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跟緊了!」
飛揚的大雪、猙獰的獸群,擋在身前的纖細背影,掠過鬢角看到的鋒利雙刀。
守御聲音豪邁絲毫不遜男兒,站在她身後的鄒四九卻漸漸斂去了嘴角的笑意。
持刀直面潮水般的群敵,這份膽氣不是人人都能擁有。
即便守御是一頭明鬼,鄒四九也想不出她以前到底經過什麼,才能有這番絕命一搏的勇氣。
「看來我的運勢終於是用完了,這一次的凶卦是扛不過去了。」
心神緊繃的守御並沒有察覺到背後複雜的目光,就在她右腳一步正要踏出之時,卻突然感覺一隻手按住了自己肩頭。
一股屬於同生甲主的力量,讓守御僵立原地,動彈不得。
「姓鄒的,你要幹什麼?」
守御雙眼瞪大,似乎猜到了什麼,神色焦急喊道。
「我還沒死,拿刀不是你該做的事情。回頭記得找個夢境學學做飯和針線,那比較適合你。」
「你他娘的這時候犯什麼渾,在這裡你沒有任何優勢和權限,你一個人怎麼可能沖的出去」
一道身影繞到身前,守御嘴裡的話還沒說完,就突然感覺到一個滾燙的呼吸落在自己的雙唇上。
強勢、熱烈,充滿了攻擊性。
所有的話語全部堵在口中,守御下意識閉上了眼睛,手中雙刀哐當一聲掉落在地,彎曲的雙臂緊緊抱住眼前的男人。
「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機會安全把你送你出去,不過無論如何,我不能看到伱死在我的面前。」
那抹足以溫潤心肺的鮮紅消失在懷中。
「別罵了,我好不容易能在你面前當一回英雄,你就讓我裝個痛快吧。」
鄒四九輕聲自語,俯身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兩把短刀,腳底一蹭,身影向前衝出。
吼!
兩頭農獸兇狠撲上,擎張的十指如同利爪,尖端泛著令人不安的幽綠暗光。
在即將撞身的瞬間,鄒四九俯身一矮,讓開撲殺的手臂,倒持的雙刀猛然撩起,從兩頭農獸的咽喉一抹而過,帶出一串發黑的血水。
「守御啊,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那時候是在倭區,也是在一場夢境裡。當時我還傻乎乎的跟別人比較後門數量,掏出積攢了多年的家底,拿出來一看,活生生比別人少了一大截,結果當然是打不贏了。」
「我當時心裏面那叫一個後悔啊,痛罵自己為什麼當初會想不開,非要跟著李鈞這個災星混。一天不是砍人,就是被人砍,你說這叫一個什麼日子,根本就不是陰陽序該幹的事情嘛。」
大雪如雨,獸群如浪,鄒四九手起刀落,掀起一片殘肢斷臂。
「不過罵歸罵,都到這一步了,那還能怎麼辦?打不贏就就只能受著唄。」
「可就在我都準備閉眼等死的時候,一抬頭,就看到了你。也是像今天這樣,你擋在我的面前,讓我站起來,別丟人顯眼。當時我就在想,嘿,要是有天能有這麼樣一個女人給我老鄒當媳婦,那這輩子還能有什麼遺憾?」
鄒四九嘴角挑起一絲笑意,手中刀卻狠狠貫入一隻農獸的頭顱,交錯一攪,頭顱沖天而起,三尺血泉從脖頸的斷口中噴涌而出。
「我這人前半輩子運勢不太好,輾轉流浪過很多地方,吹過塞北的風,淋過江南的雨,趟過川蜀的河,見了很多人,但沒什麼人喜歡我。倭區是我轉運的地方,我遇見了一群臭味相投的人,李鈞、馬王爺、陳乞生、謝必安、范無咎,當然,最重要是遇見了你。」
「那群混蛋總說我老鄒純粹是見色起意,全都是在放屁!我自己心裡最清楚,我對你,那就是實打實的一見鍾情!」
噗呲!
