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都。
作為大司馬劉璋派遣到許都的使者,張肅在許都可謂是春風得意、風頭一時無二,弘農楊氏的家主楊彪、擔任過衛尉和司空的張喜、國丈伏完、國舅董承等重臣外戚都曾邀他宴飲,向他詢問關中戰事的情狀。
當然,宴請張肅之人中,最為尊貴的當屬如今的天子劉協,天子劉協數次招張肅進宮相會,垂詢以關中之事,此外劉協對蜀地的情形也多有問及。
蒙受天子的恩寵,外加諸多名士重臣的竭誠接待,張肅在許都的日子自是好不恰意,不過張肅身處花團錦簇之中,沒有忘卻自家的使命。
身為一名使者,出使一方,不僅僅是見到該見的人、做完該做的事情後就完事,還需將一路上所見之人、所行之事,所察訪到的情狀一一記錄在心中,掌控所出使之地的人物、風土才行。
就以當下而言,張肅偵知了朝廷的動向,那就是大將軍曹操有獨攬朝政的傾向,而這一點,是張肅從太尉楊彪和司空張喜同時被罷免所察覺到的,此外也可從國丈伏完和國舅董承的軍權被卸,成了孤寡閒人一事可以知曉。
一路追隨天子劉協,跟著劉協從長安返回雒陽,忠心天子劉協的重臣楊彪和張喜被罷免,作為外戚,和天子劉協休戚與共的伏完和董承被置為閒人,當今大將軍曹操的目的不言而喻。
更不必提,據張肅所知,天子的禁衛統領乃是曹操的心腹之人——棗祗為羽林監,宿衛宮中,曹操的從弟曹洪典兵守衛宮城。
內掌羽林,外攬朝政。
『又是一董卓爾。』今日難得沒有出門飲宴,而是待在驛館暫歇一日的張肅感慨了一聲,在他眼中,曹操和昔日把持朝政,凌迫天子的董卓沒有什麼差別,都是漢室之權臣,國家之大賊。
只不過,同涼州豪傑出身的董卓相比,出身閹宦之屬、舉孝廉入仕的曹操明顯多存了一分體面,無論是對天子、還是對公卿,都能做來以禮相待,不至於當面欺凌,曹操所行之事也算有理有據,不至於無故生出什麼事端。
像是董卓那般欺凌君上、鴆殺天子、更易國家的狂悖行事,曹操確乎是做不出來的,中州出身的曹操,比起涼州出身的董卓多上一些政治上的智慧,更懂得如何使用政治的力量。
這件事對天子、對公卿來說是一件好事,至少如此的話,天子和公卿就不必時時憂心,不用害怕曹操突然暴起,做出什麼不可理喻的事情來。
但對出仕於劉璋帳下的張肅而言,他卻覺得這不是一件好事,畢竟天子劉協作為大漢的一面旗幟,擁有漢家官方的正當性,官職、爵祿皆需出自天子的詔令,方能稱得上名正言順,而挾持天子的曹操,眼下把控著天子所擁有的官方解釋權。
就比如當下,曹操作為袁紹安置在河南之地對抗袁術的屏藩,本該是袁紹麾下馬仔的曹操,在將天子遷徙到許都,並掌握朝政大權後,竟是自己出任了大將軍,一朝翻然在袁紹之上。
而袁紹,被曹操把控下的朝廷給出了楊彪曾經擔任過的太尉一職,本該是大哥的袁紹,反倒身處曹操之下,袁、曹二人的身份地位,於天子這枚關鍵的棋子得失下,瞬息翻轉了過來。
『這就是挾天子的好處,袁本初雖號為關東協主,然名不副實也。』
張肅吐槽起了鄴城的袁紹,袁紹作為關東的頭號諸侯,響噹噹的諸侯盟主,卻是放任天子這樣一枚極為重要的棋子為他人所得,一時間落了下乘,以後於朝廷爵祿上,當是要受制、有求於曹操了。
不過說起來,天子自長安還歸雒陽,在雒陽居留長達數月,關東諸侯眾心猶疑,皆是不敢舉兵迎駕,恐迎駕之後權柄被削,最終曹操下定決心,先手一步,將天子把控在手。
此事依張肅看來,曹操得計也甚遲矣,若是換做他家明公劉璋,怕是聽聞到天子抵達雒陽的第一刻,就會舉兵前去迎駕,斷乎不會有什麼遲疑。
