量子玫瑰

  兩個月後,我和戴琳結婚了。

  戰後,人們的生活方式變得傳統了許多,單身的人紛紛組成家庭,丁克家庭也紛紛有了孩子。戰爭使人們對過去習以為常的東西珍惜了許多。

  在緩慢的經濟復甦中,日子過得很艱難,但也很溫馨。我從未向戴琳談起過畢業後的經歷,她也從不向我談這些,顯然,在這段逝去的時光中,我們都有著難以回首的過去。戰爭告訴我們,真正值得關注的是現在和將來。一年後,我們有了一個孩子。

  這期間,唯一打擾這平淡而忙碌的生活的是一個美國人的來訪,他自我介紹叫諾頓?帕克,天文學家,並說我應該知道他。當他提起SETI@home項目的時候,我恍然大悟,立刻想起他是當年SETI尋找外星文明項目的主任。我和林雲曾侵入過他們的分布式計算伺服器,將自己的球狀閃電數學模型偷梁換柱地放上去。那段經歷現在已恍若隔世。現在,球狀閃電的早期研究過程已為世人所知,他找到我應該不困難。

  「好像還有一位姑娘?」

  「她不在人世了。」

  「死於戰爭?」

  「……算是吧。」

  「該死的戰爭……我來是想向您介紹一下自己主持的一項球狀閃電應用項目。」

  現在,球狀閃電的秘密已經公開,收集宏電子和將其激發為球狀閃電已幾乎變成工業化的操作,對球狀閃電的民用研究也在飛速發展,它有著許多不可思議的應用,包括用來燒掉病人身體內的癌細胞而不傷及其他組織,但帕克說他們的項目有著超越現實的意義。

  「我們正在尋找和觀察球狀閃電的這樣一種現象:當沒有觀察者時,它們仍保持坍縮狀態而非量子態。」

  我不以為然,「這種現象我們也發現過幾次,但到最後總能找出一個或多個不易發現的觀察者。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在一個靶場,後來發現那個使球狀閃電處於坍縮狀態的觀察者是太空中的偵察衛星。」

  帕克說:「正因為如此,我們選擇了一些能夠絕對屏蔽所有觀察者的場所進行試驗,比如廢棄的深礦井。我們把井中的人和觀測設備全部撤出,裡面應該不會存在任何觀察者了。我們讓球狀閃電加速設備在其中自動運行,進行打靶試驗,然後通過觀察其彈著點確定試驗時球狀閃電是否處於坍縮態。」

  「試驗結果呢?」

  「目前共在三十五個礦井中進行了試驗,大部分的結果是正常的,但其中有兩次試驗,球狀閃電在沒有觀察者的礦井中始終保持坍縮狀態。」

  「那麼,您認為這個結果就能終結量子力學?」

  「呵,不不,量子力學沒錯,但您忘了我的專業,我們只是用球狀閃電來尋找外星人。」

  「啊?」

  「在礦井試驗中,人類觀察者不存在,人類製造的觀測設備形成的觀察者也不存在,而球狀閃電仍處於坍縮態,這只能說明,存在著一個人類之上的觀察者。」

  我立刻產生了興趣,「這應該是一個強有力的觀察者,它們的觀察能夠穿透地層!」

  「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那兩個試驗能重複嗎?」

  「現在不能了,但最初多次試驗都產生坍縮態結果,這整整持續了三天,之後就恢復到正常的量子態結果了。」

  「這也能夠解釋:那個超級觀察者覺察到我們對它的覺察了。」

  「也許是這樣,所以我們現在正在計劃更大規模的試驗,找出更多的這類現象進行研究。」

  「帕克博士,您的研究確實意義重大,如果真的能證明存在一個超級觀察者在觀察著我們的世界,那人類的行為就檢點多了……真的,人類社會也很像是處於不確定的量子態,一個超級觀察者能令它坍縮回理智狀態。」

  「如果早些發現那個超級觀察者,這場戰爭也許就能避免了。」

  為了帕克的研究,我到丁儀那裡去了一次,發現他竟和一個情人住在一起,那女孩兒是個因戰爭而失業的舞蹈演員,顯然是頭腦很簡單的那種,真不知他們是怎麼搞到一塊兒的,看來丁儀也學會享受物理學之外的生活了。像他這號人當然不會找結婚這類麻煩,好在那女孩兒也沒有這方面的打算。我去時丁儀不在家,只有那個女孩兒在那套三居室中,裡面不再像以前那樣空蕩蕩的了,除了演算稿外還添了許多孩子氣的裝飾品。那女孩兒一聽說我是丁儀的朋友,就向我打聽他是否還有別的情人。