一隻扭曲的利爪在後背撕出五條血痕,流出的鮮血帶著絲絲縷縷的黑跡。
鄒四九狠狠咬住喉間湧起的腥甜,一口吞下,雙刀旋舞,切落一片手臂。
「守御啊,其實我知道,我跟陳乞生他們玩的那些小把戲,早就被你看穿了。用馬王爺的話說,我這就是在班門弄斧,自取其辱。可當我發現你沒有揭穿我的時候,我是真的很開心。」
「當時我就覺得,你應該也對我有點意思的,就算現在暫時喜歡的還不多,那也沒關係。你少一點,那我就多一點,能有這機會,我已經很知足了。」
血腥的圍殺還在繼續,鄒四九奮力揮刀,眼前的敵人卻絲毫不見減少。
倏然,原本擁擠的獸群裂開一條縫隙。
一道身影以極其蠻橫的姿態直撞而來,赫然正是在鄒四九手上『死』過一次的巫祠夏身。
此刻的她身形魁偉遠超常人,雙臂獸化,肌肉壘起,血筋賁張浮現,對著鄒四九一拳轟出。
惡風撲面,幾乎精疲力盡的鄒四九倉促舉刀,卻被對方一拳砸在交叉的刀身上,直接轟飛出去。
咚!
鄒四九後背撞在街邊商鋪的牆壁上,余勢不止的力道透體而出,細密的裂紋沿著牆身快速蔓延。
屋檐上的積雪在震盪中簌簌落下,蓋了男人滿頭滿身,如同沸水淋身般,燒燙出滾滾白煙。
「別哭,守御你別哭啊。我真不是故意想惹你不痛快,我只是怕再不把這些掏心窩子的話說出來,以後就沒有機會了。」
鄒四九後背用力抵著牆壁,頭顱深埋,一頭亂髮蓋在眼前。
滴落的血珠染紅了胸前的衣襟,持刀的雙臂不斷顫抖,虎口處早已經是血肉模糊。
「我以前是當過坑蒙拐騙的江湖術士,但我只會騙人錢,不會騙人心。所以你別看我平時愛耍嘴皮子,但其實我真不太會說情話。」
「不過我記得在幾年前,我路過成都府的時候,偶然碰見了有人接親。新郎新娘都是普通百姓,場面算不上奢華,但到場的親朋好友不少,很是熱鬧。」
「我路過的時候正巧,剛好看到新郎和他的兄弟們在想辦法騙門,當時裡面的人就起鬨啊,非要讓新郎當眾講他和新娘的故事.」
自語的話音到這裡稍稍一停,像是男人在仔細回憶當時的情景。
「他娘的,被打的有點頭暈了,好多細節是真想不起來了,哈哈,不過當時有一句話我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鄒四九雙腿漸漸用力,後背摩擦著牆邊慢慢直起。
「新郎說他和新娘的相遇是『小立風前,恍如初見,情如相識』,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等到他們兩人結緣之後,那便是『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一切是恩愛如新。」
「你也知道我,我其實真沒什麼文化,也不明白這裡面到底是個什麼意思,也不知道這新郎說的對不對,但就覺得這兩句話是真好。你也這麼覺得,對吧?」
鄒四九緩緩抬頭,用手背抹了把臉上惡臭發黑的鮮血,一雙眼眸透著深深倦意。
「守御,別怪我,我努力過了,但這次真的是沖不出去了。」
鄒四九低聲道:「但你放心,我一定會把你送出去.」
話音落下,一股劇烈的波動突然從他的體內激盪開來。
原本悍不畏死的獸群此刻竟展露出畏懼的神色,在此起彼伏的低吼中不受控制的向後退去。
「想自爆炸開這座夢境?鄒四九,你做不到的。」
巫祠冬身一眼便看出了鄒四九的意圖。
對方想要自爆炸開夢境,將那頭明鬼送出去!