可惜的是,他家明公起自偏鄙的蜀地,和雒陽隔著千山萬水,哪怕是劉璋興兵關中,也還有李傕、郭汜作為攔路虎擋在前往雒陽的路上,不得已與天子失之交臂也。
一念至此,張肅不由默然嘆了口氣,他自謂若是明公劉璋得舉兵迎駕,將天子迎至長安,以宗室的身份輔政,奉天子以討不臣,旌旗所指,天下不足定也。
『可惜,可惜。』張肅心中甚是惋惜,可事已至此,當是說什麼也沒有用了。
就這當前的局勢,以張肅的看法,關東諸侯,袁紹雖是勢大,坐擁冀幽青並四州,所患不過公孫瓚、黑山軍,而公孫瓚、黑山軍皆是苟延殘喘,但曹操明略最優,能行非常之事,在關東諸侯眾心猶疑的時候,搶先把天子奪到手裡,就眼光和決斷,可謂勝過袁紹一籌。
張肅掏出一張絹布,他在絹布的最上方寫上『曹操』二字,而在『曹操』之下,卻是寫上了『袁紹』二字,袁紹見時而不知機,可謂是遜乎曹操,當處曹操之下。
在『袁紹』之下,張肅提溜數筆,寫上了『袁術』二字,袁術近來吞併江東、結交呂布,大有一統徐、揚的趨勢,並且袁術交好泰山群盜,東南之地,莫不聽袁術之號令,袁術當為第三人也。
於袁術之下,張肅提筆,給出了『呂布』二字,呂布此人甚為驍勇,據有徐土,士眾糧足,非可等閒視之,只是依著呂布的品性,張肅自覺呂布早晚敗亡,就是不知呂布沒於何人之手。
但就眼前的情況來說,呂布可謂是曹操、袁紹、袁術之下,當子無愧的第四人了,困守易縣的公孫瓚、藏匿山川的黑山賊、橫行泰山的泰山賊,皆在呂布之下也。
將關東諸侯的前四強列了出來後,張肅停筆,他撫著鬍鬚思量起了第五位強者的人選。
不過就在張肅思量的這片刻,門外傳來的一聲叫喚,是侍奉他多年的親隨張三,通傳大將軍府遣車馬邀他過府一敘。
『總算來了。』
張肅感慨了一聲,而後他輕輕吹拂著案几上的絹布,待墨跡干透後,他將絹布小心折迭收納了起來,然後他不緊不慢的走出房門,向著大將軍府為他準備的車馬行去。
說來也怪,自張肅抵達許都之後,上至天子、下達公卿他都是見過面的,惟有大將軍曹操久久不曾同他會面,既不邀請,也不登門。
關於這一件怪事,張肅心中多少有些揣摩,他猜想這位把持朝政的大將軍曹操,當是想擺一擺譜,磨礪磨礪一番他的性子,然後再宴請召見於他。
這是使者常會遇到的情況,使者往來,就看誰沉不住氣,誰的底牌不好,誰最先跳起來,就可以說明哪一方處於弱勢的地位,在言談交鋒就不免落於下風。
不過張肅的性子一貫沉穩,他來到許都,不過是為了向天子獻上李傕、郭汜的人頭,表明劉璋的功勳,也不一定非要見上曹操一面不可,所以他也不登門,只受邀而行。
而今,他等來了曹操的邀請,曹操,沉不住氣了。
不多時,張肅登堂入室,在大將軍府邸見到了曹操,以及曹操麾下一眾陪侍的文武。
『身形矮短,氣韻甚雄。』這是張肅見到曹操時的第一印象,雖是曹操身形不夠高大,但身姿頗為矯健,舉手投足間自是有一股子英雄之氣。
『威儀非常,容貌甚偉。』這是曹操見到張肅的第一印象,張肅的長相和身材十分的不錯,搭配上張肅研習經典、浸潤權位所養出來的一股威儀,自是可以道一句『偉丈夫。』
「功曹,朝廷初定,近來軍國多務,一時間不得宴請功曹,功曹切勿怪罪。」曹操一見張肅,就上前握住了張肅的手,擺出一副熟絡至極的模樣,同時為他許久不宴請張肅找了一句託詞。
張肅循例應對了一句:「肅不過偏鄙小邦的使者,得蒙大將軍召見,倍感榮幸,豈敢談什麼怪罪不怪罪,只望不要耽誤了大將軍理政料民才是。」
「不耽誤,不耽誤,功曹請坐。」曹操伸出手虛示一二,眾人分主客坐定。