  「物理學算是一個吧,有那東西在,誰在他心裡都不可能是第一位的。」我坦率地說。

  「我不在乎物理學,我是說他有沒有別的女人。」

  「我想沒有,他腦袋中的東西夠多了,不可能騰出地方放兩個人。」

  「可我聽說,他在戰時與一位年輕的女軍官關係不錯。」

  「哦,他們只是同事和朋友。再說,那位少校已經不在了。」

  「這我知道,可你知道嗎,他每天都看那位少校的照片,還要擦一擦。」

  本來心不在焉的我吃了一驚,「林雲的照片?」

  「哦,那她叫林雲了,她好像是個教師什麼的,軍隊裡也有教師嗎?」

  女孩兒這話更讓我震驚,我堅決要求看看那照片,女孩兒領我來到書房,拉開書架的抽屜,拿出了一個鑲著銀邊的精緻相框,她神秘地對我說:「就是這個,他每天晚上睡前都偷偷地看看,擦擦。有一次我對他說你擺到寫字檯上吧,我不在意,可他還是沒有擺出來,還是每天偷偷地看和擦。」

  我接過相框,底面朝上拿在手中,半閉著雙眼平抑著自己的心跳,女孩兒一定在吃驚地看著我,我猛地翻過相框,定睛看去,立刻明白了女孩兒為什麼認為林雲是教師了。

  她與一群孩子在一起。

  她站在孩子們中間,仍穿著整潔的少校軍裝,臉上浮現著燦爛的笑容,從未有過的美麗動人。再看她周圍的孩子們,我立刻認出是核電廠事件中與恐怖分子一起被球狀閃電毀滅的那群孩子,他們同樣笑得很甜,顯然都處於快樂之中。我特別注意到林雲一手緊緊摟著的一個小女孩兒,那是一個漂亮可愛的孩子,笑得雙眼眯成了一條縫,但吸引我注意力的是那個孩子的左手。

  她沒有左手。

  林雲和孩子們是在一片修剪得很好的綠草坪上,上面有幾隻白色的小動物。在她們的後面,我看到了那幢熟悉的建築,就是那間由大庫房改建的宏電子激發實驗室,我們就是在那裡聽到過量子態的羊叫聲。但在照片上,庫房寬大的外牆上畫著色彩鮮艷的卡通動物,還有氣球鮮花什麼的,在這絢麗的色彩中,整座建築像一個巨大的玩具。

  林雲從照片中動人地微笑著看我,從她那清澈的目光中,我讀出了許多她生前沒有的東西:一種幸福的歸宿感,一種來自心靈深處的寧靜,讓我想到了一個遙遠的被遺忘的幽靜港灣中,停泊著一片小小的孤帆。

  我將照片輕輕放回抽屜,轉身走到陽台上,不想讓丁儀的情人看到我眼中的淚。

  以後,丁儀從未與我談過照片的事,連林雲他也沒有提起過,我也沒有問,這是他心靈深處的秘密,而我,也很快有了自己的秘密。

  這是一個深秋之夜,我伏案工作到午夜兩點,一抬頭,看到了寫字檯上的那個紫水晶花瓶。花瓶是我結婚時丁儀送的,很漂亮,但瓶里的不知是什麼時候插進去的兩束花早已枯萎,我將那花拿出來扔進紙簍,苦笑著想:生活的負擔越來越重,不知到什麼時候,我們才有閒心在花瓶中再插上鮮花。

  然後我靠在椅子上閉起雙眼,就這麼什麼也不想地坐著。每天的深夜我都這麼坐一會,這是一天中最寧靜的時刻,整個世界上仿佛只有我一個人還醒著。

  我聞到了一陣清香。

  這是一種去除了所有甜分的香,有一種令人舒適的微苦,令我聯想到暴雨後初晴陽光中的青草地,想到了萬里晴空中的最後一抹淡雲,想到了幽深空谷中轉瞬即逝的鈴聲……只是這時它更加縹緲,當我注意到它的存在時它就消失了,但當我將注意力從嗅覺上轉移開來時它又出現了。

  喜歡這香水嗎?

  啊……哦,部隊上不是不讓用香水嗎?

