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
赴羌王宴後第三日,斜陽掛西山的時候,一名羌人硬著頭皮走進飛地。
「又是你,送人頭也這麼積極?」徐庶冷冷看著對方。
徐庶在高原羌面前的人設,是陰毒謀士,殺人不眨眼的狠人,領主赴宴毒斃身亡。按照徐庶的人設和職位,他應該表現出極度憤怒和懊惱情緒,但為了顧全大局,在和平曙光未徹底消失之前,他又必須極力克制和隱忍,不宜有太過火的舉動,因此難免糾結矛盾。如何在本心和克制間找到平衡,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徐庶策略是先羞辱和恐嚇一番。
「大人說笑了。」猶玉擠出個笑臉道。
這次來飛地,跟以往不一樣,魚不智赴宴中毒,完全可能拿使者報復。
徐庶英俊的臉龐上顯露出厭惡神情,說道:「糾正兩個問題。」
「第一,我只是個小人物,逐鹿領真正的大人,是赴羌王宴的那一位,還是你親自來邀請,你親自帶去營地的,結果呢?你沒讓大人安全地回來,你該死!第二,我不喜說笑,今天要沒滿意說法,我不介意借你人頭一用。」
猶玉冷汗都出來了,心中暗暗叫苦。
徐庶何許人?
視人命如草芥,殺俘不眨眼的陰毒謀士,白馬羌被俘的勇士無人不知,猶玉當時也是俘虜,說實話,後來每次奉命跟徐庶打交道,各種惶恐不安,連呼吸都沒平時奔放,顯是落下了心理陰影。接觸這麼多次,猶玉對逐鹿領多少有些了解,徐庶貌似在逐鹿領很有地位,權力極大。他的權力和地位從何而來?自然是魚不智,魚不智對徐庶的寵信是很明顯的。
反推可證,徐庶對魚不智非常忠心。魚不智赴宴出事,徐庶不怒才是怪事,翻臉殺人這種事,對他而言絕對沒有障礙,搞不好刀已經磨好了!
「先生……」猶玉想哭,真不該接這活。
徐庶打斷:「廢話少提,說正事。」
風向不太對!
猶玉果斷放棄了向逐鹿領賠禮道歉部分,也略過解釋調查結果的部分,以免惹火燒身,徑直從懷裡掏出封信,說道:「這是羌王給不智太守的書函。」
「他還有臉給我家主公寫信?」徐庶毫不客氣地打臉。
這話說得極重,以徐庶身份地位,實不該當羌王使者面出言羞辱羌王,可徐庶偏偏就這麼做了。猶玉尷尬得要命,按理他即便不跟當面徐庶翻臉,也應對徐庶表示譴責或不滿,但猶玉哪敢捋虎鬚?部落與羌王聯繫很鬆散,跟漢家上下級等級森嚴兩碼事,缺乏主辱臣死的覺悟。猶玉假假也是白馬羌族長,要他為一個名義上的共主面子,賭上自己的命,猶玉是不願意的。
不就是被罵了句嗎?
反正也沒別人聽見……
「這信……」猶玉假裝沒聽見,陪著笑臉捧著信,態度謙卑至極。
徐庶瞥了他一眼,哼道:「我主不在。」
猶玉苦笑,說好三日給回復,自己掐著點來的,魚不智怎麼就能不在?即便不在,據說玩家會飛,飛過來花得了多少時間?但這些話猶玉不敢提,逐鹿領擺明了要借題發揮,出領主赴宴中毒的那口惡氣,徐庶折騰夠之前,想必魚不智無論如何也不會出現,既如此,他扯那些完全沒有意義。
說到底,表面情況顯示對方是受害者,羌人是不占理的那一邊……
猶玉當機立斷,道:「先生看也是一樣。」
徐庶這才接過,也不客氣,直接撕開火漆。打開來一看,用的是漢字,用紙也是上好的左伯紙,也不知羌王從哪搞到這些東西,細節做得頗到位。
信中洋洋灑灑寫滿整頁:先是為中毒事件誠懇致歉;接著是調查結果,及羌方提出的處理意見;最後,則是如何解決高原飛地問題的提議。
徐庶看完,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水,抬頭問道:「你是不是得罪了羌王?」
猶玉茫然搖頭,說:「沒有啊。」
「沒得罪他,他怎麼派你來送死?」
