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28

  聽這語氣語調,應該是本人了,易颯和宗杭對視一眼,一同划水過去,但還是沒靠太近,隔了段距離:「盤嶺叔,那些人,是你燒的?」

  這種焦黑碳化,肯定是噴火-槍的效力。

  丁盤嶺點了點頭,語氣有些苦澀:「不過別多想,也是不想看到他們那麼痛苦。」

  易颯心頭一跳:「他們變了?」

  丁盤嶺沉默。

  「是死了之後被嫁接變的吧,誰殺的人,是不是……」

  易颯的目光落到被捆著的丁玉蝶和易雲巧身上,她想到和丁盤嶺纏鬥時,有那麼一瞬間曾經回頭,看到兩道水線急馳往掛繩的那撥人:那兩道,毫無疑問就是丁玉蝶和易雲巧了。

  丁盤嶺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這事別提了,即便他們醒過來,也別說。」

  易颯打了個寒噤,喃喃了句:「祖牌還能讓人殺人嗎?當初在壺口,它也就是讓丁玉蝶畫了幅畫……」

  丁盤嶺看向水中:「這是在漂移地窟,這一塊比那三塊牌位可大多了。」

  宗杭有點奇怪:「那……盤嶺叔,你怎麼會清醒得怎麼快?」

  丁盤嶺苦笑:「因為在它抵上我額頭的時候,我猜到它是祖牌了。」

  ***

  即便事發突然,那塊陷在太歲肉塊里的祖牌抵推過來的那一刻,丁盤嶺還是認出來了,並且立刻就預料到了會發生什麼事。

  大概是這警惕和防備起了作用:從前,從來沒人會想著去抵抗祖牌,開鎖金湯時,甚至會悠閒自得地等著腦子裡出現空白。

  但這次不一樣,只剎那間,汗毛奓起,如臨大敵。

  他對自己曾經拿噴火-槍對付過易颯和宗杭毫無察覺,只知道自己在不停對抗,憤怒對抗,腦子像被粘稠的膠質拉扯成各種形狀,一門心思想要甩脫,狠狠甩脫。

  忽然清醒的那一刻,其實也過了接近半個鐘點,一睜眼就看到水面上漂著的幾具屍體,有的腦袋一邊大一邊小,有的軀體變形,有的奄奄一息,骨頭鑽出皮肉,正痛苦地掙扎著。

  丁盤嶺盯著看了會,斷然舉起了噴火-槍。

  火團冒起時,潛在水中的丁玉蝶和易雲巧,一左一右,如鬼魅般竄到他身側,兩柄匕首向著他腿上扎落。

  丁盤嶺感覺到了疼痛,想也不想,油料罐一脫,向著一側的人狠狠砸落,然後手如鐵爪,蹲身下抓,揪住另一側的人的後脖頸,把人提了起來。

  這一砸,砸暈了丁玉蝶,等他醒了,一定會心疼地發現,發揪上那隻翩翩欲飛做工精緻的穿花蝶,不幸被砸扁了。

  而那一提,提出了易雲巧,丁盤嶺本身就正當壯年,力氣大過她,一對一不在話下,再加上剛目睹慘狀,噴火燒人,胸腔里一股憤懣之氣,全化了力道,兩招沒過,一掌切在易雲巧後腦,也把她給打暈了。

  四下一看,不見了易颯和宗杭,他也不知道兩人鑽進通道里去了,還以為是離開了——哪知游到原本掛繩結網兜的地方一看,網兜垂著,掛繩已經收了,等了會之後,知道沒指望了,只得拆了網兜,過來把丁玉蝶和易雲巧先綁了,才剛歇了口氣,易颯和宗杭居然從通道里又鑽出來了。

  宗杭聽到掛繩收了之後,半天說不出話來,良久才憋出一句:「我跟丁磧不是這麼說的,我說的是提起來沒分量就再放!」

  易颯伸手握住他的手,柔聲道:「沒事,不怪你。」

  丁盤嶺也笑了笑:「丁磧本來也靠不住,可能第一次上提的時候,見沒分量,就直接收了——是不怪你,我知道他跟你不和,你要是有得選,也不可能跟他合作。」

  宗杭拳頭緊攥,卻沒奈何:還以為臨下地窟時那番話能讓丁磧改變想法,果然人心隔肚皮,他永遠沒法知道丁磧這樣的人在想什麼。

  現在,是上不去了吧?

