得今天就是19號:「那我明天準時去,一見到她,我就把你的話轉達給她。易颯,我覺得她肯定是你姐姐,肯定是。」

  ***

  水祭安排在晚上十點鐘。

  事發突然,沒法準備太多,一切從簡。

  九點半開始,跟船上打招呼,內外都熄燈,不見一點燈光。

  姜駿的起屍處,拿圓的「拉框子」圍起,槽里倒油,十點準時點火。

  三姓的人在十點之前,都要帶三根「敬死香」到場,從火槽里點上香頭,然後散布周圍,有艇坐艇,艇不夠就浮在水裡,全程不允許講話,算是虔誠默哀。

  線香用不著燒盡,剩1/3時就扔進「拉框子」里,寓意:還有不少,留著以後慢慢用。

  默哀這段時間,只姜孝廣可以說兩句話,諸如感謝各位到場之類的。

  這水祭也就算完成了,畢竟現代社會,不能動靜太大,引來關注就不好了。

  宗杭不能去,留在黑漆漆的房間裡看稀奇,客船離事發地有點遠,只能隱約看到細細的拉框子火圈,香頭的光亮比螢火還弱,倒是很多聚集的香霧,裊裊上升,蔚為壯觀。

  宗杭看入了神,覺得三姓也怪有意思的。

  聽易颯說,開金湯這種事幾十年才遇一次,家族的大事也並非天天都有,大家平時都像普通人一樣各忙各的,愛打工打工,愛上學上學。

  只在被需要時,才聚到一起。

  細一琢磨,有點像神秘的俱樂部,低調不張揚,設了苛刻壁壘,對外界三緘其口,保守著屬於自己家族的秘密。

  ***

  時間差不多了。

  姜孝廣從划艇上站起身,夜裡風有點大,艇身搖擺不定,但他還是站得很穩,然後清了清嗓子:「首先,作為姜駿的父親,我感謝大家……」

  手機響了。

  死寂的靜默里,這聲音極刺耳,沒人說話,但四下顯然已經盪開一片無聲的騷動:水祭事大,很多人被要求連手機都不要帶……

  姜孝廣慌亂地從褲兜里掏出手機。

  姜固的手機,那個女人打來的。

  場合太尷尬,他趕緊摁掉,調了靜音塞進兜里:「那個,我們繼續,姜駿的事情,目前還沒有頭緒,但是……」

  電話又來了,褲兜里不停地震動。

  過了會,這震動變成了一條一條,應該是來簡訊了。

  四下里更靜了,幾乎所有人都看著他,映著點點香頭的目光裡帶揣測、好笑、不滿、獵奇。

  姜孝廣只好再次把手機拿出來,剛一點開,簡訊就跳了滿屏。

  ——不接嗎?

  ——那我就給通訊錄里的人挨個打電話。

  ——讓他們知道,1996年,你跟丁長盛之間,做了什麼交易。

  ——還在祭祀你的假兒子嗎?

  ——假了這麼多年,是不是習慣了?

  ——我要見姜駿,接電話!

  ——接電話!

  電話又來了。

  這一次,姜孝廣再也顧不了那麼多了,顫抖著手指撳下接聽,將手機湊到耳邊。

  他聽到那個陰沉而又沙啞的女聲。

  「明天晚上,9點鐘,鴨頭山,一個人來,誰都不能知道。」

  姜孝廣含糊地嗯了一聲:「你想幹什麼?」

  那女人笑起來。

  她壓低聲音,像透過聽筒,給他的耳道里吹氣:「如果我們能談攏,我送你一份禮物,很完美,你會喜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