  有時也可以。

  「是你嗎?」我輕聲問,沒有睜開眼睛。

  沒有回音。

  「我知道是你。」我又說,還是閉著眼睛,

  仍然沒有回音,萬籟俱靜。

  我猛地睜開雙眼,就在書桌上的紫水晶花瓶上,出現了一朵藍色的玫瑰,但玫瑰在我看到它的瞬間就消失了,只剩空花瓶靜靜地立在那裡。但那朵玫瑰的每一個細節都印在我的腦海中,它充滿了生機,透出一種冰雪的靈氣。

  我閉上眼睛又睜開,玫瑰沒有再出現,但我知道它就在那裡,就插在紫水晶花瓶上。

  「你在給誰打電話?」妻從床上支起身,睡眼矇矓地問。

  「沒什麼,睡吧。」我淡淡地說,起身小心翼翼地拿起花瓶,小心翼翼地灌上半瓶清水,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回到寫字檯上,然後在它面前一直坐到天明。

  妻子看到了花瓶中的水,下班時就捎回了一束鮮花,她正要將花往花瓶上插時被我制止了。

  「別,上面有花。」

  妻子奇怪地看看我。

  「是一朵藍色的玫瑰。」

  「哦,那可是最貴的品種。」妻子笑著說,顯然以為我在開玩笑,伸手拿起花瓶又往裡插花。我奪過花瓶,輕輕地放回到寫字檯上,然後從妻手中奪過她的花,扔進了紙簍,「我說過裡面有花嘛,你怎麼回事啊!」

  妻子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說:「我知道,你在內心深處有自己的一塊天地,我也有,畢竟這麼多年了……你可以保留它,但不該把它帶到我們的生活里來!」

  「那瓶里真的有花,一朵藍色的玫瑰。」我用低了許多的聲音喃喃地說。

  妻子捂著臉哭著跑開了。

  就這樣,花瓶中的這朵看不見的玫瑰在我和戴琳之間造成了裂痕。

  「你一定要告訴我,那朵想像中的玫瑰是想像中的誰插上的,否則我沒法忍受!」妻子多次這樣說。

  「不是想像,花瓶上真的有一束玫瑰,藍色的。」我每次都這樣回答。

  終於,我們之間的裂痕快到無法彌補的地步時,是孩子拯救了我們的婚姻。這天早晨,孩子起床後打著哈欠說:「媽媽,寫字檯上的那個紫花瓶中插著一朵玫瑰呢,藍色的,好看呢!可你一看它就沒了。」

  妻子恐慌地看著我,我們第一次為這事爭執時孩子並不在場,以後的爭吵也從來沒有當著孩子的面,所以,他不可能預先知道藍色玫瑰的事。

  又過了兩天,妻子在夜裡寫論文時伏在寫字檯上睡著了,當她醒來後也推醒了我,她的目光中又充滿了那種恐慌,「我剛才一醒來,就聞到了一股……玫瑰花香,就從那個花瓶上發出來的!可我仔細聞時那香味又消失了,真的,我不會弄錯的,確實是玫瑰花香,我不騙你!」

  「我知道你沒騙我,那裡真的有一朵玫瑰嘛,藍色的玫瑰。」我說。

  以後,妻子再也沒有提起過這事,任那個花瓶放在那裡,有時,她還會小心地擦擦它,擦的時候一直豎著,像是怕裡面的玫瑰掉下來,她還幾次為瓶里添上蒸發掉的水。

  我以後再也沒有看到藍色玫瑰,但知道它在那裡就夠了。有時夜深人靜,我就將水晶花瓶移到窗前,然後背對著它站著,這時我往往能聞到縹緲的花香,就知道它肯定已經在那裡了,心靈的眼睛能看清它的每一個細節。我用心來撫摸著它的每一個花瓣,看它在來自窗外的夜風中微微搖曳……它是一朵我只能用心來看的花。

  不過,我還是希望在此生再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一次藍色玫瑰,據丁儀說,從量子力學的角度來講,人的死亡過程就是由一個強觀察者變為弱觀察者再變為非觀察者的過程,當我變成弱觀察者時,玫瑰的概率雲向毀滅態的坍縮速度就會慢一些,我就有希望看到它。

  當我走到人生的盡頭,當我在彌留之際最後一次睜開眼睛,那時我所有的知性和記憶都消失在過去的深淵中,又回到童年純真的感覺和夢幻之中,那就是量子玫瑰向我微笑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