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15

  門叫不開,易颯手掌拍累了,握了拳頭捶。

  裡頭終於傳來咆哮似的聲音:「神經病!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再然後,門自內猛然拉開,洶洶氣勢,像是裡頭要竄出頭猛獸。

  易颯抬眼:「怎麼著,我還不能來找你了?」

  眼前的年輕男人,顯然是剛從床上爬起來,頭髮散亂,腦頂的那個小發揪歪得像壓扁的湯圓。

  看清來人,丁玉蝶滿臉暴躁的線條頃刻間改向重組,換成了賤兮兮的笑:「老婆,是你啊。」

  這是丁家最年輕的水鬼,算是跟她同屆的,丁玉蝶。

  ***

  其實開始叫丁玉碟。

  玉碟,代表皇族族譜,足見其爹之腳踩黃土,心在雲端。

  可惜這兒子,養著養著就有點不對味兒,往花蝴蝶的路數走了,也不是娘,但就是帶滿身陰柔氣。

  上學時代起,就有人背後指戳他是同性戀。

  他也懷疑自己是,同齡的小夥伴們開始對女人感興趣的時候,他非但心如止水,還有點嫌惡。

  授水鬼銜的時候,易颯注意到他,是因為他自戀又孤僻,幾乎討所有人的嫌。

  於是她刻意去親近他,一直以來的經驗表明:越是這樣的人,越容易收穫其友誼,反而是那種中央空調般笑對八方的,你摸不清他到底是真心,還是習慣成自然。

  丁玉蝶很快把她引為知己,一來自己確實沒朋友,二來她是水鬼,做他知己也夠檔次。

  有一次他在q-q上,跟她傾訴少年煩惱。

  那時候,國民意識普遍還不開放,少年丁玉蝶思想也還不成熟,問她:「伊薩,如果我真是同性戀,你能不能跟我形婚啊?」

  易颯問:「形婚……要做什麼?」

  丁玉蝶思考了一下:「就是婚禮的時候,你穿幾套漂亮衣服,陪我走一圈,放心,份子錢都給你,有人要灌你酒,我擋。然後你就可以帶著錢走了,想包養誰包養誰。」

  易颯說:「可以。」

  丁玉蝶感動極了。

  當然,後來隨著年齡的增長,觀念的改變,他發現形婚這種事完全沒必要,人可以堅持自我啊,可以快樂單身啊,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發現自己還不是同性戀。

  他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女人。

  他向易颯宣稱自己是「無性戀」,還給她看數據:研究里說,無性戀也應該被列為性取向的一種,目前大概占人口的1%。

  這樣的與眾不同大概會讓某些人恐慌,但丁玉蝶歡欣雀躍,覺得自己太特別了。

  他把名字里的「玉碟」改成了「玉蝶」。

  裝扮上也同步,喜歡留風靡一時的男生道士頭:鬢角剃得只剩泛青發茬,腦後扎一個小揪揪,還喜歡插一隻穿花蝶——那是從前開金湯時留下來的,古代匠人精品,蝴蝶是金箔打造,薄如蟬翼,花是點翠繞紅寶石,加起來也不到一枚硬幣重,插在小揪揪邊,顫顫欲飛。

  網名是「穿花蝶」:寓意自己從男人女人的花叢中翩然穿過,從不流連。

  頭像是一串水靈靈葡萄上棲息一隻蝴蝶,簽名檔寫:水葡萄千千萬,穿花蝶最好看。

  還挺押韻的,雖然頗不要臉。

  易颯覺得,他也不是無性戀,而是自戀:太愛自己了,心裡就再也容不下別人了。

  從某種程度上說,和丁玉蝶做朋友很安全。

  他本來就自視甚高,瞧不起三姓中大部分人,姜太月還說他「妖里妖氣」,丁長盛還對他指手劃腳,易雲巧還沒事頭上裹兩髮捲,審美感人……

  結論是:也就易颯可以聊兩句了。

  ***

  易颯搡開他進房:「剛那麼鬧,姜婆婆都過去了,你也不說去看看。」

  丁玉蝶說:「沒興趣。」

  與其在沒興趣的人和事上浪費時間,不如睡覺。

  忽然想到了什麼,說易颯:「你節哀順變啊。」

  「你說小姜哥哥?」

  「你的無緣姐夫,深情男人一枚,這麼多年都沒搞對象,對你姐挺夠意思的。」

  這倒是,據說當年三江源變故之後,受易蕭橫死的刺激,姜駿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接近一年不見任何人,動輒摔東西砸碗,還試圖自殺。