  他環視這偌大的穹洞,突然覺得空曠、沮喪又淒涼。

  丁盤嶺也是一個想法:「我剛剛在想,如果真上不去了,拼死也得做些事,我來這一趟,不能只帶人送死,一事無成。」

  易颯馬上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剜我一塊肉,也得它掉一塊,否則太憋屈了。」

  丁盤嶺哈哈笑起來:「颯颯,小字輩中,我真是挺看好你的,這脾氣像我,以後,你要是能接我的班就好了,就是可惜了……」

  就是可惜了,也許沒有以後了。

  哪怕有以後,以她剩下的時日,也沒法去接這個班了。

  宗杭看看丁盤嶺,又看看易颯,頭一次發現,三姓這種出身,跟自己還真不同。

  他們身上,有一種日積月累淀下來的江湖氣,平時不覺得,到末路時才偶現頭角。

  易颯想起了什麼:「盤嶺叔,你到裡頭去看看吧,祖牌跟太歲,好像是兩回事。」

  ***

  丁盤嶺連走了好幾間黏膜室,連易颯沒走的都去了一趟,差不多摸清了這剖面結構。

  單說這一層,最外圍包著的是黏軟的、足有十來米厚的太歲,裡頭是一個一個六稜柱體的黏膜室,一共七個,恰好是六個圍一個的簇擁格局。

  顏色最深、也就是全呈黑棕色、有雜七雜八骨頭的那間,恰被圍在中央,周圍除了被燒焦的那間是孢子囊外,其它的,都是葡萄般的一串一串,色澤多是紫紅,最淺如水葡萄色的,只一間。

  丁盤嶺指了指那間燒焦的:「這一間,真的是拿來障目、犧牲的,看來它確實很不想讓人知道真相,都已經到了太歲肚子裡了,還給自己備了個替死鬼。」

  又重新回到那間全呈黑棕色的:「這個,應該是最早的一批,也是它要達到的理想狀態。」

  易颯示意了一下地上的那堆骨頭:「這兒好像發生過什麼事。」

  丁盤嶺點頭:「雖然是無人區,但這麼多年,總會過一兩個人的,還有一些動物——這裡動物骨頭居多,可能都是地開門時攫取到的獵物,這個人……」

  他蹲下來,拿噴火-槍口把那頭骨撥了撥,忽然問易颯:「你還記不記得那個姜射護?」

  記得啊,難道是他?

  易颯奇道:「他不是回到老家,壽終正寢了嗎?」

  丁盤嶺知道她理解岔了:「他是回去了,家譜里也記下了他的經歷,還有一張畫的圖——像是一個人,揭開了後腦,但腦子又跟別人不一樣,記得嗎?我一直在想,他畫的到底是什麼,如果只是見到了息壤包裹著的太歲,不應該畫成人頭吧?」

  易颯有點匪夷所思:「難道是這個人?」

  丁盤嶺說:「也不是沒可能啊,這幾趟下漂移地窟,每次都是從通道進入水中,姜射護沒遇到水,反而遇到一道白光,醒來時就回到地面上了,這經曆本來就有點反常,而且他唯一記得的畫面,還這麼詭異——會不會他其實進到了地窟,也看到了一些東西,但因為祖牌的影響,一切都模糊了,所以他即便畫得出來,也說不出到底是什麼。」