「行不行,試了才知道。」
鄒四九雙臂展開,咧嘴笑道:「守御,我這次夠爺們吧?」
波動漸盛,眨眼間衝出這片街區,籠罩整個重慶府。
此刻這座夢境之中的所有生靈紛紛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心悸,就像是直面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心生絕望,卻無處可逃。
「殺了他!」
巫祠冬身一聲冷喝,夏、秋兩身同時如箭衝出,退縮的獸群也在她的命令下再次湧上。
「臭娘們,要是還有機會,鄒爺我一定弄死你們四姐妹!」
鄒四九神情猙獰,眼中滿是不甘,猩紅的血水著五官蜿蜒流下。
「既然不認輸,那就再來一次。」
突兀響起的蒼老話音迴蕩在天地之間。
飄落的大雪懸停半空,農獸全身血肉繃緊維持著撲殺的動作,鮮血匯聚在鄒四九的下頜,凝而不落。
剎那間,此間的一切如同被定格一般。
「趙夢澤!!!」
巫祠三具分身同時仰天怒吼。
下一刻,鄒四九感覺眼前視線一陣扭曲變換,再清晰之時,眼前只剩在空蕩蕩的街頭,所有的敵人和滿地的狼藉通通消失不見。
只剩在鬚髮花白的趙夢澤,站在街道對面,笑意盈盈的看著自己。
「老趙,這又是什麼情況?」
雖然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鄒四九知道自己暫時應該是不用死了。
緊繃的心弦驟然一松,整個人貼著牆面滑落,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好歹也是正牌的陰陽序三夢主,就算沒搶到造夢權,想在一個冒牌貨的手裡動些手腳,把你強行打撈出來,還是能夠辦到的。」
「別扯犢子,這場夢又不是構築在黃粱夢境,是在那娘們的意識之中。是要真這麼簡單就能動手腳,鄒爺我也不會被人打得這麼慘了。」
鄒四九沒好氣的擺了擺手,「話說回來,你又是怎麼弄成這個樣子的?」
「我」
趙夢澤話音剛出口,一張清冷的面容突然浮現在鄒四九身旁。
「這一次,我們給您添麻煩了,多謝趙先生援手。」
突然出現的守御,對著趙夢澤抱拳行禮,言辭懇切。
「都是該做的,無妨.」
趙夢澤的話還是沒說完,就看到守御猛然轉身,一耳光掄在鄒四九的臉上。
啪!
「鄒四九,我告訴你,你要是下次再做這種事情,不用別人動手,老娘第一個先弄死你。現在有外人在,回頭我再跟你算帳!」
守御惡狠狠的撂下一句話,轉頭對著趙夢澤再次抿嘴一笑,這才消失不見。
「這不是還沒死的嘛,這麼凶幹嘛?」
鄒四九揉著自己挨了巴掌的側臉,嘴裡低聲嘟囔著,扭頭就看見趙夢澤正滿眼好奇的上下打量著自己。
「看什麼看,沒見過兩口子鬧彆扭?」
「我是沒想到以你小子這喝涼水都能塞牙的運勢,居然能有如此的福氣。」
趙夢澤嘖嘖感嘆道:「真是造化弄人啊。」
「說正事,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鄒四九翻了個白眼,問道:「你當真把我強行撈出來了?」
「這還不明顯嗎,你小子不會腦子被打壞了吧?」
「那這場夢怎麼算?」
趙夢澤笑道:「應該算是打平了吧。」
鄒四九默了片刻,眼神再次落向趙夢澤花白的頭髮,眉頭緊皺。
「你」
趙夢澤語氣平靜道:「沒了。」
「什麼意思?」
鄒四九疲憊的身體憑空生出一股力道,支撐他從地上躥了起來。
「字面意思。」
趙夢澤笑著說:「用民間的說法,我現在應該算是在給你託夢。」
「怎麼會.」
鄒四九整個人驀然怔在原地,直愣愣看的眼前的老人。
「這有什麼稀奇的。別人苦心積慮了幾十年的謀劃布局,如果真這麼簡單就被我們翻了盤,那才真成了笑話了。」
趙夢澤淡然說道:「這一次,我和天闕,確實是輸了。」
長久的沉默無語之後,鄒四九緊繃的表情緩緩鬆開,露出一抹頹然的苦笑。