  雖然聽起來有點像矯情的言情劇,但以姜駿的條件,想找更好的也不難,居然這麼多年都獨過來了,是挺難得的。

  真不知道姜孝廣怎麼會同意的。

  丁玉蝶說她:「早覺得你『小姜哥哥』叫得虛情假意,你看看你,沒哭吧?眼睛都沒腫。」

  易颯斜了他一眼:「我這十來年,跟他只見了幾次面,真哭得驚天動地的,那才叫虛情假意……借套衣服。」

  行李箱是攤開的,她蹲下了就去翻撿。

  丁玉蝶過來搶:「哎哎,我一米八,你個一六五的三寸丁武大郎,為什麼要借我的衣服,我這都是潮牌……」

  他忽然頓住,攥一條褲腿,面色漸漸妙不可言,易颯攥另一條褲腿,針鋒相對,一分力都不讓,再僵持下去,這褲子勢必破襠。

  丁玉蝶先鬆手:「颯颯,你屋裡是不是藏了野男人?」

  易颯哼了一聲,知道不給個答覆,這人勢必窮根究底——丁玉蝶此人,對不感興趣的事,轟破天也懶得瞜一眼,但萬一來了興致,那是蜜蜂賴上了花,不吮上一口蜜絕不回巢。

  她向他飛了記柔媚眼波,寓意不可說。

  然後把褲子拽過來搭到肩上,又撿了件白t,看到有衛生內褲,也拿上了。

  丁玉蝶在一邊不住地臥槽:「臥槽我這t-shirt七百,你手怎麼這麼毒,臥槽還給拿內褲……」

  易颯抱了一堆,走到門邊時,回頭提醒他:「別跟人說啊,影響我名譽。」

  那是當然,丁玉蝶眼睜睜看她開門,心痒痒地問她:「帥嗎?可別拉低我們一家人的顏值啊。」

  易颯又朝他飛了記柔媚眼波:「美男子呢。」

  ***

  回到房間,開門進來,一瞥眼看到宗杭還站在洗手間裡,易颯奇怪:「洗這麼久?」

  她抱著衣服過來,才發現他是把受傷的那隻手放在水裡泡。

  宗杭解釋:「這隻手,睡了一夜腫了,很疼,洗漱的時候碰到水,反而覺得很舒服,我就這樣……一直泡著了。」

  易颯嗯了一聲,把衣服塞給他:「喏,換好了出來,我還得洗呢。」

  順手幫他帶上了門。

  忙了一個早上了,現在才得片刻清閒,易颯打了個哈欠,走到窗邊吹風,看甲板上船工走來走去,心裡忽然一動:

  ——丁長盛說,事情要瞞著這些船工,要跟他們說,姜駿沒丟,找著了,虛驚一場。

  ——但宗杭其實是「丟」了,為什麼也不見船工嚷嚷呢?誰拿藉口蓋過去的?丁磧?

  正想著,外頭有人敲門。

  宗杭剛換好衣服,正開門出來,聽到門響,又趕緊縮了進去。

  易颯示意他別動,自己走到門邊,先從貓眼看了看,然後一臉沒好氣,把門開了條縫,問丁玉蝶:「幹什麼?」

  丁玉蝶把臉湊到縫上:「颯颯,我來看看美男子。」

  易颯笑,然後陡然變色:「做夢!」

  她大力從裡頭關門,丁玉蝶早防她這一招,眼疾手快,手掌推上門面,兩人一里一外,僵持不下……

  丁玉蝶擰眉鼓腮,艱難發聲:「你還真信了?我有那麼無聊嗎?我是剛遇到搭橋老頭子,過來給你傳個話……」

  是嗎?易颯手上略松,丁玉蝶吁了口氣……

  說時遲,那時快,宗杭猛衝上來,後背往門上猛一抵。

  砰一聲,門關上了。

  門外響起丁玉蝶的痛呼:「哎呦我去……」

  轉頭看,宗杭怕是認為自己立了功,還在使勁。

  易颯噗地笑了出來,示意宗杭退後:「沒事,放他進來。」

  ***

  丁玉蝶揉著額頭,沒好氣進來,瞪了易颯一眼,看宗杭時,眼睛忽然發亮:「就是這位俊俏的小哥哥嗎?」

  易颯說:「要點臉,人家比你小好幾歲……傳什麼話?」

  丁玉蝶剛想開口,又止住。

  易颯知道他顧忌什麼:「他算同行,會坐水,也跟鱷魚玩過,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地秧子。」