  說完抬起手臂,手上匕首一揮,直削向其中一根懸索。

  易颯「啊」了一聲,下意識退後兩步,直覺懸索一斷,大概會汁液四濺,誰知並沒有,懸索非但沒斷,反而發出一聲碰響,聽起來,像是刀刃削到了什麼質地堅硬的物件。

  宗杭愣了一下,脫口說了句:「不可能,我摸過它,是軟的。」

  丁盤嶺的臉色很難看,示意兩人退後、再退後,然後端起噴火-槍,說了句:「我的油料已經差不多耗盡了,不會出大的火團的。」

  果然,槍口忽拉噴出一小團,包罩在正對著的那一串上,焰頭倒是燒起來了,但很快丁盤嶺就發現,這燒,只是因為油料。

  他拿匕首一撥,那一小團火就掉到了地上,把底下的黏膜燒得滋啦作響,但那一串,除了焦黑些,並沒什麼不同,匕首一敲,發出邦邦的響聲,那感覺,跟敲在牌位上沒什麼兩樣。

  丁盤嶺雙唇緊抿,過了一會才說:「這東西不怕燒,也不怕刀。」

  又吩咐宗杭:「你辛苦一點,讓我踏個腳,送我上一層。」

  宗杭依言伏低身子,等丁盤嶺踩上去了才慢慢起身,把他送高——丁盤嶺這才發現頂部的黏膜跟四壁的不同:裡頭密布著黑棕色經絡樣的導管,接通到不同的懸索處。

  他避開這些黑棕色導管,拿匕首在上頭破了個口,然後掰開探身鑽了上去,宗杭先把易颯也同樣法子送上去,然後由他們兩人合力,再把自己拉上去。

  這一層同樣是七個黏膜室,也同樣掛滿了一串一串,不同的是被簇擁在中間的那間黏膜室,側面的六面黏膜里,都布著黑棕色的導管,丁盤嶺差不多想明白了,指給兩人看:「祖牌由上至下,通過這些導管流下來,注入不同的懸索,然後融進那一串一串,剛剛是最底層,所以只頂上有,四周沒有。」

  腳下只一層黏膜,站得顫顫巍巍,這一層看完之後,宗杭如法炮製,幾個人又往上上了一層。

  這一層上頭的黏膜就不是半透明的了,再往上似乎已經是太歲:看來這些黏膜室一共三層,二十一個,差可告慰的是,沒有哪一間是明顯缺失或者被清空的——所謂大規模地去往鄱陽湖,應該還沒有開始。

  但丁盤嶺覺得還是應該往上,因為頂上依然有懸索,那就表示,祖牌還在上頭。

  三人選了個最邊上的黏膜室,避開上頭的導管,拿刀子劃開黏膜之後,又切割太歲的肉塊:自從這座肉山全然偃息之後,太歲就沒再生長過,也許本就大限將至,又遭了火厄,死期提前到了。

  切割了會之後,又耗盡了丁盤嶺那罐儲料罐里最後的油料,這才打通了一米來厚的太歲包壁。

  這是太歲體內的空間,有兩三個黏膜室大,原本應該是全封閉的,但剛剛塌下去一塊,有一面已經敞開,走到邊緣處往下看,能看到肉山似的太歲斜面、底下的水、水面上漂浮著的奇形怪狀的屍體,還有一邊山岩上被捆著的兩個人。

  宗杭終於看到祖牌的全貌。

  它的整體形狀,像塊不規則的石頭連著個下凹的漏斗,斗口直徑接近兩米,越往下越窄,外側面倒還堅硬,但內面從上到下都在融化,匯進漏斗中——下頭那些導管里的祖牌,應該都是這兒流下去的,漏斗尚有小半池,都是呈黑棕色泛亮的半膠質液體。

  丁盤嶺盯了會,下意識想去抓噴火-槍,這才想起剛用光了已經扔了,於是招呼宗杭:「燒吧。」

  宗杭嗯了一聲,槍口按下,扳動開關,他的油料倒還能支撐一陣,火舌噴涌而出,煞是有聲勢。

  但一噴之後,油料除了自行燃燒外,於祖牌,似乎毫無損傷。

  丁盤嶺大笑起來,越笑越是絕望。

  過了會說:「看見沒,費了這麼多辛苦,終於找到了也沒用,它不怕水淹,不怕火燒,有再多的油料,哪怕能把這肉山給燒了,已經成形的那些祖牌孢子,該怎麼樣還是怎麼樣,我們根本沒法動它。」