「老趙,其實以你的實力,應該是可以逃出去的,對吧?你為什麼非要拼到這種地步?」
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整個人像是泄氣般,剛剛站起的身體又縮回了地上。
「看你小子想了這麼久,我以為會說出什麼了不起的大道理,結果就問了這麼一句廢話?」
趙夢澤邁步走到鄒四九身旁,蹲了下來。
「想不想知道為什麼?」
「不想。」
鄒四九咬著牙道:「老子從番地奔襲千里敢來西南,就是為了把你救出來,結果現在你被人給弄死了,那我做這些還有什麼意義?」
「其實我也沒想到你會這麼記情啊。一道技術法門而已,居然值得你來為我拼命。」
趙夢澤抬起手拍了拍身旁人的肩頭,「謝了啊。」
鄒四九哼了一聲:「謝什麼謝,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是鄒爺我行走江湖的底線。而且什麼叫『一個技術法門而已』?這東西什麼價,大家都清楚,你別跟這兒裝大度啊。」
「臭小子,老子都已經死了,你就不能說話客氣點?」
趙夢澤笑罵一聲:「當著你媳婦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副嘴臉啊。」
「那能一樣?」
鄒四九眼神直勾勾盯著身前的地面,還是輕聲問出了那個問題:「所以,老趙你為什麼不逃?」
「跟你一樣,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趙夢澤昂著頭,臉上露出緬懷的神情。
「我以前也是沒什麼實力,人窮,骨頭還硬,一樣跟東皇宮那群人尿不到一個壺裡。我能晉升序三,也是天闕這幫人在幫我。」
「李鈞他們是你的兄弟,易荒他們同樣也是我的兄弟。」
趙夢澤笑道:「他們當著我的面被人害死了,那我就得給他們報仇啊。道理就是這麼簡單,事情也就該這麼去辦。唯一可惜的,就是這結局並不人願。」
「老趙,你話說早了,現在還沒到結局。」
「我就知道你小子會這麼說。」
趙夢澤側頭看向神情冷硬的鄒四九,眼中滿是欣慰。
「別犯渾了,我好不容易把你拉出來,你自己又一頭扎進去,那咱爺倆豈不是自討苦吃?四九,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想辦法活下來,把我的法門發揚光大,我在這世上可就剩這點東西了,聽見了嗎?」
「嗯。」
鄒四九瓮聲瓮氣應了一聲。
「這就對了,知進退,順天意,這才是我們陰陽序該做的事情。」
寂寥的夜風穿街而過,似乎將趙夢澤的身影吹淡了幾分。
「其實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覺得你小子是真像我年輕的時候,所以我選擇把『天地同壽』教給了你。」
趙夢澤頗為自豪感嘆道:「現在看來,我的直覺還真是准,沒看錯人。」
「老趙,你說你沒看錯,那你覺得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你啊,哈哈哈哈哈.」
趙夢澤放聲大笑:「是個洪福齊天的人!」
笑聲飛入天空,散在風中。
鄒四九終於不再看著盯著前方,轉頭看向空空如也的身側。
「老趙,你說錯了。我鄒四九,就是個渾人。」
鄒四九眼神驟然凌厲,眼前天地變幻,眼底倒映出的是一片虛無的黑暗,只有一張賭桌擺在眼前。
這一次,他不是作為籌碼呆在桌上,而是坐在曾經屬於趙夢澤的位置。
「還敢回來?看來趙夢澤是白拿一條命救你了。」
賭桌對面,巫祠滿眼驚喜。
鄒四九的去而復返,讓她意外之餘,更是生出一股荒謬的情緒。
她似笑非笑的看著對面:「鄒四九,看你的架勢,是打算再跟我賭一次了?」
「賭。」
鄒四九毫不猶豫推出面前所有的籌碼。
「這場夢我只定一個規則,你四條命一起入場。」
鄒四九一字一頓道:「我跟你,一局定生死!」