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曹操得知楊定已死,原本想要立時對董承發難的念頭反而淡了,被刺殺的怒火已經不能再干擾他的判斷,看著楊定的屍身,曹操又開始生疑:
此事當真是董承在後指使嗎?
朝堂上董承與楊定的聯繫太過緊密,楊定是董承黨羽之事百官都心知肚明,是以曹操在遭到楊定刺殺的第一時間,心中湧起的就是對董承一黨的殺意。
「志才,你覺得董承會使出如此愚笨的手段嗎?」
曹操背著手,站在窗下。
天氣漸暖,院中梅樹的枝條抽了些新芽。
戲志才臉色還有些蒼白:「董承或有此心……但此時不該有此行。」
曹操並未表態,他在思考,劉協賜下的那三份錦衣玉帶,有問題的那一份,是否真的在種平手中。
以他對董承的了解,這刺殺的手段粗糙得像極了對方能使出來的計策。
但董承真的會在這時候對自己動手嗎?他現在當是正汲汲於討劉協的歡心,以求重得劉協重視吧?
若是這樣看……倘若劉協真正的密詔在董承手中,這事搞不准真是董承所為。
那背後指使者的身份的確很重要,但就目前而言,曹操並不急於在許都掘地三尺將那人找出來。
無論這事該與董承有關,一定與董承有關。
曹操回過身:「今日陛下身體不適,且罷一日朝會。」
他細細看了看戲志才的臉色,有些自責:「屋內的碳還是停早了,臉色這樣蒼白,還站著做什麼?我叫人去取手爐,早上過來,可用過朝食?」
戲志才感覺喉嚨發癢,他忍住咳意,笑道:「前日與奉孝論舊,不覺酒過數巡,思及往者未遇明公時,忠尚為布衣,雖懷壯志,亦不過醉後妄言,徒增天地之間耳。今忠之計策得用,上輔聖明,下安黎庶,為謀之士,但能佐明主以安社稷,下百姓以定天下,吾之願足矣,又何求焉?」
曹操頓時生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悵然和憂愁,他看著戲志才的面容,目光中不自覺流露出些許悲傷,但這悲傷只是轉瞬即逝,很快又被他掩蓋在了深沉的心緒之中。
僕役送來朝食,又悄無聲息地退下。
曹操用了幾口米湯,對左右吩咐,遣人去董承府上將其請來商議北軍之事。
戲志才吃的很少,每次吞咽食物時,他總有種想要咳嗽的衝動,但每一次都不動聲色地壓了下來,他要將注意力放在自家主公的話上,戲志才明白曹操這是想借著這機會將董承一黨一網打盡。
現在動手確實是個難得的好時機,但是否會操之過急?
戲志才一面笑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優柔,一面卻也清楚自己的擔憂並非全無道理。
曹操太過順風順水了,自從矯詔討董之後,曹操便再未體驗過失敗的滋味。
這不是件好事啊。
曹操的確是有將董承誘騙入府誅殺的打算,楊定畢竟是四鎮將軍,輕易死在自己府上,若是處理不當,少不得會生出流言蜚語。
他有心借著董承見到楊定屍體時的反應,試探這事的主使到底是不是對方,無論是與不是,都不妨礙他解決董承,區別無非在於此事牽連的範圍到底有多廣,同時確認在朝中到底還有多少人意圖置他於死地而已。
此時董承府上,董承也陷入極度的不安於糾結之中。
「你說,那朱展的消息可是真的?」
董承上前一步,幾乎要貼到張喜臉上。
張喜眼神沒有半點變化,一派全心全意為董承考慮的模樣:「我手下之人只見楊定入曹府,在外守了一夜,卻不曾見其出來,恐怕朱展所言多半為真了……那曹操既然想拿國舅開刀,咱們可得要做準備才是啊。」
董承狠狠捶上桌案:「我乃大漢國舅!那曹操是瘋了?這是究竟要做什麼?!」
他心裡猜測是不是自己想插手北軍的事引起了曹操的警惕,但即便是想在北軍插一手,曹操也不至於現在就和他撕破臉面啊!
曹操要置大漢,置天子於何處?!