  ***

  丁磧躺在地墊上,身上草草蓋著睡袋。

  外頭風聲呼呼,雪好像又下起來了。

  丁磧睡不著,一隻手枕在腦後,看時不時被風推鼓的帳篷發呆。

  說真的,他希望上來的是宗杭,或者丁盤嶺,哪怕是那個讓他反感的易颯呢……

  老天真是存心不要他好過,怎麼偏偏會是丁長盛呢?

  當時,他問起其它人,丁長盛語氣沉重地回答,都死了。

  還解釋說,自己是不中用,多虧了那些人拼死保護照應,才抓住了拽繩,成為唯一一個逃出生天的,又讓丁磧早點休息,說是這一趟事大,明兒一早就要往回趕,儘快聯繫上三姓的人,再作打算。

  具體的,沒跟他說,不過丁磧也習慣了:大事嘛,丁長盛也不可能和他商量。

  只是……

  丁磧在黑暗中坐起來。

  他記得,和丁長盛擦身而過時,他看到丁長盛的衣服後襟上有個洞,雖說被水浸過,但洞沿一周,似乎染了血。

  有點怪怪的。

  過了會,他摸過包里的亮子,往眼裡滴了兩滴,然後拉開帳篷門出來。

  臨睡前,除了一盞營地燈,他把其它的都關了,現在雪積起來,罩在那盞燈上,連帶著燈光都有點陰森森的。

  丁磧放輕腳步,走到邊側的大帳邊,屏住呼吸聽了聽,然後一把攥住厚重的門帘,一掀一落間,人已閃身進去。

  大帳厚重,進了這兒,外頭的風雪聲都遠了,丁磧靜靜站了會,直到聽見丁長盛勻長的呼吸,才舒了口氣。

  也怪,丁長盛那點能耐,他還不知道嗎,何必這麼謹小慎微的。

  他打量了一會帳內,目光落在床上。

  丁長盛正側身向里,睡得正酣,床尾處堆著他脫下的一團衣裳。

  丁磧躡手躡腳過去,伸手摸了一下,沒錯,水涼。

  他動作飛快地一把摟起,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出門之後,幾步走到營地燈邊蹲下,一把抹掉燈面上積著的細雪,抖開了衣服看。

  衣服里先掉下一團解下的繃帶,上頭的血已經被水蘊開了。

  丁長盛受傷了?看不出來啊,說話中氣十足,走路也那麼利索。

  又看衣服。

  一顆心驀地揪起。

  沒看錯,後背對應著前胸腹,各有一個穿孔,丁磧對這種穿透傷太熟悉了。

  但一個人,受了這麼重的傷,怎麼可能立馬活蹦亂跳呢,除非……

  身側有斜斜的影子一晃,丁磧猛一抬頭,一聲「誰」還沒來得及出口,一根套索突然自後套將過來,然後狠命一拖。

  這力道奇大,丁磧猝不及防,向後栽去,心知不妙,一手狠摳住地面,正待穩住身子,後背驟然刺痛,低頭一看,小腹上已冒出帶血的刀尖來。

  丁磧咬牙,一隻手向後抓探,揪住那人發頂,正想把人揪翻過來,哪知那人刀子一拔,又刺了一刀。

  這一下拔出,真箇血流如注,丁磧往前撲倒,一隻手橫入腹下,拼命去捂傷口。

  身側響起腳步聲,剛積的薄雪被腳步壓實,發出細碎的聲響。

  指縫間溫熱的血汩汩流出,丁磧拼盡力氣抬頭去看。

  看到丁長盛,光著腳,只穿睡下時的襯衣褲,表情怪異,斜下的刀尖剛好滴下一滴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