  丁玉蝶鬆了口氣:「今晚趁著大家都在,在出事的地方,給姜駿做個水祭,表表心意,然後就可以散夥了……咦,你怎麼稱呼?」

  宗杭愣了兩秒,才反應過來他是跟自己說話。

  本名不能用了,「龍宋」也露過餡。

  他遲疑了一下:「阿……阿帕。」

  丁玉蝶驚訝:「東南亞人?你怎麼會長這麼白?對了,你聽說了嗎,七試八考的事?」

  宗杭錯愕了半天,才發現後半句又是跟易颯說的。

  這人說話真是跳脫,隨心而轉,連個主語都不帶,想到哪是哪。

  易颯搖頭:「怎麼了?」

  丁玉蝶嘖嘖:「你也真是,非跑國外待著,遠離消息中心,下次我得及時跟你普及內部八卦——這趟七試八考,又是全軍覆沒,別說水鬼了,八腿的料子都沒有,大概只能出幾個抖子……我是丁家的水鬼,丁玉蝶。」

  這是……向他做自我介紹?

  宗杭反應還是慢了兩拍:「哦……你好,全軍覆沒,真是太……太可惜了。」

  丁玉蝶一揚眉:「可惜什麼?」

  宗杭結巴:「不……不能多出點水鬼。」

  丁玉蝶說:「這就是你不懂了,南海砸瓷的事聽過沒?」

  易颯是聽過的,不想再聽他擺忽,進了洗手間沖涼。

  丁玉蝶侃侃而談:「南海,有個探寶隊,打撈沉船,十來天都沒收穫,這天,終於撈上來一箱瓷器,哇,好值錢啊,大家很開心。」

  「第二天,更厲害了,又發現一條沉船,滿船全是瓷器,你開不開心?」

  這還用問嗎?宗杭點頭:「開心。」

  「為什麼?」

  「可以多分幾個了。」

  丁玉蝶說:「你還是單純。」

  「人家探寶隊長手一揮,說,砸!」

  「知道為什麼嗎,物以稀為貴,砸了這一船,可以保證這一箱價值連城,不砸,這麼多貨流出去,瞬間大白菜了,還會值錢嗎?」

  宗杭聽懂了:「那也不用砸吧,怪費事的……」

  丁玉蝶打斷他:「你是想說,就扔那,不撈了,是吧?」

  他再次給宗杭下定論:「你不夠狠。」

  「你不撈,萬一哪天有別人來撈呢,撈出來了,你手中的貨算個球,還能有價嗎?」

  他指自己:「人嘛,都有私心,都有點賤,我沒當上水鬼時,削尖了腦袋想當,拿了這個頭銜,就再也不樂意看到更多的水鬼出現了……懂了吧?好好揣摩一下,就當我給你上一課了,大家一家人,不收你錢。」

  宗杭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跟他成了「一家人」了,不過這個丁玉蝶,看起來很好說話,也挺好為人師的。

  他驀地冒出個念頭,偷眼瞥了眼洗手間的門。

  裡頭水聲嘩嘩,易颯應該在洗澡。

  他壓低聲音:「我能不能問你件事啊。」

  丁玉蝶也壓低聲音:「小哥哥你說。」

  「易家,幾個水鬼啊?」

  還以為他要打聽什麼要命的,這不是常識嘛。

  丁玉蝶向他比劃手勢:「三姓,八水鬼。我們丁家,陽盛,三個都是男的;易家,陰盛,兩個女的;姜家最和諧,有男有女,不過姜駿出了意外,現在,三姓,七水鬼了。」

  真只有兩個?宗杭差不多死心了:「易家,就沒出過更多的了?」

  「有啊,死了,死了還提她幹什麼?就比如……」

  丁玉蝶朝洗手間的方向努了努嘴:「易颯的姐姐,當初也是水鬼啊,就是死得太早了。不過我們都不提,悲慘往事,提它幹嘛?易颯也從來不提,她不喜歡人家提。」

  宗杭猝不及防:「易颯還有個姐姐?」

  「是啊,」丁玉蝶表現欲又上來了,「所謂『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易颯,易蕭,單看這名字覺得有點平淡,其實很講究的,想想看,一陣風吹過,樹木搖曳,你煢煢孑立,思念自己的情人,是不是很有意境……」

  丁玉蝶忽然覺得,好像也不像自己想的那樣有意境。

  這句詩出自屈原《九歌》里的《山鬼》篇,講山鬼在密林里苦苦守候戀人,但戀人卻始終沒出現。

  易九戈給女兒起這名,還想不想女兒婚姻幸福了?尤其是……

  山鬼,水鬼,一字之差。

  姐妹兩個,還開了三姓先河,都是水鬼。

  他叮囑宗杭:「你就當不知道,可別說是我說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