董承扯著嗓子,用聲音掩飾住心底的不安。
他早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會對上曹操,但他從沒想過這一天會這樣快就到來,第一個出現他腦海中的念頭竟然是去入宮去見劉協。
董承從來以為在與劉協的相處之中,自己應當是被劉協依靠的那一方,可此時他卻發現自己是前所未有的虛弱,甚至和曹操相對的底氣反而是源自於劉協。
張喜不緊不慢地拱火,對他而言,曹操和董承對立起來與他有百利而無一害。他樂見其成。
「國舅,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難道國舅甘願就這樣坐以待斃,淪為那刀俎上的魚肉?誰不知楊將軍同國舅的關係?曹操已對楊將軍下手,下一個保不准便是我等啊,國舅!」
張喜不打算再讓董承猶豫下去,他直接在話語中敲定了「楊定已死的事情」,他清楚董承心緒正是雜亂之時,此時挑撥,效果再好不過。
董承果然未能及時反應過來質疑,而是不由自主往張喜描繪的那下場去想像。
「你讓我再想想……」
董承心亂如麻,他現在只想支開張喜,去找自己最信賴的門客商議。
令他猝不及防的是曹操派人前來的消息。
董承已經來不及再想要不要避開張喜了,他讓僕役先去替自己拖延幾句,一張臉上陰晴不定,逕自往東廂房去了。
張喜心知董承要去找個人求計策,低下頭幾不可聞地嗤笑一聲:這蠢貨還不知道自己的門客卻是我的人……該他今日難逃這一死。
既已知道結局,張喜自然不會跟在董承身後,他留在內室,回想起那門客給自己的謀劃,心中默默盤算著,董承拼盡全力與曹操對上一回,自己能從中謀劃來多少勢力,又能否替代董承,去獲得那小皇帝的依賴與信任。
「先生!先生可有計策?曹操當真要對我下手,我如何能與他抗衡?!」
董承幾乎是將面前的老門客當作了救命稻草,想當初他在長安渾水摸魚,趁著董卓身死聚攏來了不少西涼兵將,那可都是依靠了這位門客的計謀才能成功,能在郭汜張濟手底下屹立不倒,讓劉協在那段時間對他言聽計從,也多虧了這門口的謀劃,他自然是對面前人抱有不可動搖的信任。
「國舅還是慢了一步。」
門客沒有嘆惜,他語氣平靜的仿佛只是在敘述一個事實。
「種伯衡上表讓張燕離開許都時,國舅便該全力阻撓,有那支軍隊橫亘在陛下與曹操之間,之後的許多事或許不會在這一年便發生。」
董承現在不想提什麼張燕,往東廂房來的路上,他已經想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無非是已落在網中,但尚有一絲跳動的力氣。
或許他這一躍掙不開這羅網,可若是不用盡這一絲力量,那他就是必死無疑啊!
來見自己的門客,董承只是希望能讓除自己以外的人替他開口,做下這最後的決定罷了。
另一邊,朱展正在後院逗弄自己的小兒子。
老年人總是偏疼幼子,何況這孩子又生得白胖,見人自帶笑,如此招人喜歡呢?
小胖子在他懷抱里「咯咯」笑,朱展的心思卻頭一回不在小兒子身上。
如他對伏完說過的那些話一樣,對於刺殺曹操之事,他們從來就不是只有一種手段。
「這孩子長大了能比安道家的那個強嗎?」
朱展舉著兒子上下看了看,那孩子以為父親在和自己做遊戲,笑得露出一口乳牙。
「安道啊安道,我等這次可是真早賭上全家的性命了,我不心軟,伱可也別心軟啊!」
他的手心生出許多的汗,捂在小兒子口鼻上時,小孩難受得直皺眉頭,但抬起頭看見父親臉上的淚水時,還是傻乎乎的露出個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不在乎的笑容。
朱展感覺自己的手在抖……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許久之後,朱展用衣袖蓋住了自己的臉,他不知道鄭泰,種輯和吳子服現在在做什麼,他只知道他們都在等,等這許都亂起來。
這或許就是他們這輩子最後的一次機會了。
天子啊……
朱展抬頭望向那隱約可見一角飛檐,其上青黑色的吻獸永遠瞭望著,睥睨著天與地。
倘若種氏父子在此,應該會對朱展的目光感到熟悉。
這是種平常常在自己父親眼中所看到的,也是他在洛陽時,一個人將府門當作成長的標尺,凝望那據說是天下最尊貴之處時,不經意間所流露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