循照慣例,酒過三巡之後,眾人方才開口言談,而張肅打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念頭,他拱手朗聲,率先開口,向著曹操問道:「大將軍欲為董卓乎?」
隨著張肅的一言既出,堂內頓然寂靜無聲了起來,連絲竹之聲都止息住了,不敢冒頭。
曹操麾下的謀臣,如荀彧、程昱、郭嘉等人,或者半眯著眼睛,或是撫著鬍鬚,目光不時掃過張肅,而曹操麾下的武將,如夏侯惇、夏侯淵、曹仁、曹洪等將領,一個個目光不善,直勾勾的盯著張肅。
「功曹何出此言?」不同於大殿之內的一眾文武,曹操依舊是一副快意的模樣,仿佛依舊在享受著絲竹之樂,他頓了一會後,才向著張肅反問了一句。
反問張肅一句後,曹操目光掃過樂班,吩咐上了一句:「繼續奏樂,不要停。」雖是輕描淡寫的一聲吩咐,但樂班一眾人等皆是背冒虛汗,立時就繼續醞釀起了絲竹之聲。
『何出此言?』張肅聽到曹操的反問,他沒由來的嗤笑了一聲,接著在一片絲竹之聲中,他字句清晰的說道:「我主此次遣我至許都,一則乃是獻上李傕、郭汜的人頭,道明關中的情狀,使陛下無憂於關西,二則是向天子進獻方物,自從李傕、郭汜造逆以來,道路斷絕,益土久不曾朝見矣,今者進獻方物,是向天子略表存心。」
「然則……」張肅頓了頓後,他繼續說道:「肅聽聞,我主進獻給天子的方物,竟是被大將軍的從弟曹子廉奪了去,不曾上繳至天子的內庫……這奪走天子的貢物,以下臣凌迫君上,大將軍不是想做第二位董卓,還能是做什麼。」
「此肅所不明也,還望大將軍解惑一二。」
張肅擺出了一副中門對狙的架勢,他前面在得知方物被曹洪奪走之後,自覺這是一個不錯的把柄,可以先發制人,用來在同把持朝政的曹操言談交鋒中占據上風。
這也是他作為大司馬劉璋的使者,理所應當、應該做的事情-——維護天子劉協的尊嚴,畢竟他的明公是宗室子弟,天子劉協的尊嚴多少也關乎他明公的顏面。
聽到張肅的話,曹操心裡有了底,他沒有說話,而是等著一人為他開脫,畢竟身處局中的他,反駁的話多少有些不可信。
侍中荀彧站了出來,他拱手向張肅言道:「功曹,此間有一二誤會,曹子廉將軍非是劫走了蜀地進獻給天子的方物,而是送入內庫的東西,須得細細盤查清楚,然後才好入庫。」
對上侍中荀彧,以及荀彧給出的藉口,張肅卻是不給一點情面,他冷哼了一聲:「荀侍中,這清點盤查,需要將方物帶回家中清點嗎?」
荀彧不由面色一黯,『帶回家中仔細清點』這一個藉口,是先前他尋上曹操,曹操質問曹洪的時候曹洪給出的,雖說沒有什麼可信度,但他不得不信,因為這樣至少大家面上都可以過的去。
然而張肅作為大司馬劉璋的使者,對這個藉口信與不信,皆在張肅的一念之間,張肅若是願意相信,那此事就此揭過,可張肅直言不信,那此事還得糾纏下去,得給出一個合理的說話,或者一個該有的結果。
「曹子廉將軍將方物帶到家中清查,一則是曹子廉將軍為人細心謹慎,二則是朝廷初定,諸事流程多有不謹之處,還需完善。」程昱開口了,他沒有任何的心理負擔,託詞張口就來,將曹洪將蜀地方物劫至家中,說成了體制流程不規範的問題。
張肅聞言訝異了一聲道:「肅雖至許都不過數日,但也聽聞了曹子廉將軍的大名,許都風言稱曹將軍雖是字曰『子廉』,可其人貪財好利、與字相悖,軍中呼曰『要錢將軍』,卻是不知曹子廉將軍還有這等忠勤的脾性,可見流言多是虛也。」(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