「先生,這是何意?」
「你自己看!」徐庶將信往猶玉這一扔,勃然大怒道:「未找到下毒人?」
猶玉知道信中內容,用不著看,早知徐庶看了信肯定發火,趕忙解釋:「先生息怒!不是我等不盡心,真沒找著!」
「我們把當天在場的所有人都列為嫌疑對象,包括羌王大人也不例外,嚴肅追查,可絕大部分沒機會接近不智太守,如何下毒?拿酒給不智大人的那位族長,看起來下毒嫌疑最大,但他不惜向羊神發誓自證清白!」
「當日與不智太守有口角的煎忘族長,本無下毒機會,但他與送酒的族長相交莫逆,帳中剛好有他族中勇士參與比武,因此煎忘族長嫌疑次之,也被逼著向羊神發誓……」
猶玉只說了部分情況,實際上羌人陣營追查力度空前,不是怕逐鹿領,而是這件事情關乎羌人信譽,請客人喝酒,卻把客人毒死,這算怎麼回事?以後誰還信羌人?影響極其惡劣!起碼羌王是那麼說的,把魚不智赴宴中毒事件定調為驚天醜聞,堅決要求羌人給外界一個交代。
如此大環境下,羌人陣營人人自危,誰都不敢背那黑鍋。
剛開始還好,大家就事論事。
可接下來發生了一件事:一位族長以主觀臆測,公開指控某族長下毒,而兩人是死對頭,雖說該指控未被大家接受,卻成功地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有仇有怨的,紛紛藉機解決宿怨,各種謠言起飛,各種落井下石,甚至炮製出好幾個版本的驚天陰謀。那些謠言和陰謀論做工粗劣,瞞不過明眼人,被羌王一一駁倒,但經此一鬧,高原羌高層暴躁指數猛增,彼此互不信任,好不容易因討伐飛地漢人積聚起來的團結,就此蕩然無存。
過去的三天,羌王大帳日夜爭吵,就差動刀子了。
甚至猶玉也沒能倖免,他跟逐鹿領接觸最多,帶魚不智赴宴的也是他,於是有人拍著胸脯說,下毒者絕逼是猶玉,可能是某種慢性毒藥……
這也是猶玉今天來送信的原因。
以前都是你去,憑什麼這次不去?敢說不是做賊心虛?
來的路上,猶玉有在逐鹿人面前賣慘的打算,但看徐庶欲吃人的架勢,他覺得還是算了,搞不好徐庶聽後懷疑是他下毒,他豈不是自個撞槍口上。
「好一個羊神為誓……幾句空話,就想揭過此事?」徐庶陰笑道。
猶玉正容道:「對羊神發誓,可不是空話!」
「你們信?」
「信!」
徐庶怒極反笑,幽幽道:「這就是你們的交代?」
猶玉撿起信,說道:「羌王的意思是,雖沒找到兇手,但羌人不逃避不智太守酒宴上中毒的責任,願作出賠償……」
徐庶不耐煩地打斷,嘲諷道:「我家大人的命,就值三千隻羊?」
「自然不是,略表歉疚而已。」猶玉苦笑道:「當日之事我們確已徹查,羊神為證,乃高原上最嚴肅、最鄭重、最不可褻瀆的誓言,幾大嫌疑人都立過誓,按高原的傳統,他們已經證明了清白,否則羊神必降下懲罰。」
徐庶不為所動:「當日帳中所有人是否都有發誓?」
猶玉一愣,羊神為誓可不是兒戲,有嫌疑的以此自證清白是為勢所迫,沒嫌疑的幹嘛要那麼做?什麼都請羊神作證,羊神不煩嗎?但這話他還是不敢跟徐庶說,逐鹿領有權力這樣質疑,他只好據實回答,無奈道:「沒有。」
徐庶拂袖側身,怒道:「既如此,還有什麼好說的?」
事情到這份上,猶玉再不能一味忍讓。
「先生心情,在下感同身受,然羌王確有盡力追查真相,找不到兇手,總不能隨便指個人扛這罪名吧?找替罪羊很容易,也確有族長建議那樣做,可那樣既不負責,也是對不智大人的不敬,羌王不肯為之,先生以為然否?」
徐庶眸子轉冷,道:「隨便找個替罪羊……糊弄得過去?」
徐庶話裡帶著火藥味,態度卻是緩和些許,找替罪羊是最簡單的交代,羌王沒那樣做,反而顯出對事情的重視和誠意,這是很淺顯的事實。
猶玉士氣大振,繼續道:「再說說太守大人中毒情形,那天在下也在場。」
「大人作為貴客,坐的是上首尊位,位次僅次於羌王,位於王帳深處。中途進帳與貴領黑衣武者交手的勇士,皆在大帳入口方向,與大人隔很遠,那十多名勇士完全沒有機會接近大人十步之內,因此他們的嫌疑最快排除。」
「再下來便是羌王和羌王近衛。羌王身為主人,與不智太守相談甚歡,而且不智太守是異界勇士……無論出於什麼理由,羌王沒有道理暗中下毒。羌王護衛由各部落選拔勇士組建,淘汰率極高,有幸正式入選羌王衛隊者,加入之日便得向羊神發誓,只效忠於羌王,不屬於任何部落,不再問世事,羌王變更,衛隊移交。實際上,羌王護衛相當於羊神使者,在下這麼說吧,在高原,或許有人質疑羌王,卻絕不會有人質疑羌王護衛……」
「除此之外,便是各部族長,包括在下。」
「我們的調查,也主要是針對這個群體。」
「為一名外族人的死,把數十名族長當嫌犯調查,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很容易引起族人強烈反彈,但羌王還是那樣做了,並逼迫最有嫌疑的族長向羊神發誓。即便是羌王,也不能讓一位敢向羊神發誓的族長認罪,從羌人的角度,羌王已做到仁至義盡……」
「再則,中毒難道一定是在大營?有沒可能是路上出了問題?」
「先生質疑羌王未認真調查,既不客觀,更不公平!那日大人毒斃前,尚且願聽羌王解釋,先生一直咄咄逼人,無視我方誠意,恕在下難以苟同!」
猶玉能當上族長,又多次代表羌王送信,顯然靠的不僅僅是熟門熟路,自身還是有些能力的。這席說辭他準備了很久,就是打算在逐鹿領得理不饒人時拋出,明著為本方陣營辯護,暗裡不動聲色地刺了徐庶一下。
中毒難道一定是在大營?
以徐庶的智商,肯定懂是什麼意思。
真當高原上沒有明白人?
要不是羌王態度曖昧,提前定下基調,上次假裝他護衛的幾個大族長,也詭異地集體沉默,恐怕這三天大營那邊又是另一種景象。
猶玉頗有城府,白馬羌不需要跟逐鹿領廝殺,但白馬羌混跡漢羌邊界,那麼多部落遷來,白馬羌傳統牧區被侵蝕得厲害,猶玉心裡怎麼會沒意見,敢怒不敢言。要破這局,或者逐鹿領退出高原,或者兩邊能達成和平協議,就猶玉的認知,逐鹿領背後還有益州府,還有大漢,羌人真跟魚不智死磕,天知道戰事會打到什麼程度,還是達成協議比較靠譜,所以他看破不說破。
即便不是他猜的那樣,只要逐鹿領不是鐵了心開戰,也該見好就收……
徐庶思忖片刻,說道:「你說的也有道理,羌王的態度,我們看到了……」
「多謝先生體諒!」
「且慢,我還沒說完。」徐庶冷冷道:「態度是有了,我們也願意體諒羌王難處,但我主終究是赴王帳飲宴期間中毒,我主乃大漢諸侯,此事惡劣得無以復加。不管什麼原因,不管你們交不交出真兇,以我主身份地位,你們作出補償都是必然的,三千隻羊,想換巴郡太守一條命?笑話!」
三千隻羊當然換不了太守一條命……
可魚不智是玩家,掛掉跟玩似的,毛損失沒有,三千隻羊還不夠意思?
猶玉深吸一口氣,來前羌王有交待:本方不占理,能容忍的儘量容忍,但凡不涉及原則問題,賠禮多少可商量……這陰毒漢人謀士不好惹,忍了!
猶玉道:「先生通情達理,在下會向羌王說明,看能否酌情增加些羊……」
徐庶道:「我們要那麼多羊做甚,都沒地方處置。」
「先生的意思是?」
「換成牛馬,我也不多要,一千隻氂牛,或者兩千匹戰馬。」
猶玉失聲道:「這不可能!」
徐庶不為所動,漠然道:「若送戰馬,必須上品。」
猶玉臉色鐵青,咬牙道:「容在下回去稟報,最後一件事……」
「一碼歸一碼,賠禮的事解決了,再說如何解決飛地的問題,送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